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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1月4日,由美子不知道这一天是否有找哥哥的电话。因为对高井家而言,这一天是个非常重要的开始,所以她没有时间去关心哥哥的事情。



和明与由美子的父亲——高井伸胜不爱说话、经常板着面孔。他平常就不是一个最好的爸爸,这一天更是变本加厉,心情非常不好。从早上起来就阴沉着脸,连由美子问他早上好,他都没有反应。作为生意人的孩子,由美子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礼貌教育,即使学习不好,也必须打招呼问好。对父亲的这种态度,由美子以为是长辈生气了。



家中的这种不快情绪像流感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别人。上午十点,由美子打扫完店里店外的卫生后,开始准备店里面的工作,把放在桌上的椅子按顺序放了下来。但是,这种不愉快和乱发脾气的情绪不仅影响了由美子,而且也影响了她的母亲文子。只有和明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



和明就是和明,他根本没有考虑这里的情况,因为他平常就不爱和家人交流,所以不能指望他能起调和作用。实际上,由美子看到的时候,哥哥心神不宁,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除了他以外,以伸胜为首,家里其余三个人都得了“刻薄病”。



从哥哥刚开始出现这种奇怪的忧郁情绪时,由美子就一直在观察他,甚至还跟踪过哥哥。但是,她还是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平常只有在看电视剧时才拿起电视杂志的哥哥居然看起了报纸和杂志,而且没事时还去大川公园。想到这些,由美子不得不怀疑哥哥的烦恼是不是和社会上流传的连续诱拐杀人案有关系,但是她觉得这是一个荒唐无聊的想法,非常不现实。



很明显,那个连续杀人犯的头脑有问题,我的哥哥为什么要为他而苦恼呢?这样的犯罪和哥哥没有任何关系,我很了解自己的哥哥。哥哥不应该和这样的犯罪有关系。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它又是什么呢?



直到这个时候,由美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还局限在一个圈子里,如果她稍微改变一下思路,她就会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例如,高井和明认识连续诱拐杀人案的案犯或者和这个案犯是老熟人,他正在为是否到警察局报案而苦恼。



从小时候起,由美子就认为哥哥是一个温和、老实、文静的男孩,作为一个男人,哥哥并不值得依赖,他不具备那个杀人犯的能力。而且这种想法到现在仍影响着由美子。她的结论就是——哥哥绝不可能和那样的恐怖事件有关系!随之而来的就是她对哥哥的信任——无论如何,哥哥也不会和那样的案件有关系。这些想法都是在无意识中产生的。11月4日的这个时候,对哥哥半个月以来的反常举动和低落的情绪,由美子似乎感到很无奈。



十一点了,快到商店开门的时间了。伸胜侧着身子从店里走出去,到门口把帘子打开。平常这都是由美子的工作,但是如果父亲想随手做了的话那不是更好吗,由美子一边想着一边擦着冰凉的玻璃。一年中总会有一两次大家都不高兴的情况。



“咕咚”一声,撑着帘子的粗粗的竹竿掉到了地上。往店门口望去,伸胜好像在对谁跪伏行礼,双手和双膝都放在地上,低垂着头,额头也挨着地面……



“孩子他爸!”



文子一边喊着,一边快步从里面的厨房跑过来,由美子也跟着跑了过来。看着面如土色的父亲精疲力竭地闭着双眼,由美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病倒了。



“爸爸,你可一定要坚持住!”



由美子悲痛欲绝,大声地喊着。



“不要那么大声,我的头都快疼死了!”高井伸胜显得很不耐烦地说。



“啊!爸爸有意识了!”由美子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坐了下来。



“高井先生,总而言之,这是年龄的原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笑着说。



诊所看病用的床实在是有年头了,身体健壮的伸胜往上一躺,就发出“吱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由美子看到身体魁梧的父亲头枕着发旧的圆形枕头仰面躺着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高井先生的父亲晚年是不是得过高血压,这种体质是会遗传的。高井先生,你也到时候了,每天要测量血压,并根据情况服用降压药。”



这位和颜悦色的医生不过四十岁,比伸胜还年轻。为了让自以为是的病人的家属听明白,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看着伸胜和文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也不需要隐瞒,早一点来看病,店里就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了。”



“您说得对,真对不起了!”文子紧张地说道。



“这可难说。”伸胜两眼望着天花板小声地嘀咕着,“你们呢,马上就紧张起来。”



“不是紧张,只是担心嘛。”



“我们还有借的钱没还,我要是卧床不起,这个店……”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担心自己的身体。”



医生一边把血压计放到伸胜的胳膊上,一边笑着说:“不要紧的,高井先生,还没有人因为这样的高血压和眩晕而去世。”



经过医生的询问,才知道伸胜从几天前就开始感到头晕,例如早上起床、从座位上站起或提着重物等时候。今天早上起床头晕得特别厉害,这也是心情非常糟糕的原因,他本人也担心起来。



站在医生对面的母亲后面的由美子闻着药品和消毒水的怪味,背后还有病人向医生诉说着自己的一些大小症状,而医生则耐心地回答着。这所由区里出钱、把医生都集中在一起的诊所是高井家经常看病的地方,今年夏天,由美子就因为轻微的鼻炎来这里的耳鼻科看过病。



伸胜在店里发病的时候,由美子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大型综合医院的集中治疗室、脚穿护士鞋在走廊走动的护士的脚步声和手术室前面走廊里白色墙壁下固定的长椅;还有父亲的葬礼上自己穿着丧服和母亲、哥哥站在一起的样子。尽管这些都是想象的,但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



最好不要让这种事变成现实,但愿这个诊所能是个结束吧,这种想法实在是太早了。但是,有个女孩从学生时代就和由美子是好朋友,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因为伸胜非常讨厌救护车,所以家里三个人把他弄上车,由和明开车送过来的。来到治疗室,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伸胜还是用家长的口气对和明说:“店里不能没有人,你赶快先回去!”和明老实地答应着,也许从父亲的样子看,他觉得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把车停在停车场就回去了,钥匙留给了由美子。



最后,伸胜躺在门诊的病床上打起了点滴,打完点滴后,医生开了一大袋子的药,让他们出院回家了。回去的车是由美子开的,放了心的文子开心地笑着,靠在后面座位上的伸胜也一扫早上的不快情绪,显得很高兴。



“今天休息一天!”文子大声宣布。



“今天店里休息,爸爸,听明白了吗?”



“我不要紧……”伸胜不满地嘀咕着。



“那可不行,你忘了医生说的话了吗?今天休息!”



“也许我们在诊所时,和明已经开张了。”



“会有这种事情?和明那孩子不会这么做的。”



文子真的说中了。炉子里的火灭了,厨房里显得很冷清,和明端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商店外面贴着和明写的纸条“今日临时歇业”。



“你们看那些字,真是让人讨厌!”



伸胜一回来就表示出对这件事的不满。



“写今日临时歇业是对顾客的不礼貌,应该写休息,这样才礼貌。”



到目前为止,长寿庵从来没有临时歇业过,这是第一次贴这样的字条。和明苦笑着拿出白纸,写了好几张给父亲看,一直写到了十几张才有一张合格的。



由美子跑到店门口去看,只见和明用非常礼貌的词句写着“实在对不起,今天因特殊情况需要休息,明天照常营业,请多关照!”



难得的休息开始了,但是不管怎样,毕竟家里还有事情做,谁都不好意思出去。下午,由美子打扫了自己房间的卫生,然后看看电视;文子收拾了厨房。和明待在店里,偶尔接接电话。这个时候,也很可能有电话打来找他本人。



到下午五点左右,也许是药的作用,也许是午觉睡得好,伸胜感觉好多了,他让商店开门营业,但文子非常严厉地制止了他。由美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严厉地训斥过父亲。由此可见,母亲今天一定是烦躁、不安和恐惧了。母亲的脑海里也一定出现了和由美子一样的集中治疗室和葬礼的情景。



正当由美子和文子在商量晚饭做什么、父亲是不是还要喝粥的时候,和明从店里过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急事?什么事情?”文子问道。



和明显得有些不安:“噢,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正好有几个朋友聚一下,突然打电话来。”



哥哥过去只有在尿床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在承认事情之前,他的两只手来回搓着,双脚来回不停地动着。今天的情形和以前一模一样。哥哥,难道你一点都没有长大吗?由美子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父亲今天身体不舒服……”



“没有问题的,医生不是说了,像他这样的高血压不会有问题的,今天休息一天,你去吧!”



由美子知道,母亲一直为不能让和明与由美子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每周休息两天、一年有十四天的带薪年假而感到内疚。特别是和明,他是一个成熟晚的孩子,又在少有约会的地方工作,到现在为止,很少有女孩子愿意给长寿庵做未来的儿媳妇,所以,文子经常为这些事而叹息。因此,和明说想出去的话,文子没有理由反对。



由美子不禁想起刚才母亲训斥父亲的情景,她学着母亲的声调问:“哥哥,是栗桥叫你吗?”



和明大吃一惊:“什么?”



哈!让我给猜中了。“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栗桥,算了吧,你还和那种人交往。”



和明赶紧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栗桥确实也要去,但我不是说了,这是朋友的聚会。”



“好啦!”文子笑着说。



“路上慢点!”



“谢谢!”



和明的严肃认真让人觉得很意外,文子和由美子面面相觑,好像是送他上战场。这样的场面只有在电影中才能见到。



和明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他的背影,文子嚷着:“熨好的衬衣放在抽屉里面了!”



“哥哥真是奇怪。”由美子自言自语,她把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妈妈,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最近,噢,半个月以来,哥哥的样子有点奇怪吗?”



“是吗?”文子根本不相信。“不要随便地说你哥哥。”



听着母亲的责备,由美子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由美子接了一个电话:“送外卖?对不起,今天店里临时休息。”她在看杂志时,哥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鲜艳的花格衬衣,咖啡色的夹克和一条露着膝盖的工装裤。



“你好!”



由美子和他打招呼,但和明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下跳了起来。



“我要走了!”



和明装得很随意地说。他弓着背,向前倾着,急急忙忙地走着。他走路的样子非常像父亲。



这就是哥哥留给由美子的最后印象。



2



栗桥浩美给高井和明打电话的时间是——11月4月下午五点以后,这时候的他在上越新干线的冰川高原站,用的是车站里的公用电话。



这一天很忙。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但早上七点他还是起来了,洗洗车,打扫“山庄”的卫生,并把客厅里面、原来用作储藏室的房间收拾出来,和明来了之后就住在这里。



午饭比较简单,是豌豆做的。他热了点罐头做的汤,烤了几块面包。可能是干活比较辛苦,他们两个人吃得都很多。吃完以后,他们端着同样的饭菜给楼上的木村送去。



从昨晚到现在,木村没吃没喝,现在好像还是没有食欲,开始的时候,他连饭碗都不想端。这一天,在送饭上来之前,豌豆和栗桥浩美都没有进过木村的房间。和吃饭、休息以及喝水比起来,木村更希望他们能对目前的状况做一个解释或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他大声嚷嚷,提出了许多质问。



“不要紧张,我们还不想杀你!”



不知道为什么,豌豆这么一说,木村就不吭声了。豌豆只是在说“还”字时加重了语气。



不知道是死了心还是太累的缘故,木村拿起放在饭碗上的水杯,什么也不想,一口气喝了半杯。在豌豆的催促下,栗桥浩美离开了房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再回到木村的房间时,只见杯子和汤碗都空了,木村把被铁链锁住的双脚放在地板上,人靠着床睡着了。他低垂着头,下巴紧贴着胸口,一副呼吸很困难的样子。



“药量是不是大了点?”豌豆面带愁容地说,“安眠药的使用方法很难的。”



豌豆和栗桥浩美两人把木村抬上了床,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因为怕木村吵闹叫嚷,栗桥浩美提议用东西把他的嘴巴塞上,但是豌豆摇头不同意。



“吃了安眠药,会有呕吐物,如果把嘴巴堵上,他会因呕吐物窒息而死。这个人要是死了可就麻烦了,我们可不能干这种危险的蠢事。”



但是,栗桥浩美也没有就此罢休,因为今天晚上,和明要来“山庄”。如果木村在这个房间喊叫,叫声让和明听到可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们不让和明上二楼。”豌豆说。



“但是,他能听见声音的。”



“这样的话……要不把他面朝上绑在床上,这样楼下就不会听到他的喊叫声了,”豌豆拍着浩美的肩膀,“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住在二楼,我们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认真点!不要大意!不用担心!”



最后也没有把木村的嘴巴堵上,万一他在睡觉期间呕吐了也不会出事。他们把木村的脸横着放在枕头上就离开了房间。随后,两人仔细检查了容易起火的地方,把门紧紧锁住,开车离开了。



和平常一样,在离开“山庄”所在的别墅区之前,豌豆开着车,栗桥浩美藏在后面的座位上。当车快要开到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干线道路上时,豌豆把车停在路边,栗桥浩美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们两人一边研究着今后的计划一边向车站开去。



“浩美,想想看。”



豌豆说,9月12日,栗桥浩美在停在他家附近的公园旁边的车里给电视台打电话时,让高井和明偷听到了。从那个时候起,高井和明——这个可怜的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和明,有没有相信我编的故事呢?”



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公路已被整修过,过往的车辆又少,所以,开起车来感觉很舒服。豌豆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心情很好,嘴角挂着笑意。



“相信了。”



浩美回答道,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挪了挪脚靠在座位上。开车兜风真痛快。马上有大事要做,他很兴奋。当他和豌豆两人开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通过这条建在冬季枯萎的树林中的公路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感到很浪漫。



“他那么狼狈,加上那么多的好话,换了我,我也会相信。”



豌豆笑了。如果稍被拒绝,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生硬;而稍被赞扬,他的眼睛会变得像未被加工的宝石闪着光。



豌豆说,高井和明很可能听到了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要掩盖这一事实,必须编造假话让和明产生错觉。首先,必须承认确实打了电话,告诉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古川鞠子的尸体不是从大川公园里找出来的。其次,要编造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动机。



按照豌豆的想法,栗桥浩美对和明说:“和明吗?你好!在家呢,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别紧张,有个好机会。噢,想知道什么事情,就是那件事。虽然找到了罪犯的线索,但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需要你的帮助。不知你能不能来帮一下忙?”



“没有时间跟你说得更多了,但是因为以后要做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关系,所以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一些以前的事情。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们认识罪犯,他是我们身边的人。”



“名字?嗯,这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请原谅。但是,和明你也认识他,只不过没有我们那么熟而已。”



“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家伙有栋别墅,很大的别墅,可能因为经济拮据,有一小部分成了出租的公寓。9月初,我去那儿玩,因为房子太大,我迷了路,无意中走进了一间好像是储藏室的屋子。”



“屋里堆放着旧的椅子和没有用过的电炉子,和这些东西在一起的还有个手提包,就是从大川公园里发现的女孩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用旧报纸包着,藏在家具的后面。当我想离开储藏室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是旧报纸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肩膀,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手提包……”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包里装着女孩子用的钱包和定期存折,确实写着古川鞠子的名字,但我不能断然下结论,也不能贸然猜测。”



“那时,还没有发生大川公园的事件,所以我也就没把这只包的事放在心上。如果是那位朋友感情很深的女朋友把钱包放在这儿也不足为怪,只是定期存折已经过期了。”



“离开别墅回东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应该跟那个家伙说一下。哎,储藏室里你还藏着以前女朋友的手包,如果不赶快扔掉的话,让现在的女朋友发现,可就麻烦了。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



“那家伙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恐怖,两眼瞪得像围棋子那么黑,就像动物的眼睛,我有点害怕,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但是那家伙看我紧张的样子居然笑了,一个人在笑。这个手提包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于是,我跟自己说,栗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感到了一丝寒意,那个家伙一定是个不理智的人。”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了。”



“我大吃一惊,那一晚上,我彻夜未眠。早上起床后,鼓足勇气给那个家伙打了电话,但是,他既不在东京的家里,也不在别墅。我很害怕,决定去警察局。”



“在这个时候,我想了很多。我确实看见过那个手提包,但是只有我自己看到了。要是它不是真正的证据呢?再说,那个家伙是个很正派的人,在一家非常好的公司任职,收入也很高,怎么看,也不像是做那种恐怖事情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走进警察局把事情全都讲出来,他们会相信吗?我是不是很奇怪?也许他们能相信我的话,警察一定会去那个家伙的家里,朋友们会不会议论我这位英雄?我会怎么想呢?”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罪犯,这件事完全是自己判断错误,那我一定会失去一位重要的朋友。”



“但是如果这个家伙就是罪犯,我……我是不是处境很危险?因为他知道我看见过那个手提包,是我向警察报的案,他一定会封我的嘴,他一定会杀人的。所以,我犹豫了。”



“究竟该怎么办呢?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我的朋友,而且这不是小事情。这是杀人!诱拐和杀人!决不是简单说说就行的事情,万一搞错了,将会给他的人格和人生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于是,我就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假装成罪犯,向电视台做犯罪声明,当然,这些都是杜撰出来的。这样就可以看看那个家伙的反应。如果他是罪犯,面对完全是凭空编造的犯罪声明,他的反应一定和平常人不一样吧。但是如果他不是罪犯,他的反应一定很正常。他会因为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居然敢无所顾忌地给电视台打电话而感到气愤。这样一来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所以,和明听到的电话就是这么一个电话。”



“我的话,你相信吗?”



高井和明相信了,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他完全相信了浩美讲的事情。



性子很慢的和明根本没有看穿浩美的谎言,他完全相信了这个愚蠢的谎言。这种例子很多,只要他能想明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如果浩美在电话里告诉和明,因为流感学校停课,但明天只有我们班不上课。和明一定会相信,第二天不去上课。即使和他一个年级的孩子们放学后走在长寿庵前面的马路上,他仍相信学校停课,若无其事地打扫着店里的卫生。还有对他严厉的愚蠢的父母居然也相信和明的话,连打个电话到学校问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一直到傍晚,老师为了解情况来到他家,他们才知道真相,老师还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即使在下着梅雨的冰冷的天气,如果浩美说一句“今天体育课的内容是游泳,只要水不凉,就可以进游泳池”,和明也会信以为真的换上游泳裤,成为全班的笑料。上课的老师也哈哈大笑,让他穿着游泳裤站在走廊里。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和明喜欢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他好不容易写了一封情书,他把藏在鞋盒里的情书紧紧抱在怀里,去找浩美商量怎样才能把情书送出去。这个坏蛋一边教和明不让女孩写回信,一边继续写假的情书。看着和明高兴的样子,他和豌豆两人暗地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因为这个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已经是豌豆的女朋友了。



那一年的圣诞节,和明准备送一份礼物给那个女孩子。他用鲜艳的包装纸包了一只不太好看的布制玩具熊,但女孩连拆都没拆就退了回来。和明会怎么办呢?浩美和豌豆打了个赌,浩美认为和明会把礼物扔掉,豌豆则认为和明会把礼物送给妹妹。这一回,豌豆赢了,浩美输了。在那个圣诞节结束的冬天,当看到高井由美子抱着布制玩具熊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浩美输给豌豆一千块钱。



他们偷完东西栽赃给和明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在车站前面的百货店里偷了女性内裤,然后把它塞到等在附近麦当劳店里的和明的包里,和明从包里拿钱买汉堡包的时候,一条用漂亮丝带镶着花边的女式内裤掉在麦当劳的柜台上。其实,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和明总会落入浩美和豌豆设计好的圈套中,他好像专门充当浩美和豌豆这些有准备的看客们的笑料。



“我住在冰川高原站附近的旅馆里,这个地方很难找,你坐上出租车后打我的手机,我会告诉你见面的地方,在那儿你会见到我。我还要和那位有问题的朋友联系,告诉他我要带一位朋友去。”



高井和明与浩美核对完时间后,突然冒出一句栗桥浩美想都没有想到的话:“要带什么武器吗?”栗桥浩美不由得笑了。



“什么武器?擀面杖吗?”



浩美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不应该,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开玩笑呢?自己的命、已经死去的纯洁女子的命和将来可能还死去的女子的命,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让朋友怀疑的地步呢?



“对不起,可能是我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说得很对,看电视了吗?罪犯可能是一个犯罪团伙,我来准备防身用的工具。”



“知道了。”和明挂断了电话。栗桥浩美只能等待。



车慢慢地向左拐去,渐渐地看见冰川高原站了。新干线的车站都是现代建筑,用了许多玻璃材料。连接新干线和原来线路的通道也是用玻璃做的,所以能看见在里面走动的稀稀拉拉的人群。今天是连休,又是秋天的观光季节,人要比想象的多。浩美觉得必须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



豌豆把车停在通往车站前面的道路上,栗桥浩美轻快地从车上下来。



“按计划进行!”



“按计划进行!”



两人寒暄之后就分了手。栗桥目送着豌豆远去的车,一直到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才向车站方向走去。风很冷,他掩紧了夹克的领子。



当栗桥浩美走到出租车停车场附近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小女孩的笑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猛地一回头,差点撞到那个小女孩。



“啊,对不起!”



一边笑着一边追着女孩的妇女急忙抓住小女孩的手表示道歉。大概,这是一位母亲吧。



栗桥也笑了笑。不是幻觉,这个女孩实实在在存在着,因为太近,他甚至能闻到糖果的香味。这不是幽灵,也不是噩梦。



“快过来!”那位母亲招呼着。仔细一看,她也很漂亮,穿着贵重的服装。



“别跑,太危险!”



他笑着对女孩说。这个女孩的头正好到他的腰部,浩美忽然有一种冲动,他轻轻地摸着女孩的头,还闻到了一股奶香味。



“对不起,失礼了。”



女孩拉着母亲的手,从他身边走过。一定是个乖顺的孩子!突然,这个小女孩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风吹着栗桥浩美,女孩的头发很柔顺,手摸着的感觉真好。如果把那个孩子的头往后一拧会是什么样?一定会发出和掰断手指饼干一样动听的声音。把脖子拧断了,那种香味一定会更浓,那是小女孩灵魂的香味,如果灵魂散发到体外的话,那味道一定更浓更香。



什么时候可以试一试,等这件事做完吧。这是和豌豆所创作的故事的下一章回吧。



下一次是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真好!



3



11月4日,下午七时三十五分。在上越新干线冰川高原站北口的交叉路口,驶过来一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他指着市区地图,向一位正在停车待客的出租车司机打听通往位于市区北部别墅区的“绿色丘陵”的道路。司机告诉了他,这个稍胖男人礼貌地道了谢,说这里比东京冷多了,就把车窗摇了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在冰川高原站前值勤的警车看见这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停在从冰川高原站前的交岔路口往北约一百米的十字路口处。因为车停在人行横道上,所以引起警车的注意,当警车靠近时,正好看到那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从人行横道上的电话亭中走出来,急急忙忙地向轿车走去。他好像是刚打完电话,急急忙忙跑回车里,很冷似地耸着肩膀,板着脸。



稍胖的年轻男人坐进驾驶座后急忙系好安全带,通过十字路口开往冰川高原站北面的别墅区。因为这个时候警车正好向左拐弯,所以没有看见这辆车。他们没有看见这位需要跟踪或调查的司机;而且因为车牌是东京练马的,他们认为这个时候到达这里的游客一般是在联系住宿的旅馆或家庭公寓。



通往冰川高原“绿色丘陵”的公路对面有一家“银河”酒吧,晚上八点半过后,这家酒吧的女服务员发现从下午六点前就一直占着窗边座位的年轻男人站起来走出去。这个年轻男人刚才还特别关心窗外的情况,像是在等人,恐怕是对方没有遵守约好的时间,他好像很着急。



这是个新来的客人。这家店地处“绿色丘陵”高级别墅区的入口,常客比较多,女服务员能记住大多数客人的样子,这个年轻男人一定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不仅是这些,这个年轻男人还长着一张让人一看就不会忘记的脸。他长得很帅,个子高高的,穿着大城市的服装,头发稍稍有点长,下巴周围长着好长时间未剃的胡须,可能是位职员吧。女服务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并想趁送咖啡的时候和他搭个话儿。



但是,当她走近座位时,年轻男人显得不是太平静。这一定是女服务员的职业病。他不仅是在着急地等人,而且还好像很生气和害怕。难道他是还未出名的音乐家?“绿色丘陵”中建有瑞典公寓,有许多著名的作曲家长期在此居住,经常听说好多从东京特地赶来请教的音乐爱好者被他们刻薄对待的故事。以前,她还安慰过一名被大音乐家训斥、回东京途中在店里痛哭的小提琴手。她把作曲家请来,但他的下场很惨。在他演奏了五分钟后,女服务员就让他滚出去了。



这个年轻男人可能也遇上同样的事情了,但他没有带乐器,女服务员猜他可能是个音乐评论家或者是音乐杂志的编辑。正当她在尽情展开想象的时候,可能是要等的人来了,这个年轻男人急忙站起来跑向收银台。



女服务员也快步走向收银台,在等人的时候,光是咖啡他就喝了五杯。女服务员再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男人。他身上穿的毛衣很高级,从侧面看似乎很疲劳,从鼻子到下巴棱角分明,这个男人一定是位很不错的有知识品位的人。



“让您久等了,您辛苦了!”女服务员说。



这个年轻男人把找的零钱塞进裤子的口袋,往店外走去,突然,他回过头看着女服务员。



“对不起!请把这个座位给我留着。”因为对方的态度太突然,女服务员吃了一惊。



年轻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女服务员,扔下一句话:“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吧!”



他使劲推开门走了出去。和他进来时不一样的是,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让女服务员觉得身上发抖。哎呀!这种感觉不好!什么事情呢?



因为一时感到气愤,这个女服务员在收银台里踮起脚尖往外看。年轻男人进了一辆停在酒吧对面的白色轿车,从驾驶座上露出半个身子的稍胖的男人在说着什么。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在吵架。



“呀!那辆车,简直就像奔驰。真好笑!”



女服务员真的用鼻尖在笑,她离开收银台去收拾那位年轻男人坐过的座位,把咖啡杯和烟灰缸放进盆里,再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等做完这些再往窗外看时,那辆白色轿车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开到哪儿去了。她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为什么不坐新干线来!不是都说好了吗?坐新干线只用一个小时,而开车则要花三个多小时,所以我才让你坐新干线来。让我等得好惨。”



栗桥浩美一坐上高井和明的车就开始生气地嚷嚷。因为生气,脑子有点不对劲,他太狂妄了。和明居然不听我的安排!他居然没按我说的去做!



原计划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一辆出租车,然后他借口在车里商量事情到处转悠。当然,到处转的地方中包括冰川高原一带木村去过的地方。



仔细了解木村本人在被带上豌豆的车子之前的行动和行程就是为和明准备的。木村去过的地方,高井和明也要去。这样做是为了能有个目击者见过和明,可以做有利的证言。



虽是这么想的,但和明没有坐新干线,耽误了时间,现在周围都黑了,别墅区不会有人在外面走动,不能指望再会有目击者了。



“对不起!坐新干线的话,我就无法尽快回家了。”



和明低声分辩着。车子驶进“绿色丘陵”外围的街道。街道上没有铺设单车行车线,周围是茂密的树林,路灯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盏,和明觉得有点……车子缓慢行驶着。



“回家?为什么要回家?”



“我还是担心父亲的病。”



“那你就不担心我的事情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才开车来,等帮完浩美君后,我可以在半夜或明天早晨回东京去,而新干线则有首车和末班车的限制。”



这家伙真是笨蛋中的笨蛋!



“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有多危险吗?你以为到那家伙的别墅里打扫完卫生就可以说声再见吗?我们要去调查一个可能是杀人犯的家伙!”



栗桥浩美完全陷入到他和豌豆杜撰的故事当中,在这一刹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演戏。我要让这么亲近的朋友背上杀人的嫌疑,这个命苦的、善良的男人,太命苦的男人!却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帮朋友消除疑惑,真是个高尚的男人!



“我当然知道浩美君的处境很危险。”



高井和明显出一副很滑稽的样子:“所以,我才开着车来,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两人可以逃走。”



和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和真诚。栗桥浩美哑然失笑,他赶快把头转向车窗一边,唯恐露出破绽。



我必须和豌豆商量一下。



周密的计划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1.把和明从东京叫出来。这样,就搞不清从11月4日下午到5日深夜他是否在现场。



2.必须让和明借一辆出租车。



3.开着借来的车在木村待过的地方转。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躺在车子后面的座位上,不让别人发现。



4.把和明带进山庄,借口检查储藏室,让他在木村的衣服和用具上留下指纹。



5.4日深夜,乘和明在山庄睡着之际,杀死木村,把尸体藏在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



6.在5日晚上之前管制和明,把他留在山庄,告诉他真相。



7.夜里,坐和明的出租车离开山庄。栗桥浩美把车开到赤井山中的“凶谷”。在那儿,向出租车的排气孔灌入瓦斯,制造和明“自杀”现场,豌豆已经替他写好遗书了。



从开始听豌豆讲这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提出了一个疑问,让“罪犯”和明自杀是不是太唐突了点,警察也不会过于追究;再让骄傲的女评论员难堪的恶作剧中,杀死木村,作为“罪犯”,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杀人后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豌豆非常自信地笑了。



“连环杀人犯自杀并不少见。在美国,如果一名姓名不详的未被逮捕的连环杀人犯突然停止杀人,首先会推定他已经自杀,多数情况也是这样的。因为罪犯的破坏行动,不一定只针对外面的人。”



“是这样的……美国是这样的,但并不能表明日本警察也习惯这样想吧?”



“不要紧,这次一定能成为典型案例,我已经写好了精彩的遗书。不要担心!”



但是,豌豆强调说:“这个计划最重要的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到一辆出租车,没有出租车肯定不行。”



栗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豌豆解释说:“这次的木村事件,和明用的是自家的轿车,如果把木村的尸体放进出租车里,和明的车里就会留下木村的痕迹。”



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和明是这个连环诱拐杀人案的罪犯。



“但是这样做也会有另一个危险。如果木村的尸体是从和明自家轿车里发现的话,警察就会认为和明每次作案用的可能都是自家的车。那么在和明的车子里一定会留有木村之前被害的人——像古川鞠子、高野千秋等女孩的痕迹,如一根头发或衣服的纤维。如果警察用科学的搜查方法,一定会找出来的。”



确实如此。



“但是现实问题是和明家的车里找不到女孩们的痕迹。而且,警察不可能不这么怀疑,也许有警察会这么想——高井和明在其他作案时间用的是其他的车。总觉得有点不正常,这家伙是真正的罪犯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同伙?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豌豆认为,必须要让别人从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发现木村的尸体与和明自杀的尸体。



“如果警察认为和明每次作案时都会借不同的出租车,他们不会想在全日本到处跑,查出作案的出租车,这是不可能的。”



让豌豆这么一说,栗桥浩美才真正明白了和明借出租车的重要性。他们必须要让警察感觉到,连环诱拐杀人案是和明一个人干的,他是真正的罪犯,除此之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罪犯就是和明,他是单独作案,不是两人共同作案。



栗桥浩美咬紧牙关,斜着眼看着正在开车的高井和明。这家伙,从一开始就让我们的计划落了空。



“我们去别墅吧!”



栗桥浩美望着车窗外的夜空,心里想,以后一定要管好这家伙,千万不能让我们的计划再落空了。



山庄的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车子刚一靠近,就看见豌豆把大门打开了,豌豆满脸带笑地迎接着和明的车。栗桥浩美从那张白皙的脸上感到了一丝恐怖。



“你们太晚了,我先来一步,已经把卫生打扫好了。”



和明刚把车停下,豌豆就沿着铺着沙子的车道走过来了,大声对他们说道。



和明机警地斜着眼看着浩美,但是这种“机警”只不过是和明的“机警”。豌豆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和明的眼神以及浩美的狼狈样,豌豆心里有点明白了。



豌豆明白,因为和明来得太晚,已经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尽管已经到了山庄,但原先设想的出租车变成了奔驰车,豌豆一定猜到了原因。他的脑筋非常聪明。”



豌豆微笑着说:“挺冷的吧?饿不饿?赶快进来,把车停在那儿就行了。”



“原来浩美带来的朋友就是高井君,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和明从车上下来后,也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豌豆更热情了,用手指着山庄。



“别光站着,赶快进来,喝点咖啡什么的!”



浩美用手捅了捅和明的腰部:“走吧,不进去有点不合适吧。”



和明好像电影里的秘密侦察员一样斜着眼看着,并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浩美怀疑的人居然是他!”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叫豌豆吧。”



“总是笑眯眯的,很难相信他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这下,你知道我的烦恼了吗?”



和明没有回答。豌豆打开别墅的门在等他们,他们两人快步走上碎石小道。



客厅里很明亮,壁炉烧得很热,空调也开着,头嗡地一下变得很热。



浩美说:“打扫得真干净,只可惜了我一天的报酬。”



“东西都藏在储藏室里锁着门,不过不要紧,还有事情可以做,过一会儿,我必须离开这儿。”



“好的。”浩美冲和明笑了笑,递了个眼色。但心里却在想,今天必须要按豌豆说的那样去做。和明好像什么都明白似地眨了眨眼。栗桥浩美觉得很可笑,这家伙居然还好像明白似地冲我眨眼睛。



总算把和明带到山庄来了,浩美长舒了一口气。



豌豆端来了咖啡。浩美说他最近咖啡喝得太多,没有接过杯子;而和明则一边客气着一边接过杯子。和明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编的故事有什么疑点,只是不停地注意着豌豆。恍恍惚惚的,觉得有点奇怪,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洗手间在哪儿?”栗桥浩美边说边站了起来。“在这边。”豌豆领着他。两个人穿过客厅,来到走廊上,豌豆把门关上了。刚把门关上,豌豆就压低声音问:“和明,怎么开自己的车来?”



栗桥点点头,小声把事情讲给豌豆听。



“知道了。没有办法,必须要改变计划,让我再想一下。”



“木村呢?”



“吃了药正睡着呢,刚才还吐了一次。”



“和明想办完事回东京,他担心父亲的身体,可能会给家里打电话,怎么办?”



豌豆微微一笑:“不要紧,把电话插头拔掉,就说电话有故障不能用。”然后,他回到了客厅。



栗桥浩美上完洗手间回来一看,那俩人正坐在一起说话,好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我来做吧,但我做得不怎么样。”豌豆笑着说。



“太谦虚了,豌豆君的厨艺是很棒的。”



和明怯生生地看着俩人:“我会做荞麦面,或者面条,或者盖饭。”



豌豆刚想起来似地高兴地说:“对啦!和明君家是开荞麦面馆的。”



最后决定由豌豆做咖喱饭。和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对不起,我想用一下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



面对和明非常客气的请求,豌豆表现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对不起,今天电话不能用,因为房子太旧,屋里的配线出了问题,我也觉得很不方便,找人来修,但是,NTT的服务实在太差,他们要到明后天才能来。”



栗桥浩美问:“你没有告诉家里人要去哪儿吗?”多么直白的问话。如果和明给家里人留话说“去冰川高原和浩美见面”,就完全可以放心了。警察要是问起来,他就可以这样说:



是的,高井君来过,11月4日的夜里,就是这个山庄。我和豌豆从10月底就一直住在这儿,和明打电话来,要来这住几天,非常急的电话,我们吃了一惊。



现在再想一想,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把木村的尸体放进车子的行李箱里。啊,是的,让木村下落不明的地方一定离别墅不远……



和明一定发疯了,发疯最厉害的是在自杀前。我觉得他杀木村,是要给自己找个伴。他突然来见我们,可能是要和我们告别吧,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我所认识的和明,是一个很重友情的优秀男人。不相信?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和明的这句话让栗桥浩美清醒了。“这样的话,他们是会担心的。”豌豆皱了皱眉,“再晚也要回去吗?一定是浩美强迫和明来的,过去,浩美也总是强迫和明做事。”



“一个人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是的,”和明说,“我有时也想到外面转转,只是今天父亲身体不好,店里休息。”



趁和明给炉子加炭的时候,豌豆和浩美交换了一下眼神,会意地笑了。但豌豆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和明。



“一会儿,把炉子弄成小火。”



这几乎就是一种关爱的眼神:“还是和明能干,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吃上好吃的咖喱饭,明天再收拾吧,大家都去休息了。”



晚饭吃得很热闹,但不自然。豌豆不停地说值得怀念、值得怀念,讲着中学时代的故事;和明也围绕这个话题在说。浩美自己也觉得确实令人难忘,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



不一会儿,话题转到了三人各自的未来。



豌豆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高谈阔论。“继承家业,挺不错的。我不是父母所希望的那种孩子,以前一直想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职员,而如今却是个自由职业者。”



和明偷偷地看了看豌豆,怯生生地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豌豆笑了,“你认为我在做什么?”



和明看着浩美,浩美尽可能冷淡地说:“他暂时在一家学校当老师,一个星期上三天班,挺悠闲的,这家伙有钱。”



“还有这么漂亮的别墅。”和明接过了话。



“你们可不要把我看成不劳而获者,我可是劳动者。”



和明又问:“你没在公司上过班吗?浩美可说过你是一个高收入者。”



栗桥浩美好像被咖喱饭堵住了喉咙。因为怀疑好朋友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和明问这话是为了搞清情况。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个人说谎很容易,难的是记住自己说过的谎话。



但是,豌豆却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辞去公司的工作了。”



“我没有上班族的经验,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第一次在公司上班就辞职了。”



“不是这么回事,只要有能力,你可以再另找一份工作。”



不一会儿,栗桥浩美吃完了咖喱饭,因为大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赶紧去端杯子里的水。



和明一边收拾吃完的盘子,一边说:“我同意浩美的说法,只要有能力,不愁找不到工作。”



栗桥浩美大笑起来:“今天我们是来给豌豆帮忙的,这家伙猫在这儿干活时,我们可以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去买东西。”



和明赶紧问:“豌豆在这做什么工作?这个问题是不是太直接了?”



豌豆摇了摇头,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还要不要啤酒?”



他打开冰箱,拿着啤酒瓶笑着走了回来。



“事实上,我在这里是为了写剧本。”



栗桥浩美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水撒到地上。豌豆确实在写剧本,把和明作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来写。这样说,会不会暴露事情真相?



“什么样的剧本?”和明问。



“大学时代的朋友组织了一个小剧团,我是剧团的专职作家,但几乎是没有钱的。”



豌豆边倒着啤酒边接着说:“但是,在演艺界还挺受关注的,我用的都是笔名,所以你们可能不太了解。”



和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艺术细胞,连电影都很少去看。”



“现在,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



“说不定豌豆也会成为有名的作家。”



听着这充满羡慕之情的赞赏,豌豆好像很高兴。他绘声绘色地讲着过去曾经写过的作品、正在创作作品的内容、剧团演员以及发行的烦恼。和明完全听进去了,栗桥浩美暗暗地佩服着豌豆。



全都是谎话!豌豆和小剧团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剧本,除了正在写的“剧本”以外,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过,更不认识什么演员、女演员。全部都是谎话!他的口才真不错。



吃完饭后,豌豆问他们累不累,要不要洗澡。栗桥浩美向和明使了个眼色,两人都谢绝了。豌豆说他要去洗个澡。



豌豆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明并不觉得很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奇怪!”



“什么真奇怪?”浩美不假思索地问。



和明不吭声,看着厨房。



“应该把盘子泡在水里面。”



“和明!”



“我们要检查的地方只有储藏室吗?”



“嗯……”浩美觉得有点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和明比较难对付。为什么呢?



“等到豌豆睡着了,我们去检查储藏室,还可以去别的空着的房间。”



“知道了。”



和明开始洗盘子,栗桥浩美说他又要上洗手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他来到浴室。豌豆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里,用鼻子在哼着歌。



“车的事,和明没有处理好,很麻烦。”



“给车加油后,要把作案用的轿车和自杀的人一起烧掉吗?如果全都烧掉的话,警察就很难查清楚了。”



豌豆发出一种沉闷的笑声。



“但是,要让和明活着开车去凶谷还比较麻烦,必须花时间想出好办法,看来只能用安眠药了。”



栗桥浩美回答:“知道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豌豆?”



“嗯?”



“什么时候处理木村?”



“什么时候都行。”



“让我来吧,持续的紧张让我有点兴奋,我特别想去做。”



“好的,好的。”



“我睡着的时候,你们还去检查储藏室吗?”



“当然要去,这是故事的一个情节。”



“木村的钱包已经藏好了,一定要让和明在上面留下指纹,千万别忘了。”



然后他又用鼻子哼起了歌,一首很古老的感叹爱人之死的歌。



豌豆已经在一楼客厅旁边准备了一间卧室让栗桥浩美和和明过夜,然后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快到午夜零时了。为了装得更像,栗桥浩美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才按照事先的安排,把和明带到了一楼的储藏室。



事先,储藏室已进行了非常自然的整理,装着木村名片的钱包就放在最里面墙边架子上的高尔夫球包里,藏得很是地方。



“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的,哎呀,现在又有两个提包!那儿!”



浩美压低了声音,弯着腰,手里拿着手电筒,有点神经质似地回过头来。用手电筒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说,万一豌豆上厕所或干别的事,从储藏室的门缝里发现有光的话,就糟了。



这间装满乱七八糟行李的储藏室对身材硕大、笨重的和明来说,显得有点太小。他稍稍一动,就会碰到什么东西。落了一鼻子灰的他总想打喷嚏。他每次想打喷嚏的时候,栗桥浩美总是飞快地站起来装出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小心点!别让豌豆听见!”



即使是再蹩脚的演技,无论如何,也要让和明碰到木村的钱包,必须要留下指纹。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一定会拼命完成自己在这个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从晚饭时,他就觉得和明很难处理,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即使在检查储藏室时,和明的反应也不是栗桥浩美所希望的那样,既不是不按指示做,也不是开玩笑。看上去非常认真,只是有点害怕。和明现在的表现,和栗桥浩美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他感到烦躁。要是豌豆,一定会从容地引导着和明;要是豌豆,一定会把戏演得很完美,一定会把和明拉拢住。不会像我这样。栗桥浩美的言语和行动中带有了对这个胆小鬼的不耐烦。



“哎呀,万一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怎么办?”栗桥浩美装着一边找东西,一边对和明说。



“豌豆也许就是在这儿把女孩们杀死的。”



和明正在检查放在墙边的衣柜,听了这话,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栗桥浩美。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不要这样想。”



栗桥浩美越发烦躁,和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和明就应该做他该做的事。过去的和明如果听我这么说,一定会害怕的,成倍的害怕。



“怎么办,浩美,我们赶快报告警察吧。”



他一定会哭着跟我说,而我则会冷静地劝他:“等等,再等等,再认真查一查,也许还有别的证据,光凭我们说的话,警察是不会相信的。”



应该是这样的,我希望的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了。



栗桥浩美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很快靠近了藏有木村钱包的架子。得赶快让和明发现钱包,然后离开储藏室,烦死人了。总觉得是我一个人在瞎忙活,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吧,不知为什么,我可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这个地方,不会藏着什么东西吧?”



浩美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头伸到架子旁边。正在这时,从后边传来和明的声音。



“简直就像少年侦察团。”



浩美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和明,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在开玩笑。



“什么?”浩美边说边把手电筒指向和明说话的方向。



和明站在储藏室门的旁边,什么也没做,两手无力地耷拉着,歪着个大圆脑袋,看着栗桥浩美这一边。和明手中的电筒光照着地板,当栗桥浩美用手电筒照他脸的时候,因为晃眼,他把脸转了过去。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像少年侦探团。”和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可是开玩笑,声音无力。就像……对了,就像陪孩子做游戏的疲劳而又狼狈的大人,心安理得地催孩子们回家。



“你说什么呢?认真点!这可是杀人案!”



栗桥浩美伸出手,把藏着的木村的钱包拿了出来。让自己发现钱包,这和当初的计划完全不同,但没有办法。总之,要让和明碰到它。



“快来看!钱包!男人的钱包!还装着名片!”



浩美把名片伸到和明的眼前,和明用右手接住,把手电筒靠近了仔细地看。



“在哪儿发现的?”他问。



“里面的架子上。”



“是吗?”他打开两层的钱包,仔细地看里面。因为左手拿着手电筒,所以他只用右手的指尖检查钱包里的东西。这样的话,他很难在钱包上留下指纹,浩美又烦躁起来。



“真的,装着名片。”



“木村——庄司,还有公司的名字,日本林业住宅。”



“和明!”栗桥浩美低声、兴奋、使劲地喊。



“电视台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曾因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只杀妇女而称他是个懦夫,这个罪犯很是生气,说下一次要杀一名中年男子,是不是?”



和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摆弄着那只钱包。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和明的指尖在发抖。浩美看见了,心里很痛快。到底还是害怕了!我精心地导演这出戏,你就应该害怕。



“这个钱包的主人木村肯定被杀死了,豌豆到底还是罪犯,这个就是证据。看来不是我的多虑,也不是判断错误。”



和明默默地把钱包折成两层,发出啪的一声。



“别弄那么大的声音。”浩美低声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把这个证据带走吗?”



“这样吧,你把这个钱包带走,可别让豌豆发现。”



终于可以离开储藏室了,两个人悄悄地回到厨房,把手电筒放回到厨具柜下面的抽屉里,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了,不用再检查其他的房间了。”浩美总算解放了,“我们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和明,你真是好样的,我们会得到警察的表扬,而且会出现在新闻媒体上,也可以查清连续诱拐杀人案了。”



如今,木村的钱包在和明手中,他摆弄钱包,一定会在上面留下许多指纹。刚才栗桥浩美拿过的指纹一定已经看不清了。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又觉得他是个值得感谢的笨蛋。事情是挺麻烦的,但还是做成了,豌豆。



躺在专为客人准备的床上,和明再次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在房间的灯下仔细地看。而栗桥浩美则是从上往下看。“挺新的名片,我看过这家公司在电视上做的广告,是一家很大的公司。”



“我们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



“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可以调查一下这个叫木村的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下落不明?”



栗桥浩美有点惊慌失措,像和明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这可是事先没想到的。



“这样的调查怎么进行?要做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搞不清这个钱包主人的身份,就无法搞清这个钱包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也许只是豌豆的熟人忘在这里的。”



栗桥浩美有一种凶残的冲动,他想跳起来揍和明一顿,胳膊都举了起来。你怎么会想起这些事?你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想的笨蛋吗?你不是一个我们用简单几句话就可以骗到手的笨蛋吗?



这样的话,计划也无法照常进行。豌豆,现在是一点都没按计划进行,该怎么办呢?



“我去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着要从床上起来。栗桥浩美冲动地按住他,和明又躺到了床上。



“现在什么时间?公司里会有人吗?”



和明抬头看着浩美,他的眼光里开始有一点反抗的意思。栗桥浩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和明吗?以前的他是一叫就把钱拿出来、像只狗似地摇着尾巴的家伙。他就是那样的人。



“那么大的公司,一定会有值班的保安员。”和明接着说。为了保持冷静,他圆圆的喉节上下蠕动着,“也许他能告诉我们这位公司职员在哪儿。我们也可以把事情告诉他们,说是非常紧急的事情。”



和明的喉节还在蠕动,头也在摇,说话也出人意料地快,他突然握紧钱包,继续往下说。



“不,那样不行。这样的事情还要慎重,不能说。我们应该尽快去找警察,我,拿着这个去找警察。浩美君也一起去吧。我们去把警察叫到别墅来。那时,也可以讲古川鞠子钱包的事了。警察,一定会认真处理这件事的。”



栗桥浩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他以前的结论错了——判断失误,他错看了和明。和明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笨蛋。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浩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让和明搞得不知所措。



不应该这样的,怎么会搞成这样?过去,我们的计划搞得多好,警察、被杀女演员的家人、新闻媒体,全日本都是我们的玩物。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一些只会制造混乱的笨蛋,没有谁能比得上我们——豌豆和我!



但是,他为什么就操纵不了和明呢?



浩美把全部计划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检查储藏室、发现木村的钱包、让和明留下指纹;然后,今天晚上住在这里,明天看豌豆的情况再谨慎行动——和明到这里就停下了。如果睡不着就叫他起来喝点酒,在威士忌里放入安眠药。和明睡死过去后,我再去处理木村,把他的尸体放进和明的车里面。然后再找时机把遗书从邮局寄出。最后只剩下处理和明,准备工作就算完成,这时他还没有睡醒。这就是计划的全部过程。



但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进行不下去呢?为什么这家伙就不能听话地在这里住下呢?为什么要给木村的公司打电话?还要去警察局!这家伙不应该有这些想法的。



“浩美,能一起去警察局吗?”和明——高井和明一个劲地问浩美。



“浩美君以前说过的话是真的吧,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吧,不要再磨蹭了。”



过去的话是真的吗?怎么会从和明嘴里问出这样的话。



“快点吧,我开车来真是对了。”



和明推开栗桥浩美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时候的栗桥浩美完全忘了事情经过,忘了计划,忘了故事情节,忘了自己的态度,他使劲地喊:“等一下,等一下,那样不好!”



高井和明打开门,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栗桥浩美的脸。这种情形还第一次出现,和明居然盯着我的眼睛!和我这样面对面地认真对视!这个像垃圾一样的家伙!



“有什么不好?浩美君。”和明问,“为什么不好,浩美,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把它变成一个片断。”外面传来豌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豌豆站在和明打开的门的对面,满面含笑,手里握着击倒木村的金属球棒。



“我想让它变成一个片断,但是……”



他边说边举起了球棒,在发出沉闷的声音的同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但是,他还是看见了红红的鲜血。



一直到最后被处理的时候,木村庄司都无法理解。之前,他被紧紧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用不着担心他会反抗。豌豆还端了把折叠椅坐在他的枕头边,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他讲发生在木村身上的故事以及发生的原因。这些对豌豆和木村都非常重要,豌豆还说他们两人十分高兴碰见木村。这简直就像一位医生在温和地给一位耳朵不好的老人讲述今后的治疗方案。



但是,就算是这样,木村仍是不理解。他认为要杀他,就应该早点杀,到现在才要杀他是不合情理的。他骂豌豆像孩子一样狗屁不懂。豌豆非常有耐心地解释,我们的计划就必须要让木村活到现在,但是他的死期已到,这次必须要让他死。



“你们,把别人的生命当成什么呢?”



因为一直到肩膀的上面,都被绳子捆住了,所以木村就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被绷带缠住一样,只有头能在枕头上上下左右地晃动。他使劲地伸了伸头,对豌豆嚷着。



“别人的生命?我们不考虑别人的生命。“豌豆微笑着说。



“我们原则上是不杀熟人和朋友的,他们的死会让我们很难过,但如果是其他人就无所谓了。”



“其他人!其他人也有家人、熟人和朋友!他们的死也会让这些人难过的。”



“是吗?但这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们做这些事情,觉得有什么乐趣吗?”



“当然有乐趣。你要是做了这些事情也会明白的。只是,无能的人是做不了的,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我们会把你的遗体完整地送回家的,放心吧!”豌豆说。



“我们不会把根本不美的中年男人的尸体留在手里的。警察发现你以后,会进行尸检调查,然后送还给你的夫人。这样一来,你的夫人就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了。当你的尸体被送回去的时候,你的夫人所受到的打击一定不会像死亡这样难受。这一晚上的时间,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



“过去,我从不会不告诉夫人就在外过夜,她一定会担心的!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木村把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看成是“在外过夜”,这让豌豆很满意。



“你有过纸鹤吗?”



“纸鹤?”



“我们把你刚关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让你讲和你夫人恋爱初期的故事?后来,我们给你夫人打了电话,劝她给你折些纸鹤。所以,她一定能猜到你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这样做,就想让你讲一讲和你夫人之间最重要的情节。”豌豆仍旧微笑着说。



“你是为了让我夫人担心?”



“是的,让你在这儿受苦,就是为了让你夫人难受。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戏剧性?我并不是特别要伤害别人,我不是变态狂。作为大导演,我只追求最好的效果和最激动人心的剧情,所以,我会非常注意一些细微的地方的。”



说到这儿,豌豆一下子站了起来,打开门,把栗桥浩美叫了进来。栗桥浩美拿着一只羽绒枕头走进木村的房间,这只枕头必须用两只手才能抱得住。



“你!——是他的同伙吗?你知道这家伙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快帮帮我吧!”木村面如土色,冒着冷汗,迫不及待地叫着。



而栗桥浩美则抱着枕头对豌豆说:“我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在这种状态下,还会轻易相信谎话的人的心理过程。”



“是的。”豌豆高兴地说。



“木村君,窒息而死不会太痛苦。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再用绳子捆一遍,不过放心,到那个时候,你已经处于假死状态,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我保证!”



只见,浩美用枕头捂住了他的脸,开始还能听到木村的叫声。这可不太像是一个聪明人干的事情。



浩美和豌豆动作非常麻利地忙碌着。他们把木村的尸体拖到浴室,把脱下的脏衣服仍旧放到储藏室,然后打扫关木村的房间的卫生,而床垫和毛毯则准备以后再晒干。



他们给沾满灰尘的木村的尸体换上新的衣服,说是新的,其实也不是最近刚买的,而是这座山庄的整理柜里放着的备用品。他们根本不担心在这儿会留下痕迹。换完衣服后,他们两人把尸体放进和明车子的行李箱里,并把木村拿的公文包也放了进去,包里装着他的所有东西,除了手机。他们留下手机,是为了做个纪念。



以前,他们在杀女演员的时候也留下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但都是一些女用的小物件,像衣服上的饰品或手包等等,留下手机可是第一次。



“我对他们的手表和结婚戒指没有兴趣。”豌豆笑着说。



工作告一段落后,天也快亮了。两人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决定小睡一会儿。但是,他们怎么也睡不着,太兴奋了。也没有商量,两人在九点前都醒了,一点都不觉得累了,决心要把今天最后的大事做完。



“先吃早饭吧!”豌豆说,“但是,今天早上我不想做饭,去路边的餐馆吃吧。今天很忙,一定要好好吃。”



出发前,他们去看了看被关在储藏室的和明。



为了不在和明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他们用很薄的床单包着,外面用绳子捆住。和明太胖,就像一只大芋虫。看到这个样子,栗桥浩美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来。



和明已经从昏迷中清醒,听到栗桥浩美的笑声,他睁开了眼睛。他滚到身体右侧的地面,但就是在这儿,仍无法看清栗桥浩美的脸。



“喂!睡醒了?”栗桥浩美说,他笑得很开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



豌豆的工夫确实具有职业性,虽然用的是金属球棒,但根本没有杀死他。只是头上起了一个非常大的包,当血从这个包里飞溅出来,人还会出鼻血,人会在几个小时内失去知觉。但这几个小时实在太宝贵了。他们完全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给他的嘴里塞上东西,关在储藏室里。



“你留下看门吧,我们要去吃早饭了。”



下山后,在附近国道的三岔路口有一家餐馆。因为让别人看到豌豆和浩美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他们平时很少光临这家餐馆。但今天,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像是饿狼一样,商量一下,两人就把车开进了专门的停车场。



只要离开山庄,就不能谈论这件事和整个计划。两人一直严格地遵守这条规矩,因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被什么人听见。两个人非常饿,吃得很尽兴。



计划已基本结束,以后的路也很清楚。他们为这种喜悦和成功感而兴高采烈。栗桥浩美的嘴不停地动着,总想早一点把以后的事情说一说。也不知道豌豆是不是把“高井和明的遗书”写完了。



刚回到车里,还没离开停车场,浩美就忍不住地问:“哎,在哪儿处理和明?和明的遗书写好了没有?”



这时候的豌豆正在给驶进停车场的一辆红色跑车让车位,他在用手势和眼光和对方的司机交流着。栗桥浩美一看,红色跑车的司机是一位年轻的、有点像男孩子的漂亮女孩。旁边坐的好像是她的朋友,圆圆的脸,梳着有点土气的长发,但也是个年轻女孩。可能是来看红叶的吧,非常优雅。



因为豌豆让给她们离店门口非常近的方便的车位,两个女孩向他微笑以表示感谢。



告别红色跑车来到公路上,豌豆兴奋地说:“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是美人,另一个是丑人?”



“难道不能和美人成为朋友吗?”



“但是,成为朋友后,美人和丑人在相处过程中,丑人不是可以向美人学习吗?像化妆的方法呀,时尚呀,或者减肥等。如果我是一个土气的女孩,我一定会向被亲友夸奖、漂亮时髦的女孩学习,寻求一些建议。”



“嗯,要是豌豆一定会这样做的,看来,你还挺好学习的。”浩美耸了耸肩说。



“但是,世界上像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别说好学习、连学习的能力都没有,天生就没有,刚才的那个丑女孩就是一个典型。”



豌豆笑着大声地说:“所以,那样的人自己根本不会想到刚才我们所想到的问题。”



“就是这么回事。”



浩美高兴地点着头,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和明。这说的也是和明的事,到现在为止,和明没有从我们这儿学到一点东西。



和明和那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土气的丑女孩一样。虽然他坐在豌豆和我这样的“美人”身边,知道自己很悲惨,但决不会想到要离开。正因如此,他即使跟我们学,也不会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和明愚蠢、迟钝、无能,只能永远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如果和明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从我们的言谈举止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被骗了。答案非常简单,美人和丑人是关系亲密的组合。栗桥浩美知道的事情,和明未必知道。他根本没有探索人生的能力,仅此而已。



和明在我们身边,他和那些丑人一样,会终生不变地信奉着友情。周围的人会想到可能和朋友分手,或者向朋友学点什么以提高自己的水平,但是没有人会自己想到这些事情。总之,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好像有一条鱼,无论怎么向兔子解释,它能在岸上进行呼吸,但它毕竟没有肺呼吸的本领。和这个例子一样,缺的是能力和功能。



是的。豌豆说。和明曾经问过我们为什么总是欺骗利用他,我告诉他你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回答就是这个意思。



回到山庄后,他们把和明从储藏室里拖了出来。因为完全被床单包住了,所以就一直拖到客厅。把他靠在壁炉旁边的墙上,面对着面,浩美第一次对和明说:“谢谢!”“说实在的,你一直为了我们而待在我们身边,对你的友情,我深表感谢!”



栗桥浩美差点被自己的话感动地流下眼泪,如果说是为了和明而流泪可能有点过分,但这确实是因为自己拥有像和明这样的朋友而感动的泪。



高井和明像一只没有知觉的动物看着浩美,他的左眼充血,右眼没什么事。这不是因为眼泪的缘故,而是被球棒击打的后遗症。或者是被击打倒在地板上后,左眼碰着什么东西了。



和明低声说,他的声音不太清楚:“原来是这么回事。”



豌豆突然吹起了口哨,显得非常有兴致地睁开眼,他回头看着浩美:“哎,浩美,是这样的吗?”



栗桥浩美走近和明蹲了下来,四目相对。豌豆坐在沙发里点着了烟。这可是少见,豌豆平时很少抽烟的。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烟,经常半年后还有一半剩在桌子的抽屉里。



“是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栗桥浩美问,“难道你一直在怀疑我的事情?”



难道和明不相信我说的罪犯是另有他人?



“是的。”和明一边转动着眼睛一边回答。他的头一动,好像很痛苦,头向前一倾就能靠着下巴,活像一只乌龟。



“你不相信我的话?”



“是的。”



“为什么不相信?有什么不对吗?”



“那种话就不可能是真的,”和明淡淡的,口气一点都没变,“简直就像拙劣的电视剧,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久违了的怒气要发作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从开始诱杀“女演员”以来,他几乎不再发火。在这两三年中,与其说是担心自己发火,倒不如说是担心豌豆那敏感和冷酷的性格,他简直都忘了发火是怎么回事了。



这就像握着方向盘突然失去控制一样,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在平整的风光明媚的观光公路上飞驰,什么也不想,孤独而惬意地兜风,心中一片空白,天地一色。但是突然间方向盘停住了——就像方向盘中满含自己的情感而双手无法控制一样,虽然没踩油门,但速度仍在加快。车仍在飞驰,一边破坏着眼前的障碍物,一边以更快的速度行进。车体受到破坏性冲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但速度仍在加快,无法赶超这个速度的栗桥浩美的精神随着速度的加快而不能忍受,他被从驾驶座上赶到了后面,最后被挤在后面的座位上。在那儿,他陶醉地远远看着发动机罩及眼前所有被破坏的东西……



“停下来,浩美,停下来!”



栗桥浩美再次回到了现实,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从背后伸出双手,掐住了豌豆的脖子。和明像只大芋虫似地呆在脚边,地板上有好多血块。栗桥浩美握紧了拳头,拳头上也有血迹。



栗桥浩美感觉到自己在喘粗气,喉咙也在咕咕作响。这并不只是久违的发怒,而且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解放的自由。



“够了!如果警察在解剖和明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生前有殴打和踢踹的痕迹,我们的计划就全落空了。”豌豆说。他从背后抱住栗桥浩美的手脖子很细,不仅如此,他浑身的感觉会让人联想到过去没有想到的东西。



日高千秋的身体,古川鞠子的身体,不幸的女孩子的身体。她们的身体都很柔弱,很容易就会被杀死。在日高千秋的头上拴根绳子,当她要往下落的时候,栗桥浩美似乎是在用手把她的纤细的背骨折弯,这种感觉现在还留在他的手掌中,舔一下就能品尝到日高千秋的味道。



在监禁古川鞠子的时候,只要他高兴,他就要殴打她,随后进行强奸。因为古川鞠子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所以那是他非常快乐的一段时间。但是因为多次强奸,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不会哭,不会生气,也不会叫。浩美也乏味了,但在决定勒死她之前,他还边强奸,边用手勒住她的脖子。她的脸变得通红,白眼球像煮熟的鸡蛋白,当里面出现血丝时,浩美再把手放开。古川鞠子吐得到处都是,包括浩美的衣服上。他生气地又打了她一顿。但是,和打她的感觉相比,用手勒住女孩子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骨在他的手里就像嫩竹子被折弯了一样鲜嫩。他还想勒女孩子的脖子,但因豌豆的训斥而罢手。



还有到现在都记不住名字的不幸的女孩,为了保住性命,把自己当成他的对手。那个时候,他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但他会提出一些问题让她们回答,诸如从这里出去最想做什么、如果活命会不会改变人生道路等。她们就使劲地想,有的说想当美容师,有的想当保姆,有的说喜欢孩子,还有的说想见一见一直没有来往的亲戚。还有的说,虽然父亲很严厉,但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以后要尽一点孝心。他还嘀咕,在这些回答中谁要是能触动他的灵魂,他相信会让她重获自由。



但是她们的思维好像枯竭了,开始重复相同的回答,他突然抬起手向她们打去,倒地后再骑在她们身上,用手勒她们的脖子。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女孩子的头骨、背骨和肋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耳朵,还有他的身体都听到了。她们的骨头一响,他的骨头也能感觉到。



“女演员”们都是如此,连岸田明美也是这样。栗桥浩美把她勒死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且是最好的方法。



“女演员”的身体,多么柔嫩的骨头!在栗桥浩美面前显得如此软弱,简单地一弄,简单地一拧。



今天,从豌豆身上再一次找到了相同的感觉。小时候,他们是“用脑派”,经常吵架,但没有在一起玩过,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如此亲近豌豆的身体。



豌豆的身体让栗桥浩美想到了“女演员”,但错了,他不是“女演员”!不是豌豆的“女演员”。而豌豆是栗桥浩美的“女人”,是他的女人!



他转过身来,想掐死豌豆。就在这一瞬间,一阵风吹过来,这阵风好像把栗桥浩美心里紧闭的窗户全都吹开了。在所有窗户的外面,他看到了豌豆的脸,还有瘦弱的身体。非常简单,殴打然后掐死。这一次不是失去了对车的控制,而是可以完全地控制方向盘踩向油门……



“……你一定会被抓住的。”和明在栗桥浩美的脚边说。芋虫说话了!



“什么……”



栗桥浩美一下子清醒过来。开着的窗户咣的一声关上了。



“无论你想得多周到,只要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抓住的。”



和明躺在地上喊着。他的鼻子破了,不停地往外流着血,两只眼睛也睁不开。和明边说边抬起头,他的嘴里流着血液和唾液的混合物。



栗桥浩美感到自己又要发作,他把掐住豌豆脖子的手松开了。他身体的感觉一消失,刚才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扫帚星一样,消失的时候一点痕迹都没有。栗桥浩美已经想不起来在刚才的一瞬间他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们是抓不到的。”豌豆说。他走到栗桥浩美的面前,蹲在和明的旁边,他把摔倒的和明抱了起来让他像原来一样坐着。



“我们不会被抓住的,我们的计划是周密的,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故事。和明,最重要的是,社会上所有的人都喜欢我们编的故事,他们一直在等待,接下去的是精彩的高潮和回味无穷的结尾。只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要和我们一起演戏。”



和平常一样,豌豆的语气里充满了煽动力,但和明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有栗桥浩美注意到他的两眼和悲惨的脸上都表明了死期将至。



“浩美,明白了吗?我刚才说的话,你明白了吗?”和明说,他的嘴里仍旧流着血液和唾液的混合物。



“千万不要相信豌豆说的话,不是那样的。和你相比,我虽然很笨,但我没有被骗。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浩美君编的故事,我一直在想,浩美是罪犯,是浩美杀死了那个女孩子的。”



“然后……”浩美的两只手一下子垂了下去,“后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要劝阻你。”



血从打坏的鼻子里流到嘴唇上,他边吐着血边使劲地挺起身,接着说:“我要劝阻这样的事情,要尽快劝阻。我要说服浩美一起去警察局,我从来没有被那样的谎话欺骗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就会被抓住的。”



豌豆两手叉着腰,用主人对一只犯了错误的宠物说:



“你不要自以为是,这不是浩美一个人的事,我和他一起的,指挥的人是我。所以,你没有占上风,你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占上风的时候,连一秒钟都没有。”



“浩美,去警察局吧!”和明无视豌豆的存在,接着说,“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不是这种人,你是有什么苦衷,才把人生的道路走歪的。”



“我的人生道路走歪了?”栗桥浩美大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难道没有走歪吗?”栗桥浩美又抬起手想殴打和明,和明咚的一声把头靠在了墙上,但是,嘴里仍在不停地说着。



“浩美难道不是走了一条错误的人生之路吗?像我这种无能的人只要能继承父亲的商店就很满足了,我自己对这事有着正确的认识。但你和我不一样,从小时候起就非常优秀,什么都能做,从事什么工作都能行。可是,现在你在做什么?有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有没有收入?有朋友吗?有恋人吗?”



“胡说八道!”栗桥浩美笑了。他看了看豌豆,像是要得到认可。豌豆没有笑,只是摇着头。



“栗桥浩美原来可以做得更出色,如果在一色证券的话,现在一定会成为一名高级职员,而如今却只能失业在家。”



“高级职员?不要用这种漂亮的词语。”



和明没有泄气,眼睛仍盯着浩美。



“你是想错了,浩美那当然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所以才赶到这里来劝阻你。”



“所以,你说的没有任何道理。”豌豆严厉地指责道,“和明决不可能让我们的计划落空。”



和明使劲地喊道:“不要相信豌豆骗人的鬼话,浩美,不要让他骗了你。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互相很了解的,所以我才要说。我知道,浩美一直为过着幽灵般的生活而苦恼,所以拜托了,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快回到正道上吧!浩美!”



豌豆放下抱着的双手,坐在沙发里,开玩笑似地说:“真让我吃惊。我是第一次看见和明说这么多的话,我也算是和和明在一起待过许多年的。”



一直无视豌豆的存在,死盯着浩美的高井和明,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把头转过去,看着豌豆;“当然,我也会长大。你们现在有多大?二十九岁?不是十九岁,不是个孩子了。”



豌豆张开大嘴笑了:“是的,我们是真正的大人了,但是大人之间也是有能力差别的,你就是一个愚蠢的人,和明。”



“不是,不是大人。”和明并没有服输,勇敢地回击着,“豌豆和浩美根本不是大人。你们刚才说的话就像是小孩子的自吹自擂,完全是个孩子。孩子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全部。”



和明的话越发尖刻:“你们两人都是小孩子,编谎话都不考虑先后顺序,信口开河,还想用这样的谎话去骗大人,只有孩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胡说八道!”豌豆脸色一变,大声吼叫。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看见豌豆这么大声说话,他有点陶醉了。正在这时,豌豆把矛头指向了他。



“你害怕什么!浩美!和明说的话有什么好害怕的!不要装出可怜样!”



是的。浩美在想。我是有一点害怕,但我最害怕的是你豌豆。



真是不可思议。以前,也被“女演员”骂过,蔑视过。但和明竭尽全力、全身心地在指责我,难道我是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情的懦夫?难道我是一个只能杀女人的胆小鬼?



但是,豌豆听了这些话,丝毫不觉得害怕。在豌豆的心里,他早就预料到“女演员”们的轻微反抗,任何时候都显得从容不迫。



尽管如此,豌豆今天还是被和明并不高明的话所激怒,和明究竟用什么办法刺激了豌豆?为了搞清自己心中的疑惑,栗桥浩美盯着豌豆的脸。



豌豆仍在愤怒之中:“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了和明。和明也抬起了头,盯着浩美说:“浩美,这种事情该结束了,别干了,应该结束了。浩美,你需要帮助。”



“帮助?”浩美又重复了一遍,“帮助?”



“是的。”



和明使尽全力,使被捆住的身体往前移了移,他拼命地抬起头来。



“浩美就这样结束的话,一定会有幽灵一直追着你,是不是?浩美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这个幽灵所困扰,是小女孩的幽灵。你杀死素不相识的女孩,她们都变成了幽灵。浩美真正要杀死的,是困扰你的女孩子们的幽灵。”



“这家伙真是让人吃惊,高井和明就像在讲授犯罪心理学。”豌豆拍着手望着天花板。



和明根本没有理睬豌豆,只是看着栗桥浩美,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困扰浩美,让你发狂的是不是女孩子的幽灵?她们是不是追着你、让你还命?还有小时候就死去的、浩美姐姐的幽灵。浩美,你还记得你那在世上没活多长时间的姐姐的名字吗?”



豌豆仍在喋喋不休。“哎,和明,你在哪儿学的这些话?栗桥浩美要杀死缠着他的幽灵,就要杀死幽灵的化身——活着的女孩子。谁曾经说过一句话——要用自己不聪明的脑袋想出办法来。”



栗桥浩美看着豌豆,他的脸色都变了,说话时非常认真,而且把浩美当成同伴,这已经无法回避。



高井和明低下头,恳求浩美:“浩美,拜托了,想想我说过的话吧,不要再上豌豆的当了,他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利用你。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你,让你杀了几个女孩子,是不是总有女孩子的幽灵在缠着你?”



“根本没有,没有!”栗桥浩美在撒谎。



“浩美,我们不要成为敌人!不要听那个家伙的话!这种笨蛋能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



“是的,和明什么也不会明白。”



和明又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说:“说这种话的人才是个孩子,浩美,这是孩子说的话。”



“我不是个孩子!”



“是吗?但是你说的话可是和孩子差不多,好好想想看。”



和明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因为泪水迷了眼睛,所以他使劲地眨眼,但他仍用一双小眼睛死盯着栗桥浩美。



“浩美,确实,我是个笨蛋,和小时候比起来,许多地方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一小部分。我的能力不够,但是,我拼命干活,为了让我家的荞麦面得到更多人的喜欢,我拼命地干活。这就是我的——我的生活、我的人生!”



说完,他吐了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抿了抿嘴唇,接着往下说:



“浩美,你是知道的,荞麦店是一个简易、不太好做的买卖,我肯定不会成为有钱人,更不受女孩子的欢迎,但我仍要努力,越是不聪明,越要努力,努力成为大人。你明白吗?”



这时,只听豌豆在旁边不屑一顾地说:“是吗?这种笨蛋还要长大成人,生的孩子一定也是笨孩子。”



“什么时候我都很羡慕浩美,你什么都行,成绩好,跑得还快,大家都非常喜欢你。我没有的东西,你都有。我的妹妹,就是由美子,在她小时候就说过,我什么也不行,要是栗桥君是她的哥哥就好了。我也这么想。浩美君要是能重新做人就好了。”



“你说什么?”栗桥浩美问。



问完这话,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会问这种话?我不是和他站在一边了吗?



“我是说浩美从小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特别的人,长大以后,也会成为我可望不可及的有着美好人生的人。但是,现在是什么样?”高井和明扯着嗓门喊。



“如今的浩美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失业者,整日游戏人生,毫无目标,而且还杀人,杀了好几个女孩子,然后给死者的家人和电视台打电话,想成为名人。可结果是什么呢?没有人会认为浩美很伟大。说你不会回到过去的栗桥浩美,纯属假话。浩美,决不能再干这样的事了。”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



“当然有。因为我一直羡慕你,我不希望看到我所羡慕的人成为冷酷的只会杀人的人。但是,浩美杀人,完全是受豌豆蒙蔽,决不是浩美的本意,你到现在都很痛苦,被女孩子的幽灵所缠,被幽灵所困扰。在梦中逃出来的时候,一定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走错了。因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摆脱女孩子幽灵的困扰。”



“没有幽灵,我开始杀死她们的时候,幽灵就消失了。”



高井和明仍不放弃:“这不是被杀的女孩子成为幽灵的证据!浩美并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摆脱幽灵的困扰。不要指望永远不被抓住再继续杀人了。如果不再杀人了,她们的幽灵会回来,会追到监狱为止。这样的话,不就有意义了吗?”



“胡说八道!”豌豆大叫着从沙发里站起来,他看都没看像要决斗似的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快步离开了客厅。



豌豆一离开,浩美顿时感到很失落和无助。他“咕咚”一声,跪在和明的旁边。



“不要再说什么幽灵了。”他小声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求高井和明,“我不想再听幽灵的事情了。”



“拜托了……”和明的眼泪流了下来。豌豆一消失,浩美觉得支柱没有了。和明也有同感,他放声痛哭。



“拜托了,别再干这样的事情了,不要再杀人了,不要!”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不想被抓住。”



高井和明边流泪边说:“如果不被抓住,这样的事情就不会结束。要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必须要结束这种事情,必须要进行清算。”



栗桥浩美为了解释,毫不隐讳地把整个过程讲了出来。“我开始时是不喜欢,你说我是被豌豆利用了,其实你错了。豌豆救了我。我杀了明美后,不知道如何是好,是豌豆帮助了我。这才是我的开始。”



“明美?”和明红肿的、小小的眼睛睁大了,“明美?就是以前和浩美关系很不一般的女孩子?”



“你不认识她。”



“认识,还见过几次面。栗桥药房有一个漂亮女孩出入,在附近很有名气。由美子也说过这个事。我们家装修开店时,你们不是还送了一盆花,那个时候你们还在一起呢。”



装修开店?盆花?栗桥浩美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不知道。



“浩美……你把她杀了?那是第一次?”和明有点紧张地问,“你不是只杀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吗?那个明美是第一个?是吗?”



栗桥浩美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逃呢?警察一定会找到浩美的住处的,无论想什么办法也没有用……”



和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客厅的门开了,豌豆又出现了。他微笑着走到和明的身边,左手抓住他的头,右手拿着注射器向和明的脖子扎去。



和明“哇”地大叫起来,折腾了几下,不一会儿,他就昏倒在地。豌豆拔出注射器,喘了口气,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浩美:“像这样胡说八道,只好让他保持安静。”



栗桥浩美觉得背上一凉:“这个,是什么?”



“兽医用的麻醉药,就算是大型的狗,一下子也能解决了。”



“从哪儿搞的这个东西?”



“托人搞的。药力一过就化验不出来了……对了,需要四个小时,我们不能浪费这段时间,没办法。”豌豆用脚尖踢了踢和明的头,高兴地说。



“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可以用对付岸田明美的办法。”



“啊?”



“岸田明美,和明认识的那个女孩,刚才听他说过的。”



“……”



“和明是不是留意过那个女孩?你少年时代的恋人,好比一朵盛开在山顶的永远摘不到的鲜花。高井和明居然会这么没数地喜欢上她,但是明美不会相中他的。明美喜欢像栗桥浩美这样优秀的男人。”



豌豆微微一笑,他的牙和注射器的针头一起闪着光。



“因为得不到岸田明美,所以和明杀了她。这也激起了他心中涌动着的残酷性。高井和明开始了他人生中对女性的毫无顾忌的复仇——他到处寻找女性。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个很棒的故事?一定是大家都喜欢的故事情节。”



“豌豆,到现在,你还记得那件事呀?”



“当然,记得很清楚。”



他想起了和明说过的话——孩子撒谎时总是不考虑顺序,然后再去欺骗大人。



豌豆又用脚踢了一下和明的头,高兴地说:“社会需要的不是真实心理那样的不值钱的东西,而是精彩的故事。只有精彩的故事情节才会有真正的力量。这家伙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啪”的一声,豌豆打了个指响,他对浩美说:“我已经想好了和明死的地方——他自杀的地方,和岸田明美一样,去赤井山中的凶谷。”



他们把已经昏迷的和明放进他自己车子的后座上,栗桥浩美坐进驾驶座,从山庄出发前往赤井山。这时是下午两点以后。



当然,这是第一次从山庄前往赤井山。看着地图,加上有车,出人意料地在很短的时间就到了。和从东京到赤井山、从东京到山庄相比,这一路上感觉很舒服。关东北部的山区都铺有非常狭窄的公路。



豌豆又和浩美商量下一步计划,他把新编的故事情节讲给浩美听,并让他明白。他将比浩美晚半个小时离开山庄,他要回一次东京,去高井和明家看看情况。然后,搜集到需要的东西后,等晚上再回到赤井山的凶谷和浩美会合。



开车前,栗桥浩美把自己的夹克盖在和明身上,自己则穿着和明的夹克。为了不让别人通过车窗发现和明,他还在和明的身上盖上了毛毯和座垫。他设想了车子离开山庄后被人发现的情况,为了保险起见,对一些细微的地方一定不能马虎。要不要戴上墨镜呢?其实他平时开车时没有戴墨镜的习惯,怕影响视线,而且感觉压抑,所以,他就没有戴。万一要出车祸,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浩美戴上了和明放在夹克口袋里的毛线帽。这是一顶手工编织的,不太好看的灰色的帽子。帽子把眉毛以上部分全都盖住,人看上去,模样都变了。



车发动起来后,冒着白烟,豌豆走到驾驶座旁边的车窗前。浩美刚把车窗摇下来,他就把脸贴近了,对浩美说:“好了吧?如果和明要逃跑,或是说一些无聊的话,如一起去警察局、你被豌豆骗了……”



豌豆特别强调“无聊”两个字。



“我要去东京,才这么说的。我在东京的时候,和明家人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不老实的话,我会让他的父母和妹妹替和明难受的。”



“知道了。”



浩美的回答很简短,随后他便把车窗关上了。豌豆皱着眉站起身,急忙离开了车子,嘴里还说着“什么事情”。看上去,他也有点紧张害怕。



但是,浩美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等车子发动好了,他就准备开车走人。



就在这时,豌豆用手拍打着车窗,发出很响的声音。栗桥浩美吃惊地回头一看,豌豆那张歪歪扭扭的脸满满地贴在车窗上。



“哎!你听到了没有?”他大声喊着,“把车窗开开,开开!”



就在这短暂的两三秒时间里,栗桥浩美都想不听他的命令就这样把车开走。隔着一层玻璃,和豌豆面对面,简直太滑稽了。但是栗桥浩美实在太累了,在这个下午,他看见什么滑稽的事情也笑不出来。因为到赤井山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路程,还有先前的计划,所以决不会是轻松的劳动。



栗桥浩美在心里给从小到大这么长时间里的事情排了排位置,结果出来了。豌豆是第一位的。无论何时,第一位的总是豌豆。栗桥浩美把车窗摇了下来。和明的轿车引擎发出嘈杂的声音。



豌豆那张严肃的脸露了出来,在车窗慢慢摇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斜着眼看着浩美。



“什么事情?我,忘了问什么事情吗?”栗桥浩美问。



豌豆收回了他的眼光,眨眨眼,换了另一副表情。我确实生气了,但我可以原谅你。



豌豆说:“不要被和明所迷惑。那家伙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像他那种无能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想法和目标的。”



“嗯。”栗桥浩美的回答仍很简单。可能是毛线帽子的缘故,他觉得太阳穴和额头很痒,于是他用手指挠了挠。



豌豆的手放在车身上,在引擎盖反射的下午的阳光里,他眯缝着眼。



“真正的友情,不是学校的同学,说明白点,是等级。只有相同等级的人们之间才会有友情。是不是这样的?要理解优秀的人,就要有优秀的灵魂。无论和明多少次地说他和你之间有友情,那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和明是没有能力理解浩美的。”



百万分之一秒——甚至比这还要短的时间里,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有一个反对的声音。怎么来判断和明有没有能力?把和明叫到山庄来,但并没有如我们所愿控制他,还把我们自己搞得非常苦恼。这样的和明,真的是“无能”吗?



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怀疑和明“无能”的话,那么,他们对自己的能力也会产生怀疑。要是和明真的“无能”的话,他真诚的劝说里居然有值得听的东西;听了话,让豌豆和浩美重要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缺口。



——你们两个人都是孩子。



我们两人是长大的孩子,不仅仅是长大的孩子,而且是伟大的孩子。



豌豆还在说着什么,浩美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明美很重要,是吧?”



明美?岸田明美?



“遗书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以前用过的课本里,我写了很多,他喜欢岸田明美。从整体看,这是一篇水平很高的文章,只是要让人感觉到这是和明写的,所以只有降低一个档次,实在是遗憾!”



说到这儿,豌豆好像很是满足,他把手从车上拿开。栗桥浩美也没有想制止他,所以还是把车窗开着。



“那,晚上见!”浩美平静地说,他把脚踩向油门。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豌豆的身影越来越小。与此同时,在后座上昏睡的和明,则发出了越来越大的鼾声。



4



车子开往国道时,和明像是要睡醒似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大约三十分钟后,他睁开了眼睛。栗桥浩美则严格按地图指示的图线开着车,这时候,车子已开出有一半的路程了。



恢复意识的和明,就像是电影里面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一样,突然挺起了上半身,毯子和座垫从他肥胖的身上掉了下去。当栗桥浩美从车视镜里看到这个情景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豌豆说和明必死无疑、和明的话勾起他对儿时的回忆时起,栗桥浩美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骑手还是马。无论是骑手还是马,都应该比对手站得高。如果是骑手,就是骑着马的骑手;如果是马,就是让骑手骑的马。但他既不是骑着马到处跑的骑手,也不是被骑手骑着到处跑的马。无论是哪种情况,凭今天的心情,他都觉得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要是在很久以前,有人说这句话,一定会遭到他的指责。这是谁——谁会有对女孩子的记忆?——为什么还要说是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的懦夫!



“浩美!”和明叫道,“我的头很疼。”



他用一只大手摸着脖子,那是豌豆打针的地方。



“这是要去哪儿?”和明问。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迷惑。可能是药力还没过去吧,他还算平静。



“你不要害怕。”栗桥浩美望着前面说,“你不要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和明摇了摇大脑袋,眼睛睁开又闭上。他边晃着脑袋边说:“浩美的事情,并不可怕。”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



他还想加上一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忍了忍,没有说出来。



“你现在还无法理解,我杀了很多女孩。对我而言,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像你这样正经的人,应该觉得我很可怕,像死一样,应该想到逃跑。”



“晕乎乎的。”和明小声说,他把两只手伸到了眼前,“呀,手指在抖。”



“那是因为药的缘故,给你打的是狗用的麻醉药。”



他又把身体挪了挪,坐起来小声说:“豌豆要做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这时,有两个年轻男女开着一辆敞篷车从后面飞驰而过,女孩子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隐约地,还能听到音乐声,摇摆舞的音乐。



“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栗桥浩美更正了和明的问话:“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要带你去哪儿。”



和明一点也不害怕,点了点头:“是的。好吧,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岸田明美死的地方。”



和明从车视镜里看了看栗桥浩美的脸,这种眼光,深深触动了浩美。



“她的死,是没有办法的。我不想杀她,也没有打算杀死她。”



“嗯。”和明又点了点头,“我相信。但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她死的地方去?”



栗桥浩美抬起头,看到车视镜里小得像象眼一样的和明的眼睛仍在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述,他过去的全部和将来的一切。他讲了很多,和明没有听懂的时候,他会让浩美再解释一下;听懂了,就点点头让浩美接着往下讲。



栗桥浩美在讲述连续杀人案的经过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久以前,他曾向和明讲过很多很多心里话,就像现在一样。过去一直把这件事忘了,但现在想一想,确实有过。



“是的,是有过。”



不知什么时候,他很想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和明点了点头。



“只有一次,那时浩美向我讲了自己的心里话。被要还命的女孩子的幽灵所困扰。”



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中学二年级,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全校马拉松比赛的第二天,补休,我们在车站前的书店里碰面了。”



正说着话,汽车开到了通往赤井山的美丽的收费公路“赤井山绿色公路”的入口处。那个凶谷就在穿过赤井山的这条公路的八合目附近。



“在这个路上,可不要被人看见。”栗桥浩美低声咕哝着。



“什么?”和明马上就问。



“什么也不是。”



栗桥浩美看见左边不远处的加油站了,他转了下方向盘靠了过去。豌豆曾再三叮嘱过,虽然和明已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但也要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豌豆的警告好像越来越远,连危机感也越来越淡。通过长时间的倾诉,他已经把自己肩上的重担交给了和明。



“欢迎光临!”



一个女孩子热情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个高中生,秋天的阳光毫不怜惜地照着超短裙下露出的健壮的双腿。



停车的时候,栗桥浩美突然想起来了,他和明美一起来过这个加油站。但她已经死了,就在那个夜晚。



“满的。”



一位年轻的男店员走近了低头看了看说,栗桥浩美马上从车上下来。



“浩美,”和明叫道,“让我自杀绝对不合适,这都是豌豆的主意,在那儿说这些话,什么都能做。但在现实中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你冷静地想一想。如果让人看到我和你这样在一起,浩美一定会被怀疑的。”



这是个很正经的理由。栗桥浩美把手搭在车门上,瞪着和明,但什么话也没说。和明说的是对的。



当豌豆开始给他讲整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有相同的疑问,可是,豌豆没有听。——当然,如果不小心让别人看见他和和明在一起,就麻烦了。



最聪明的办法是在山庄里待到晚上。今天的表演是不是有点不够充分?



——要让自杀前的和明看到他站在杀死岸田明美的地方,这是所有事情的引子。所以,必须要在天黑前把和明带到赤井山的凶谷。不要紧,浩美。只要离开的时候小心一点,谁也不会想到你和和明在一起。只有和明一个人看到了,这样更好。他的身体那么好,一定会很好的。



作为目击者,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无论离和明多远,他毕竟是与和明同乘一辆车出发的。和明“自杀”后,要查同在凶谷的还有谁,这个加油站的人或者是在“绿色公路”上开车的司机,一定会说:“这个高井和明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



也许会有这样的证言!



如果有人出来这样做证的话,那么警察局和新闻媒体一定会把这件事当成大事,也许罪犯是两个人。给特别节目组打电话,实在是个愚蠢的错误。



就算让和明顺利“自杀”,警察也许也不会放弃追捕“另外一个人”,那么,他被抓获的可能性也不会变小。



从外表看,从小就和高井和明很熟的栗桥浩美是在以和明为中心的任何一个同心圆上。直到现在,栗桥浩美自己都认为他是站在离中心很远的圆的边上。但真的是这样吗?向和明要钱,去和明家玩,被和明的妹妹痛骂,不让他缠着和明。在第三者看来,无职业的儿时伙伴,栗桥浩美在离和明最近的地方转悠。



说到和明,就会想到浩美。



和高井和明在一起的家伙?啊,是栗桥浩美。



教唆高井和明做坏事的家伙?只有栗桥浩美吧。



大家都会这样想,非常自然。



栗桥浩美从车上下来,像逃似地离开了,但是头脑中的这些想法仍在追着他。



把和明培养成罪犯让他去杀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危险则会越来越大——至少对栗桥浩美是这样的。



“我难道逃不掉吗?”他不由得说出声来。



正在这时,加油站里又来了一辆红色的切诺基,车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开车。



店员刚走过去,男的就开始搭话,女的则打开副驾驶的门,非常轻便地下了车。超短裙下穿的是一双高跟的长统靴,恐怕这是这个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吧。浩美出神地盯着这双漂亮的脚。



“我去买咖啡,你要热的,还是冰的?”女的问。



“冰的。”男的回答。



“好的,我顺便去趟洗手间。”



女人一走动,剪得短短的栗色的头发就一下子散开了。当她从栗桥浩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香味,可能是香波留下的味道吧。



留下来的男人拿出地图和店员头挨着头在说着什么,好像那个男的在问路。那个店员很热情,两人不时发出毫无顾忌的笑声。只听那个店员说,很多人都会在三岔路口迷路,不过不要紧,从这儿往回走,马上就到。原来这对夫妇迷了路,在“绿色公路”上迷了路。



女的回来了。她对自己漂亮的脚有着充分的认识,走路对她而言,可以让别人看到她一双美丽的脚。——栗桥浩美在想她的走路的样子。如果抓住那个女的捆住她的脚脖子,然后绑在床上,一定非常有意思。用绳子拴住细细的脖子,蒙住双眼,让她走到楼梯处——让她好好地表现、走得更漂亮,然后笑着使劲按住她的背从楼梯上倒挂下来。



这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想着想着,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正往这边走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栗桥身上。端着两杯咖啡的她的右肘轻轻地碰到了栗桥浩美的腹部。



“啊!对不起!”



女人急忙把胳膊缩了回去,向栗桥浩美道歉。此时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睛抓住了栗桥浩美的目光,而且越变越大。



“对不起!”她又一次道歉,并快步向切诺基走去。只见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那个男人正在把手伸出车窗给店员付钱,被女的一碰便回过头来。那个女人把咖啡递给了他并缩着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通过挡风玻璃看了看栗桥浩美,女的也看了他一眼。男的在说着什么,女的摇了摇头。这对栗桥浩美而言,是一个非常容易想象的场面。那个女的在说被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盯着看,男的问他说了什么没有。没有,不要紧。他碰到你了吗?没有,当然没有。不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向切诺基走去。他几乎是在跑,但凡是他看到东西都成了慢镜头,那个女的表情在慢慢扭曲,在对男的说着什么;那个男人则急忙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看了看后面,车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吓得正在引导车辆的加油站的店员大叫起来……



走过去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想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然后骑在身上拧她的脖子吗?还是想用手指插进那个男人的双眼让那张平和明快无忧无虑的得意的笑脸消失吗?也许只是想大喊一声,我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也可以穿着漂亮衣服灵巧地开着车不用奔波也能挣到钱、并能把世上所有烦人的事都让别人去做的上等人。



在这一瞬间,即使让栗桥浩美残缺的人生全都变过来,他还是想和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换一下位置。今天的这个想法在加油站的洗车机前就已决定了,他想和长着一双漂亮的脚、有一头栗色短发的女人一起从这个地方离去。



切诺基和栗桥浩美擦身而过,来到“绿色公路”上。戴着帽子的店员招呼着:“谢谢光临。”



切诺基发出一声轰鸣消失了,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子。



好像是真的,下午西斜的阳光映照着女孩子的头发,在微风中裙摆随风摇摆。栗桥浩美认为这就是女孩子的“实体”。这可能是来加油站的一个客人吧。



但是,这个女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栗桥浩美,她的脚底下没有影子,她撇着嘴对栗桥浩美说:“还我的身体。”



栗桥浩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女孩消失了,不知谁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栗桥浩美跳了起来,也许是声音太大,加油站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栗桥浩美冷静下来,脑子一下子也清醒了,就好像电路被切断电流不通了一样。他在想——我这么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大家都能记住我的模样——都记得有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想起来了。他们会向新闻媒体提供微型胶卷,向警方提供笔记本。是的,他们会这样做的。脸色灰白,发出很大的声音,一直跑到公路上去追一辆年轻夫妇开着的车。



不可能逃掉的!



“浩美,不要紧吧?”



是和明!不知什么时候,和明从车里出来站在栗桥浩美的背后,一边很是担心地眨着眼睛,一边偷偷地看着他。



栗桥浩美回头看着和明的脸,发现他脖子被打针的地方已经淤血了,变成十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和明“自杀”后,检尸官一定会注意到这块黑痣的。死者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脖子的这个地方打针的,这肯定是第三者打的针。



我是逃不掉了。豌豆的计划正如和明所说,稍稍看一下,就会发现全是漏洞,也许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再紧一点,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躲起来,躲到只有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抓住,是因为时间还不到。因为警察要从豌豆满是漏洞的计划里收集证据并进行分析,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幽灵回来了。”栗桥浩美小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女孩子的幽灵。我杀死她们的时候,不知道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栗桥浩美在发抖,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手脚像是麻木了一样。



“回车里去吧。”和明平静地说,“回东京去。”



栗桥浩美拼命地摇头,“必须去凶谷。”



“为什么?”



“在那儿等着,我和豌豆约好了,计划也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必须按豌豆说的去做吗?豌豆的计划满是漏洞,今天不是刚刚发现了吗?



和明没有坚持:“那好吧,我们还是去凶谷,你来开车吧!”



栗桥浩美开着车,和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如果要执行豌豆的计划和指示的话,栗桥浩美是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和明应该被塞到后面的座位里。



但是,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无法改变豌豆计划的大部分内容的话,就只好前往凶谷。但小地方是可以改变的。对栗桥浩美而言,如果没有豌豆的计划,自己是决不可能写完下面的情节的。所以,就像是无法拒绝已经接受的工作,但业主提出的严格条件又不清楚,所以只能给转包的人带来许多矛盾。



汽车刚刚离开加油站,栗桥浩美就开始不停地嘟囔,什么和明要死在凶谷啦,豌豆的计划是完美的啦,好像在说胡话。



知道了。明白了。但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豌豆的计划不是完美的,要是面对现实的话,和明的话确实说中了要害。所以,浩美的话就是虚的,在空中飘着,那口气就像自己在劝自己,充满了信徒的狂热,但一点都不真实。说出这么狂热的话,只能让自己更加疲惫,迷失方向,只剩下非常残酷和露骨的一面。



在栗桥浩美的自言自语告一段落之前,和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当栗桥浩美像断了电的玩具机器人一样闭上嘴巴时,和明慢慢抬起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回东京吧,浩美。”



栗桥浩美开着车,只是望着前面。



“要是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我知道浩美一直有心病。浩美以前做的事情一半是因为心病,一半是为了豌豆。所以,不能再干那样的事了。”



“不要说这种混账话!”栗桥浩美说。他的双眼闪着光,冒着汗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只有你会说这种好听话,谁会原谅我做过的事情?女孩子们的幽灵,一定也会笑话我的。”



“不会的,我相信。譬如一位给我治好眼病的大学老师,他一定会相信的。”



和明说着,用两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东西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我的眼睛——和明用两只手按着两只眼睛,接着说。



“左眼和右眼要一起动的,通常,只有两只眼睛协调起来,才能看见东西——先生说这叫“成像”。但是无论我的右眼怎么动,左眼就是不动,所以,我通常是看不见东西的。”



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是一个暑假,也许更早些。和明所在的游泳部的顾问老师——叫什么名字,因为不喜欢他,所以记不住——叫浩美去教员室。游泳部和浩美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他还不喜欢那位老师,所以无论他叫上多少回,开始的时候他都没去。后来他和豌豆说了,豌豆认为老师叫了不去不太好,劝他还是去一趟。就这样,他非常不情愿地去了——那是老师第四次叫他去的时候。



在教员室里,他坐在在老师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其他的老师在旁边吵吵闹闹的。我心里在想,这家伙把我叫到这种热闹的地方批评我!当我听到他说的都是关于和明的事情时,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那是和明的事情,和明的眼睛……



“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就是游泳部的那个。”栗桥浩美小声说。



和明高兴地抢着回答:“柿崎老师!”



“——你,现在还和他有来往吗?”



“每年寄一张贺年片,他现在是出色的柿崎校长。”



这时,和明第一次转过身子看着栗桥浩美。



“浩美还能记住柿崎老师,真是不可思议。”



栗桥浩美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柿崎老师把栗桥浩美叫来,并没有其他事情,只是因为他的家离高井和明的家很近,而且从小学时就是好朋友。柿崎老师说:



——高井的眼睛不太好,想请专门的医生检查,你从小就和高井很熟,有没有注意到一些事情?具体地说,比如你会读的字而高井却不会读,或者说高井没有方向感。要想正确地下诊断结论,光靠患者本人的感觉是不够的,还需要周围的人所认识的情况,所以我要问一问过去就和高井很熟的朋友。



柿崎老师的热心让栗桥浩美倍加尊重,他始终表示“希望能帮助高井”。而在栗桥浩美的内心,则是一直在利用和明。老师一点都没有发现,真是个笨蛋。但是,老师对和明的热心还是让浩美很羡慕——是的,羡慕。这种感情好像又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羡慕,所以从柿崎老师那儿回来之后,他更加欺负和明。



一直以来,他从来不去理会如此多的回忆,他把它们藏在一个永远不会去碰的抽屉里面。可是,这个抽屉没有锁,一旦打开,所有的回忆都飞奔出来。这么清晰的回忆几乎让栗桥浩美晕过去。



那年夏天——是的,那是中学二年级的初夏。我和柿崎老师的见面是在暑假前,梅雨刚刚过去的一天放学以后。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整个校园,篮球架上篮圈的影子清晰地落在校园的沙地上。



夏天终于到了,心很浮躁,无法平静下来,这是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能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昂扬感。现在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起这些事情来。



是的,我是和柿崎老师谈了话,听说了和明的眼病。我还记得在夏天过后的秋天的马拉松比赛后,我突然碰见了和明,和你讲了自己见到的幽灵。说不定,这个幽灵也得了眼病。



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能想起来。在那次马拉松比赛的前后,不知什么原因,豌豆好长时间不到学校上课了。有两个星期,或许更长时间。老师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没有告诉我们。豌豆本人,也什么都不说。



很长时间过后,豌豆回到学校了,但他心情低落,人也瘦了,也不爱笑了。之所以说他瘦了,只是觉得他的个子长高了。当我问他,这么长时间不上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和浩美没有关系。



但是,一两天过后,豌豆又变成了原来的豌豆,所以也没有留心。豌豆和浩美的组合又复活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稳定状态。



稳定。是的,和豌豆两个人组成的“稳定”。所以,当豌豆不在的时候,栗桥浩美感到非常孤独,寂寞,而且会频繁遭遇女孩子的幽灵。每天晚上做梦时看到,睡醒了仍然能看到。仔细想想,女孩子的幽灵自由地从黑夜来到白天的时候,正是豌豆因为不可告知的原因离开的时候。



我非常寂寞。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寂寞得难以忍受,当碰见和明时,不由得倾诉了一番。你见过奇怪的东西吗?那是什么心情?现在是不是开始治病了?我见到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去看医生就能治好?



是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过去为什么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汽车在“绿色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爬上了赤井山一个非常陡的斜坡,一个、两个拐弯,再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凶谷的轮廓。这一瞬间,握着方向盘的栗桥浩美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怕!我怕!我怕去那儿!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儿……



(因为那儿有岸田明美。)



明美在那儿,她在等着栗桥浩美。



自从把她埋了以后,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以前,不仅是明美,他从没有怕过被杀死的女孩子们的魂。



这是当然。这是因为豌豆和浩美完全控制了她们的肉体和灵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自从她们落到豌豆和浩美的手中之后,她们完全成了被支配者,是奴隶,是玩偶。因此,他们不可能被她们的魂灵所威胁。



但是,如今这种信念开始动摇了。岸田明美在那里。她的幽灵,在凶谷背面的洞里,她准备把栗桥浩美拉进去,带他去她所待的那个黑暗的世界。



“真烦!”浩美突然说了一句,“真烦!我不想去凶谷。”



栗桥浩美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往前一扑停了下来。高井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也猛地往前一冲,差点撞上了挡风玻璃。



还好,后面没有车。但这儿正好是拐弯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出车祸。高井和明伸出手,与其说他是抓住方向盘,还不如说他握着栗桥浩美的手,他摇着浩美的手说:“浩美,坚持一下,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吧!”



栗桥浩美睁大了双眼,喘着粗气,仰望着前面的凶谷。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高井和明的话。



高井和明一边摇着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栗桥浩美,一边回头看着后面。从弯道反视镜里,他看到一辆车——两辆车开过来了。



“浩美,快开车!”



栗桥浩美仍然一动不动。



“浩美!”



“啪!”高井和明使劲打了栗桥浩美一巴掌。打完之后,栗桥浩美的头像玩具木偶似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这样可不行——高井和明很是恐慌。不行!栗桥浩美变得完全不正常。我必须要把车开走,但是怎样才能把浩美从驾驶座上弄下来呢?



“浩美!”



他再一次绝望地叫着。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的眼睛睁开了。他也看见了从弯道拐弯、越来越近的汽车,紧接着他踩了下油门把车开走了。以极快速度开起来的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行驶在“绿色公路”上。



高井和明觉得冷汗还在慢慢地往下淌,同时,他还在盯着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的汽车。那是一辆出租车,看不清乘客的脸,好像是两个人。司机是一个稍胖的男人,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高井和明的目光,开着车,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浩美,不要紧吧!”



但栗桥浩美根本没往高井和明这边看,身体僵硬,缩着脖子,眼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用生硬的声音说:“不去凶谷了!”



高井和明当然不会反对。



“好的,不去了,在哪儿可以把车掉头?”



拐过下一个弯道,就到了“绿色公路”的比较缓一些的直行的上坡路,中间设计了一个紧急停车区。栗桥浩美直接把车开进了紧急停车区,歇了火,趴在方向盘上。



高井和明放心地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高井和明想,在这儿得换人了,我要把汽车和浩美带回东京。



和明把手放在栗桥浩美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浩美,换一下吧,我来开,你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栗桥浩美摇了摇头说:“我开车。”



“但是……”



“你开车,是不是打算把我带到凶谷去?这可不行。还是我来开车。”



高井和明感到不可理解。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好像有黑色的旋涡在转,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恐惧。这种状态怎么能开车,真让人不放心。



但是,如果强行不让他开车,那么事情可能就不会按想象那样发展,反而会越弄越困难。高井和明真切希望的是让栗桥浩美摆脱豌豆的影响,让烦恼、迷茫、失去控制的他以后不再受到伤害,并把他带回东京。回到东京后,他不会去栗桥药房,而是把浩美带回自己家,让他休息、吃饭、换换衣服,然后再带他去警察局。在那儿他可以讲出所有的事情。



要想实现这个目的,他就不能刺激栗桥浩美,防止他逃走。他想开车,让他开,也许不会有问题。



“知道了,那就拜托了。”



高井和明边点着头,边微笑着说,他的声音既缓慢又平静。



“但是,要当心。浩美和我可都不喜欢发生事故。”



“当然。”



说完,栗桥浩美用双手摸了摸脸,他的手在发抖。



“和明,有烟吗?”



高井和明从夹克里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了他。栗桥浩美很急,把烟盒里的烟全掉到膝盖上,他总算捡起一根点着了火,像一个饥饿的人见到饭一样,使劲地吸着。



5



高井和明把掉在栗桥浩美膝盖上的烟捡起来放回烟盒里,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栗桥浩美是高井和明最好的朋友,连幼儿园的事情都知道。一起爬攀爬架,一起滑滑梯。东京下大雪的时候,两人一起滚雪球做了一个非常大的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商店街上燃料店大叔给的木炭做成的。因为眼睛是方形的,雪人好像在发怒。由美子吓得哭了起来。没办法,他们只好把雪人的眼睛抠掉了,由美子又说是个怪物太可怕。妹妹如此任性,高井和明很是生气,但栗桥浩美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说,我们把雪人转个方向,不让小孩子看到它的脸。他让高井和明帮忙,把雪人移动了位置。



栗桥君真好!母亲说。为了由美子,为了不让由美子哭,就因为这个,他拼命地把重重的雪人移动了位置,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得冰凉。是的,他真棒。年幼的高井和明点着头。他真是羡慕被母亲表扬的栗桥浩美,而且有些后悔。但无论怎么想,他仍为栗桥浩美的善良而感动。



是的,幼年时候的栗桥浩美,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和明优秀。有些事情现在都无法想象,他保护和明,帮助和明,弥补和明的不足。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在关键时候和明三击不中,同伴们想要欺负他,就在这时,浩美一个又高又远的本垒打,让这帮人瞪大了眼睛。和明的汉字听写考试不及格,放学后被老师留在教室,浩美偷偷地告诉他。有点比较难的汉字,和明怎么也写不出来,浩美就替他写。



回忆就像星星一样数不清,每一个回忆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芒。在高井和明回忆的小宇宙里,形成了许多由回忆组合在一起的星座,这儿,那儿。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从最初发现变化的苗头,到浩美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直到今天,高井和明才知道发生这种变化的时间。



尽管和明无法搞清楚浩美变化开始的时间,但他知道变化的原因。



豌豆。



豌豆是转校生,他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转到和明和浩美所在的学校。他瘦高个子,很开朗,满脸带笑,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



转校生,看上去都是优等生,看上去学习都很好。但是,豌豆不是看上去的好,而是真正的优等生。和明第一次见到他,就认为他比浩美好,比浩美成绩好,比浩美跑得快,本垒球比浩美打得高,比浩美更受女孩子的欢迎。



——但是我是个笨蛋!是个笨孩子!我居然从没注意和考虑过浩美对豌豆的态度。



凭本能的直觉,豌豆和浩美认为他们将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俩互探虚实,保持一段距离,在对方的周围徘徊。至少,和明是这么看的。虽然是对手,但他俩却很亲近,这让人永远想不通。



现实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明突然发现豌豆和浩美已结合成非常巩固的联盟,别说和明,其他任何人也插不进去。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成为“密友”,这个问题连老师也想不明白。



浩美与和明从小到大的友情到此结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栗桥浩美而言,高井和明就像路边的蝉的尸体,没有任何价值了。



豌豆和浩美开始不公开地、狡猾地欺负和明。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电的正负两极,组合到一起后就变成一种未知的电流。而和明的目标也许就是释放出与生俱来的能量,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高井和明苦涩的少年时代开始了。小学四年级以后,和明学习能力上的差距已明显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还因为不被任何人理解、没有发现的眼病,高井和明被认为是一个差学生,学校也是这么认为。无论高井和明自己如何认真学习,但老师的话——为什么学习这么差、为什么总是最后一名,让他开始感到绝望。



闪耀在儿时回忆的夜空里的这个星座笼罩在漆黑的乌云里,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而耀眼的浩美已不是和明的朋友了,老师也放弃了和明,和明成了藏在地底下的鼹鼠。



但是,和明既不恨浩美,也不讨厌他。浩美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要变得那么疏远?过去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温暖的一个朋友。我不可能忘记这些。为了度过到处都是刻薄话的学校生活,我至少不能丢掉这些回忆,我要牢牢地守住它们。



所以,无论是被欺负,还是被嘲弄,或者是遇上倒霉事,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事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中学二年级的夏天,高井和明得到了柿崎老师的帮助。当他开始接受眼病的治疗时,他的人生音符发生了变化。



如果一直像这样往下走的话,他也许会和栗桥浩美断交,作为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的记忆会战胜对儿时友谊的美好回忆,高井和明也许会走上一条和栗桥浩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之路。如果逞强反击,淘气包浩美也许会拒绝他。



但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让我偶然在书店门口遇上他,他的眼里满是苦恼的泪水。栗桥浩美问,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好?我要是去治眼睛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幽灵缠身了?



那个时候的浩美充满恐惧,束手无策,精疲力竭。这深深震撼了和明的心。



但是,在那次唐突的告白之后一个星期,浩美又变成了原来的冷漠的浩美了,他又和豌豆一起捉弄起和明来。和明也想了许多,但为了浩美,他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尽管只有一次秘密告白,但和明已无法和过去一样了,他实在无法忘记浩美那张被恐怖笼罩的脸。他无法忘记,尽管浩美装模作样,事实上,他的每一分每秒都在对幽灵的恐惧中生活。



——无论他怎么欺负我,捉弄我,做任何事情,我都能忍受。我要极力忍耐,我要笑。也许只有这样,到某个时候,浩美还会和我说心里话。到那个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死死地抓住他,和他一起解决。在浩美真正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一定会去帮他。



从少年时代起,和明就下定了决心。



尽管他想做得很完美,但如果他一直欺负弱者,偷东西和骗人,总有一天别人会清醒的。就因为他做的坏事太多了,就连和明的父母看他的眼光都变了。不久,他们劝和明不要再和浩美来往了。就连一直非常尊重浩美的由美子从那个时候起也开始讨厌他了。



学校和周围的人也一样。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认为豌豆和浩美是天使般的二人组合,而开始了解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是表里不一的不快乐的少年。他们就在这种评价中升入了高中,一段时间,他们远离了和明的生活。



但是,和明仍忘不了浩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浩美需要,我一定会去的。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像小时候浩美保护我一样去保护浩美。



到栗桥浩美上大学的时候,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更差了。花钱大手大脚,乱搞男女关系。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如此游戏人生呢?



就是因为这种坏名声,浩美从工作的一色证券辞了职,之后,他越发地游手好闲,一直持续下去。



细想一下,如果栗桥浩美在名声很坏的时候回到和明身边,他一定会明目张胆地敲诈他,欺骗他。和少年时代相比,现在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容易受骗,所以,他们的计划经常落空,浩美的心情一定不好。所以,他应该回到家乡来,回到可以无条件欺骗的让人喜爱的笨蛋和明待着的地方来。要是这样就好了,因为和明不会丢下他不管。



和明也想和豌豆继续交往下去,但豌豆本人并没有出现在高井和明面前,浩美也不提他的事情。这正是高井和明所希望的。和明只想帮助儿时的朋友浩美,才不会管豌豆什么样子。



想起来了。长寿庵重新装修开业的时候,浩美送来了一盆很大的兰花,表示祝贺。母亲很客气地接受了,但并没有摆在店里面。就连由美子都想追出去跟浩美说,不要再接近我哥哥了,不要再骗他的钱了。高井和明非常清楚由美子心中的想法。



那个时候,浩美坐在一辆非常豪华的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绝对豪华,里面还有一位比汽车还要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栗桥药店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用母亲的话说是“水卖风之女”,但不知道她的名字。高井和明也很容易地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容貌,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一直在听浩美和豌豆的告白——不对,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是“值得骄傲的故事”。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手指在发抖,细细的烟灰落到了膝盖上。高井和明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把烟盒放到了减震器上。



浩美开始讲述岸田明美被杀死的整个过程。他把她杀了以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说,为了掩盖一个死亡,要制定一个连环杀人的计划。



于是,浩美和豌豆开始实施下一步行动。



高井和明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很聪明,他很容易就会忘记普通人很容易学会的知识,要想学会,必须花费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虽然他认真学习,但升学很困难,他很清楚这件事。



有人说,不光是要在学校学习,还要在社会上学习。但是,就算是社会知识,对和明而言,也是很怪异。高井和明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人生就是帮助父母做生意,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他没有信心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打理一家商店。



他不会成为社会油子,到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接触过。这件事,他的母亲和妹妹非常清楚,如果再这样下去,也许他会独身一辈子。



自己是不是生来就这么笨呢?还是因为眼睛的原因,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常怯懦的人?实在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想,就算现在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只能这样活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但是,就算像我这种不聪明、性格也不出色、没有社会经验、不懂经济艺术哲学的人都能发现豌豆的计划非常愚蠢、危险和满是漏洞。豌豆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可回头一看,他不过是患了自尊心狂妄症。



——杀了我,给我写好遗书,让我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高井和明是个胆小的人,但是他听了这个计划后,一点都不害怕。太愚蠢了,简直就是个孩子,警察和社会上的人怎么会按豌豆想的那样去做?



很长时间,他都想让浩美解开心结走近自己,可是,高井和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应该更早一些把浩美从豌豆的身边拉回来。



在高井和明看来,现在的浩美就是一个喜欢玩弄诡计的孩子,心里有病、被幽灵困扰的他和豌豆一起干坏事是很自然的事情。



“浩美,不要紧吧?”



他望着浩美。浩美抽完了烟,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垂着头。



“我们走吧?”



浩美在哭。



这一下子把高井和明的意识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



稍稍有点暗的书店的里面,四周围着摆满书的高高的书架,脚下是从门外刮进来的落叶,有淡淡的尘土味,儿时伙伴的灰白的脸。



——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我的眼不好?那个时候的浩美在问完这句话以后也哭了,他转过身去,不让和明看见他在哭。但是,和明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双眼满含着泪水。



和明和那个时候一样地心痛,而且,因为岁月流逝,这种心痛更剧烈,一定不能放弃浩美。我应该更早地向他伸出双手,无论他怎么讥笑和欺负和明,我都应该坚持住。把和明当成笨蛋的浩美,表面很坚强的浩美,但真正的浩美应该是在微暗的书店里满含泪水等待和明的那个浩美。



“没关系。”



高井和明伸出手,拍了拍栗桥浩美的肩膀。



“不要害怕,只要如实地把事情全部讲出来,警察一定会明白的,不能再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高井和明接着说,我会跟着你的,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在你旁边,不要担心。这是和明生来第一次说这种话。



就好像突然之间雾散了,眼睛亮了。和明知道,过去,自己是一个不被任何人依靠的人,所以就不会想到向别人伸出双手。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在他说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跟着你、和你在一起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人都是因为值得依靠而存在的,最初人都不是能依靠的人,最初也不是有力量的人。无论是谁,在他决心帮助对方的时候,他也就成了可以帮助的人了。



栗桥浩美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这辆车的行李箱里装着一具尸体。”



高井和明情不自禁地往后看,透过车后窗盯着行李箱。



“把尸体放在里面,是为了让你有一个罪名。”



栗桥浩美又讲述了他们杀一个叫木村的男人的全部过程。高井和明感到恐惧,感到从头到脚的一股寒气,但他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



“发现这个行李箱里的尸体后,还可以在我的公寓里找到女人的尸体……说是尸体,恐怕已经变成白骨了。”



“以前女孩子的尸体都藏在哪里?”



“都埋在那个山庄的院子里。”



栗桥浩美回答,用手指甲摸了摸鼻子。



“那个院子里还埋着其他的许多尸体。”



高井和明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杀人,埋尸体,这些都不是浩美干的事情,浩美只是被利用而已,都是豌豆策划的。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赶快告诉警察,让他们挖出来。”



和明又把手放到了浩美的肩膀上,这一次是紧紧地抓住,边说边摇着他。



“快结束了,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幽灵也会消失的。”



栗桥浩美抽了抽鼻子:“我不想那样的,现在,幽灵越来越多。”



“嗯?”



“已经不只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还看见了明美的幽灵,被杀死的女孩子的幽灵全都出来了。”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



栗桥浩美终于抬起头看着高井和明。



“你想得太多了。”和明又重复一遍。



“浩美已经有犯罪感了,所以才能看见幽灵,现在能意识到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这决不是什么坏事,浩美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



栗桥浩美盯着和明,就像一个久卧病床的患者终于看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那好吧,发动汽车,我们走吧。”



和明催促着,浩美总算把车发动起来了。



和明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说不要紧的。



汽车从“绿色公路”返回,往赤井山下开。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总是重复这句话。



和明要帮我,和明要帮我。



出现幽灵,不是我的原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和明,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热浪,可能是因为和明太胖的缘故吧。以前,有许多女人在这儿坐过,豌豆一定也坐过。但是,他们坐在旁边,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感觉出身体里面的热浪。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觉过身体里面的热浪了。



我已经逃不掉了,我不要再管豌豆的计划了,我要和明帮助我。但是警察会怎么处理我呢?警察会相信有幽灵吗?我杀死女孩子,只是为了摆脱幽灵。这样的理由能让人相信吗?



下面的路上车辆很少,司机们很轻松。虽然浩美的手在发抖,但他死死抓住方向盘。和坐车相比,还是开车好。



道路弯曲,前面有一个非常急的弯道,栗桥浩美死死地把住车。每过一次弯道,山都会时远时近。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这就像栗桥浩美心中的理智与疯狂在斗争。山近一些,浩美就害怕;山远一些,浩美……



——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和明,我能逃出来吗?



栗桥浩美又回到现实中来。



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个叫木村的男人,一个喜欢折千纸鹤的男人。



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豌豆。不,杀他的是和明。



“是和明。”



他不由得说出声来。旁边的和明把头转了过来。



“什么?”



盯着正前方的栗桥浩美把眼睛转向副驾驶座。但他没有看和明,只是看旁边的后视镜。就在此时,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大吃一惊,手差一点离开方向盘了。不可能从镜子上改变视线的。



“浩美?”



和明的喊声短促而带有警告的口气,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看着车视镜。



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最好开慢一点。”和明说,“浩美,不要着急,慢慢开,路上空得很。”



栗桥浩美放慢了速度,汽车来到一个比较平缓的下坡。很远的前面,能看见一辆小轿车的影子。跟着它走吧,这样要好一些。



在自己视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



栗桥浩美猛地转过身去,汽车摇摇晃晃,和明急忙按住浩美的手,控制住方向盘。



“没事吧?浩美。”



对和明的问话,浩美用一种控制不住的发抖的声音——后面有人,有人在盯着我。



我是逃不出死者的眼睛的。



“没有人,浩美。”



“没有幽灵,幽灵不会再让浩美痛苦了,只要向警察自首,就不会再有让浩美痛苦的幽灵了。“



栗桥浩美还试着集中精力开车,又是一个U字形弯道。怎么还有山路?为什么不能直着开车?



山越来越近了,但拐了个弯又远去了。



“浩美,慢点开!“



和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浩美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浩美在体会这种感觉的同时,在后视镜里又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浩美没有回头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后视镜。这是错觉,这是妄想,只要一直盯着它,它就会消失。



但是两只眼睛并没有消失,只是眨眨眼而已,它们在那儿死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紧张地闭上眼睛,汽车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后视镜里的眼睛也消失了。



“我要去警察局。”浩美大声说,“这种生活要结束了。”



和明看着栗桥浩美的侧影。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和明?我已经表示要去警察局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后面的幽灵,所以,我不要它们再来打扰了。



“浩美,我来开车吧。”



和明边解安全带,边看着栗桥浩美和已经走了一半的道路。



“浩美已经很累了,再开下去有点受不了。”



“没关系。”浩美摇了摇头。



“但是……”



“没关系,我不会输给幽灵的。”



浩美笑了,笑声就像打嗝一样。



“我已经和幽灵交锋了很长时间,今天不会输给它们。”



“女孩子的幽灵,”和明小声说。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得低下了头?



“是的,小时候就死去的姐姐的幽灵。”



栗桥浩美发出爽朗的笑声。可以吗?我这么使劲地笑。可以,当然可以。



“只是有点奇怪。姐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但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难道是她生出来的幽灵?”



把我身体还给我!



“要是孩子模样出来,我还能知道理由。但是,人死了以后是不可能再变大的。我所见到的女孩子的幽灵也许都不是姐姐。所以今天从开始就想到姐姐,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心逐渐变得昂扬起来,迷惑、烦恼和恐怖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是的,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像要逃脱后面追赶而来的什么东西似地加速前进呢?



“和明,给支烟。”



高井和明像拆解炸弹似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烟放到他的嘴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浩美流泪了。快点、快点、更快点。他踩着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他。



“浩美,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一些事情吗?”和明好像要得到证实似地小声说。



“什么?什么?”



“姐姐……小时候就死去的,当时的情况能讲一讲吗?”



“还是个婴儿时,突然死去的。”



栗桥浩美叼着烟,缩了缩肩膀。



“睡觉时候死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母亲不死心,让我用了姐姐的名字。”



女孩子的名字——栗桥浩美吐出一口烟。



“我,”和明有点犹豫,“我听你母亲说起过。”



“什么?”



“你母亲上个月生病住院。”



“啊,是吗?”



“你母亲病得不厉害,只是心情比较压抑。”



栗桥浩美大声笑了起来,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但本人没有察觉,和明也没有看到,他在向窗外望。



“你母亲非常想把你姐姐从那个世界里叫回来,她很激动。”



和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栗桥浩美还是发现自己又流泪了。母亲还是不能忘记姐姐,还是想让姐姐回来。我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姐姐。



“要是姐姐那么好,我应该去那个世界和姐姐一起生活,我说过这话。”



栗桥浩美有点像在发泄,但和明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母亲忘不了你姐姐,不是因为爱她。”



和明用两只手掌擦了擦脸,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掌,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接着说:



“你母亲很怕你姐姐,非常害怕。浩美看到姐姐的幽灵,也许和你母亲有关系。浩美从小就感觉到了母亲心中的恐惧,才会形成幽灵。”



和明两手紧握,抬起头。



“你不要吃惊。浩美的姐姐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你母亲杀死的。你母亲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婴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栗桥浩美眼中的山越来越大,这座山把他压倒了,像要把他压碎。



他还感觉方向盘在他的手中跳舞。



“浩美,小心!”



和明从旁边伸出胳膊,使劲按住方向盘。汽车摇摇晃晃,像要被山吸进去似的。和明抓住方向盘后转过头来对浩美说:“没事吧?”



虽然他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但和明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浩美。在狭小的车里面,两个人都抓住方向盘,就像相扑比赛一样。



“啊……没事。”栗桥浩美小声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含着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情,我说走嘴了。”



和明小心地观察着浩美的表情,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了,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回东京后再说就好了。”



“好的。”



栗桥浩美在驾驶座上坐好。好的,我可以继续开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很理智。



“你再说说吧。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杀死我姐姐的事情?这和我母亲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和明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家后再说吧。”



“那可不行,有心事的话,开车容易出事,你还是讲给我听吧。”



“浩美……”



栗桥浩美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绿色公路”两边的山不见了,汽车左边的视线很开阔,不远处能看见赤井市的街道了,像是用许多玩具积木搭起来的,非常漂亮。



在这种景色下,栗桥浩美放心了,他不会再被山挤压了,也不会再有被挤碎的感觉了。



“快说吧,和明,我非常想听。”



浩美催促着,高井和明又用手擦了擦脸。用两只手擦脸然后再仔细地盯着手看,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个习惯。这是在从孩子到大人的成长过程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什么是浩美不了解的地方呢?浩美不可能完全了解和明,是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豌豆这次策划的计划才会落空。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



和明去看望栗桥寿美子,她正在床上睡觉,头放在枕头上,仰着脸,嘴半张着。



“因为她睡得很香,所以我想马上回去,当我刚想从床边离开的时候,你母亲说话了,好像在叫我。所以我就停下脚,和你母亲搭话。”



栗桥寿美子仍是仰着脸躺在床上,突然她把两只眼睛睁开了。高井和明吓了一跳,差一点逃出病房。



“你母亲两眼发红,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大叫起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明急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如何让栗桥寿美子安静下来,寿美子死死抓住和明,几乎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说,你妈妈一定是做噩梦了,住院后环境变了,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的。”



寿美子像是在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浩美在追我,浩美非常恨我,浩美要杀了我。



“我笑了笑说,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他不是独生子吗?也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



像是第一次见面,寿美子仔细地看着和明,放开了被她抓住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呻吟般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被魔鬼折磨着。



她转过身去,对束手无措的和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现在浩美的姐姐、还是个婴儿的浩美,根本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我杀死的,用枕头捂死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栗桥浩美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缩紧了肩膀,好像是反射作用,他的两个膝盖也在咚咚地跳。穿着运动鞋的脚踢飞了无意中掉下来的烟,烟没有了。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我姐姐?”



栗桥浩美小声地问,高井和明也小声地回答。



“现在看来,是育儿神经官能症。”



“这种病?快三十年了,一直有吗?”



“有,只不过没有起过名字而已。”高井和明说,两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我一直也不承认自己的视觉障碍。”他像是要批评别人似地用坚定、短促的口气说。



“现在还有好多人因为不承认自己的病而苦恼。”



生病——育儿神经官能症?但是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了母亲的祖母和一个男人为情而死的故事,而且,父亲不止一次地奚落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也曾听到过熟睡中的父亲在叫,你欺骗了我,我要压住你。



说不定,父亲是在怀疑母亲?刚刚出生的长女浩美、婴儿浩美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责问过母亲?



或者,也许是父亲放弃了不要孩子。随便生下来,就随便养大吧。我不想要有着你的血统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淫荡血统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和你一样的。



于是她变得愤怒、绝望、自暴自弃——母亲在婴儿身上为这种没有寄托的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婴儿的命。



于是用枕头让婴儿窒息而死。三十年前,一般人还不会认可母亲故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所以医生也认为婴儿是突然死亡。



寿美子没有说话,她没有如实交待是自己杀死婴儿的。



后来,她没受任何惩罚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用被杀死的婴儿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



浩美。



浩美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养育着。所以浩美没有死,她从来没有杀死过浩美。



从过去到现在,父母从没有说过要去出席给死去的姐姐做的法事。他还以为父母是一定要在家做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做法事。



“浩美……”和明发疯似的叫起来。



汽车从“绿色公路”上开下来,来到赤井山的二合目附近。下面全是悬崖和有点急的弯道,然后就只剩下比较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支烟。”浩美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是冰凉的。



和明拿出烟,放到他的嘴上,并点着了火。栗桥浩美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向外吐。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眼睛。



栗桥浩美的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了前面的弯道,而被吸引到了后视镜里。他不由得再次用力踩向了加速器,汽车的速度加快了。吓得和明回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有什么东西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热泪盈眶,手在发抖,身上很凉,脑袋也在发热。他从心底里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姐姐!



栗桥浩美喊着,两眼盯着后视镜里的两只眼睛。



——姐姐!我的姐姐!



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的婴儿。



但姐姐又是幸运的,姐姐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则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一点点被杀死的。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但是,远得几乎都快看不到了的凶谷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又清楚地浮现出来。



栗桥浩美猛地跳了起来,着着火的烟也从嘴里掉了下来,掉到了膝盖上。



“怎么回事?”和明问。汽车来到最后一个弯道。浩美在突然一动的时候又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的速度更快了。



“危险,浩美,慢点!”和明说着,又把手伸向了方向盘。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盯着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双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和古川鞠子的眼睛。在这迷惑的一刹那间,栗桥浩美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他知道了。



接下来,栗桥浩美尖叫起来。



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她盯着栗桥浩美,她把浩美当成目标。现在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浩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他的人生是应该被诅咒的,从开始到最后。诅咒的不是那些女孩子的幽灵,而是母亲本人。和我一样,女孩子的幽灵也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



浩美觉得膝盖上很烫,有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听见和明的叫嚷声。



但是,栗桥浩美仍像死人一般盯着后视镜里面的两只眼睛,好像眼睛一动就会被杀死。我也会像姐姐一样被杀死。栗桥浩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存在,而且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悲鸣,事实上,是父母亲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杀死年轻女孩子是错误的,真正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应该害怕女孩子的幽灵。我应该在更早一些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一起逃走的。逃啊逃啊,逃到一个父母根本不会杀死他们的地方。



“浩美,烟!衬衫着火了!”



就在和明把他唤回现实世界的瞬间,栗桥浩美穿的化纤衬衫已经着起了火,并把他包围在里面。他觉得火已经烧到后脖梗了,头发也烧着了。



汽车完全失去了控制。



发生事故了。和明紧紧抓住方向盘,虽然被挡风玻璃压住了,但他还是在喊。而被火包围的栗桥浩美仍盯着后视镜。在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她在为栗桥浩美和幽灵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破公路护栏,呈一条优雅的弧线从悬崖上飞了出去。



从挡风玻璃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大,那种颜色和包围着栗桥浩美的火的颜色重合在一起。



浩美听到了和明的尖叫声,也看到了放在挡风玻璃上的两只大手。



后视镜里母亲的脸,随着火焰消失了。



车子落下来了,非常平缓、更加舒适的轨道。他感到自己是和后视镜里的母亲一起去死,姐姐一定会高兴的——我报了仇。



当汽车从上面掉下来落到悬崖下面的地面时,后视镜被砸得粉碎,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后视镜里最后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双新的、笑眯眯的眼睛,那不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



豌豆的眼睛。



——我不会看错吧?栗桥浩美心里在叫。砸破挡风玻璃的悬崖下的岩石也把他的头砸破了。



无论任何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过一遍。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十三岁的夏天,炎热夏天的游泳池边,和明掉到水里面,他的头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他想爬上来。豌豆说把他救上来吧,但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但是,在和明时浮时沉、快要死的一瞬间,喧闹的同学听到和明悲哀的求救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有人说了一句,别闹了,还是别闹了,他快要死了。



但是栗桥浩美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和明会不会被淹死,他都没有办法感到兴奋、狂喜和高兴。



就在栗桥浩美摇摇晃晃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走出来跳进游泳池,把和明救了上来。和明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手紧抓着游泳池的边,好像很紧张。栗桥浩美很是扫兴,突然转身向淋浴间走去。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但豌豆注意到了浩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浩美洗完澡从更衣室出来时,豌豆靠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又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



——大家都在的时候这样做不好,这是战略失败。



豌豆说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情景。他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哭得眼睛热乎乎的,脸也是湿的。即使他想小便,也只能忍着。这是因为如果他从这个黑暗的地方出去的话,他的母亲一定会责骂他的。



是的,小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生了气的寿美子经常把他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的空间很小,只有半个草垫子左右,而且里面还塞满了东西。为了能待在里面,栗桥浩美只能抱着腿,缩着头,像一只圆圆的大虫子。因为空间太狭窄,呼吸很困难,所以待上三十分钟后头就会很疼。但是,只要母亲不说可以了,他是不能出来的。



为什么要被责罚?母亲为什么生气?头很疼,小便也憋不住了。可是,如果要在这儿小便的话,会招致母亲更严厉的责罚。这个时候父亲好像也在家。



记忆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栗桥浩美还被寿美子责罚过。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低着头,脚在晃来晃去。寿美子突然说了什么,但是栗桥浩美根本没听进去。他根本不想听这些责骂的话,他想出去玩。



再长大一些——想起来了。个子长高了,力量也大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母亲生气了。太唠叨,简直想揍她。栗桥浩美如果能在这个家成为最强大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没有一件能忍受的事情。



母亲还在生气地叫着。啊!太烦了,太烦了。就在这时,坐在栗桥浩美旁边正在抽烟的父亲和浩美一样生气,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叫道,吵死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就这样,同样的事情在重复着,她从没有对孩子说过一次合适的话。父亲也在大声吼着,母亲就不说话了。你这是教育孩子吗?父亲的脸通红,他抓起浩美细小的胳膊,猛地拧过来,用正在吸着的烟头按在内侧嫩嫩的红红的皮肤上。怎么样?要这样教育孩子!好好学着点!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手腕上的那块火烫过的痕迹怎么也消不下去。因为痛恨他们,浩美要在和明的身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他拿着烟的时候被长寿庵的女主人发现了,挨了一顿训。



回忆、回忆、回忆。人就是回忆,它会突然在脑海闪过。许多回忆被一层叫做皮肤的东西包着,便变成了人。由孩子长成大人,人长大了,之所以个子也长高了,只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增加了。



现在,叫栗桥浩美的人的皮肤破了,包藏在里面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是缓缓的,后来气势汹涌。回忆全部流出来之后,栗桥浩美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横躺在地上。



变成这样以后,再重新做是没有用的。变成空气球的栗桥浩美,必须装入新的回忆,撑起来,才能变成新的栗桥浩美。栗桥浩美脱胎换骨了。



一定能,今天就能。因为我有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和明,我不用知道和明的任何事情。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能活着,我也想活着,重新活一次,决不会再让豌豆欺骗了。



因为有了坚强的决心,浩美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但是,这只不过是在神经中枢停止功能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要是死了,谁来揭穿豌豆的谎话——这是浩美最后的想法,最后涌出的回忆。栗桥浩美死了。



在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悬崖的过程中,高井和明一直睁着眼睛,他看见了事情的部分经过。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就好像是精彩的慢镜头,他体会到了事故的全部过程。



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被从挡风玻璃中摔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户外的空气。眼前的天空,由蓝色变成了薄暮色,他的头慢慢地向下坠。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在往下坠。



我不会死的,和明想。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要带浩美回去。以后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一起解决,一起重新开始,一起重新考虑,还有需要对证的东西。



我不觉得可怕。这是因为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持着他。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故中死去?浩美、浩美没事吧?



在高井和明坠下的地方,有被尾气熏黑的、干枯的树枝,它们像不满足的孩子似地肩并肩站在一起组成杂树林。这些树枝缺乏力量,而且树枝都是尖尖的。



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高井和明落了下来。树枝伸向天空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他落到一群早熟的树枝中间。不一会儿,硬硬的树枝戳进他软软的头部肌肉里,一直戳到颈动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和明还担心浩美的身体。



6



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为什么今天会想起来呢?



就在栗桥浩美开车面临死亡前的瞬间,豌豆也睁开眼睛,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八分。就在这一时刻,好像约好似的,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让人怀念的诗。



这首诗是小学六年级时写的。上国语课的时候,授课老师让学生们写的,要求在下一节课之前,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什么内容都可以。



豌豆属于那种学习很轻松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经常为此而赞不绝口。



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文章的理解力也不错。即使不听老师的讲课,他只要把书上内容看一遍就能理解。当别的孩子都在为两位数乘法和分数计算而辛苦的时候,他却不用去做这些简单的练习题,以便和同学的学习进度保持一致。



因为豌豆很会看大人的眼色,所以他一般都能马上感觉出老师现在要求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调整自己,让自己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非常到位。



老师也很想看一看像豌豆这样的聪明孩子会写什么样的诗。豌豆能看透这种充满老师脑海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聪明,而且悟性也很好。教师是这么评价他的。这个孩子写的读后感非常棒!可以在学校里巡回展览!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写出优美的诗歌。



豌豆当然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会让老师赞扬他,并让老师高兴。不仅如此,他也非常喜欢写文章。



聪明的他非常清楚写什么样的文章能让老师高兴和同学感动。写作文需要的词汇,往周围一看,到处都是,有时还飘在天空中。把好的词汇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有时,他看到同学们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为写作文而苦恼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



但写诗是第一次,它和作文不一样,写得要短,反而有点难。他想,这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他拿出作文纸,想了三十分钟,就想出好词来了,豌豆一口气写了出来。



就是这首诗。



写完之后,他仔细看着诗中的用词,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部好作品。也许老师看了以后会表扬他,但在优等生豌豆的心中还是抱有这样的担心。他本能地觉察出这种危险,于是,急忙又拿出作文纸,想再写一首新的诗。



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想的还是刚才写好的那首诗的一段。



豌豆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撕,撕得粉碎,扔进纸篓里。



但是,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一节都无法从他的脑子里消失。



最后,他以初春小雨为题写了一首新诗。老师看了以后仍表扬了他,但是豌豆明白,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从此以后,豌豆开始讨厌诗歌,因为他知道诗是危险的东西。他也几乎都把这首诗给忘了。



为什么在长成优秀的大人之后,在这种特别时刻,突然想起它来了呢?豌豆苦笑着。



豌豆都是口头告诉浩美计划的内容的,下午,他一直在这里休息。自己要去东京,去东京,去看“长寿庵”的高井和明的家人。如果和明出卖了他们向警察报案,他会马上把和明的家人全部杀死——虽然他是这样威胁和明的,但却不想真的去做这些非常麻烦的事情。和明是个胆小鬼,不会反抗的。按浩美的说法,带着他到处乱转,一直到晚上,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在凶谷把他杀掉。所以,豌豆和浩美约好今天夜里零时前在凶谷会合。



在豌豆的心里面,他并没有在意高井和明。自从和明参与了这个计划后,故事情节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对豌豆而言则是无关痛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栗桥浩美会被和明的言行打动的可能性,或者是栗桥浩美不稳定情绪崩溃的危险性。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和明的危险性,也理解计划的落空。这就像是一艘迎风在航道上徐徐行驶的船只。因为有和明的存在,豌豆对浩美的影响力正渐渐变弱。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豌豆嘿嘿一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有在刚发生变故时,才能看出指挥者的领导能力。所以只有在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从今以后才会真正地有意思……



在他一分为二的精神世界里,时间在慢慢流逝。和明会怎么做呢?浩美会怎么做呢?今天夜里的结局会是什么?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啊,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诗。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话。作文只是把心里的话堆砌在一起而写成,而写诗则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放一面内视镜,并从中取出一部分做成标本,放在眼前。



所以写诗是危险的。



太阳落山了,天黑了,钟在转。豌豆半睡半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忽然,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最新新闻,画面是赤井山和“绿色公路”。转播的记者正在解说。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都已死亡,行李箱里还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也许就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两名罪犯。记者报道称。



报道仅此而已,这个节目是HBS的新闻节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给节目组打来的电话做了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根据声音鉴定,给特别报道节目打电话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测试图明显不同。这是HBS独家报道。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应该是两人以上,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在‘绿色公路’上因车祸死亡的两名男性就是打电话的两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



他们好像非常兴奋,记者和播音员的脸都变得通红。



是的,故事到这儿又要变化了。



就像结成块的油在慢慢地溶化,豌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久,他放声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听到这笑声,就连埋在院子里的不会说话的死尸好像也被吵醒了,浑身发抖。



7



腊月到了,寒风刮起来了。



门口的自动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发出挺大的声音,每次开关,都会有夹着枯叶的寒风刮进来。



“请问,有昨天发行的《日本文献》的临时增刊号吗?”



进来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客人,他走到柜台边问。半天了,这是第八个客人。在我住院的时候会有多少客人呢,也许会更多。塚田真一停下了正在擦地板的手,把拖把靠在墙上,伸直了腰,盯着柜台看。



“对不起!”店长道歉说。



“我们店里不卖《日本文献》杂志,有杂志的便利店大概是COUNTSHOP吧。”



“是吗?”年轻男人有点遗憾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可是书店和其他地方都卖完了。”



“是吗?你没去报亭看看吗?”



“不会有,报亭不会有的。”



“杂志发行的数量不是很少吧,平常这种杂志不是这么好卖的。”店长说,“这个是增刊号,又不是创刊号,不应该这么快就卖完吧。”



“是的。”年轻的男人说了声谢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他也许还要去书店或便利店看看吧,他快步穿过了店门前的人行横道。



在商店最里面的冰柜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冷冻食品和冰淇淋,他们好像也听到了刚才柜台边的对话,只听他们说:“《日本文献》是什么?”真一很吃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电视节目吧?”女的说。



“电视节目?”男的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边说。



“没说便利店里会怎么样?”



“是的,那是杂志。”



“那么好卖的东西,不买可不行,我也想要。”



“去书店看看吧?”



“去书店多麻烦,在这儿不能买吗?”



真一又拿起拖把开始干活了。刚才有一位带着孩子来买牛奶的妇女,把三瓶清凉饮料全都掉到地上了,弄得到处都是,这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



真一想,对别人的话道听途说,只要是流行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这样的年轻男女,与其做《日本文献》的读者,倒不如做文章选材的对象。对了,就叫“现代无忧男人和浮躁女人的最新恋爱故事”。这样的话,就连自称是报告文学专门杂志的《日本文献》也只能用一个不起眼的标题了。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扎着围裙的妇女,她也是来买《日本文献》增刊号的。店长再次表示歉意,她不高兴地走了。刚才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终于离开了冰柜,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前,开着玩笑,笑个不停。真一也终于擦完地板了,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拖把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辛苦了。”店长边说边隔着眼镜温柔地看着他。



“收拾一下吧,马上收银员就来换你了,店长,你还没有午休吧?”



大概是下午二点半吧,真一提前把午饭做完了,所以他不并在意工作时间忙着干活。



来换店长的收银员刚进门,又来了一位要买《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的客人,店长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这位客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他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机油的臭味。他的烟抽完了,顺便来买。听说没有增刊号,他连说真遗憾。回工厂后听收音机吧,那里面好像也有这种节目。这位大叔说,《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很有意思,把那起案件罪犯的情况写得像小说一样通俗易懂。因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所以,真一忍不住地告诉他,这是他的一位熟人在增刊号上写的文章。这位大叔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噢,是吗?是你哥哥的一位熟人写的,真是了不起。



前烟滋子决定把报告文学在《日本文献》上连载是在那起案件正在发生的时候。但是,就在滋子刚刚完成第一部手稿后,两名罪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使案件很快就结束了。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12月1日发行一期特别报道这起连续绑架杀人案的临时增刊号。计划在《日本文献》上连载的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决定由临时增刊向媒体转移。



罪犯死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不分昼夜地赶制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很快也没有素材了。在这一个星期内,电视台不仅有白天的继续报道节目,还有晚上新闻节目中的十分钟左右的特别报道。一段时间过后,它们也趋于平静了。电视台又开始追踪报道别的最新新闻和丑闻事件,差不多快把那起案件忘记了。



而报纸和杂志等新闻媒体在时效性上不如电视台,为弥补这一不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详细报道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们并没有对这起事件罢手。但是,报纸和周刊杂志受纸张的限制,无法把他们所掌握的所有材料都报道出来。



因此,《日本文献》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版临时增刊号。电视台已经不再报道这起事件,报纸杂志还没有报道完成,著名的撰稿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还没有完成单行本——《日本文献》就是要利用这个空隙,满足那些还想了解案件、想让人告诉他们真相的读者的要求。



增刊号发行情况比想象的要好,这决不让人意外。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了解两名罪犯所做的事情、他们的想法和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等准确的消息。把了解的情况加以整理,是希望别人能放心。



“《日本文献》是周刊杂志,肯定会有续集的。”



“是吗?”



“是的,听说他们要对那起案件一直追踪报道下去,是一名女记者一直在调查。”



“那可真不错,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我特别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叔接过烟和找的零钱向外面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机油味。真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谢谢光临。”



——滋子,初出茅庐。真一在想。



这个时候的滋子很忙,连在一起吃饭都很难。从过去到现在,滋子一直在照顾着昭二和真一两人,她经常去超市买来肉菜和豆腐及葱花酱汁,然后在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发表了第一篇连载后,这个星期只有一次,前烟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吃饭。这也许是为了庆祝第一篇连载的顺利发表吧。



吃饭的时候,真一对前烟夫妇过去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他决定离开这座公寓。为此,他已经悄悄地找了好几家可以安排住处的工作地点。



也许他们会挽留吧,滋子可能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挽留的。



杂志决定连载后,文章就需要进行校对,滋子躲在工作间里忙着干活,昭二和真一说起了悄悄话。



——嗳,塚田君,你不烦吗?



因为滋子也这么直接地问过真一,但昭二这样问,倒是让真一觉得很惊讶。



——不烦,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反问了一句。昭二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摸脑袋,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说。



——滋子写犯罪的事情,这虽然不是塚田家的事,但毕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她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警官,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者,也不是报纸杂志的记者,她只是个自由撰稿人,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还是要到处调查写文章,对罪犯的情况进行各种推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滋子,今后会有许多人针对这起案件写很多的东西,这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如何预防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是这样的。



——但是,结果……许多人读了滋子写的文章,她很有成绩,功劳也很大,也许还会有钱。这些,塚田君不烦吗?让一个既未受过伤也不烦恼的人做这样的事情不让人烦吗?随便把别人的不幸当作素材,你没有想过吗?



就像当初滋子问他时候的回答一样,真一说。



——是的,我想过。



下了决心的昭二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虽说下了决心,但还不想说得如此明白。



——是的,是这样的。



——对。所以,自从滋子的文章在杂志上连载后,我就想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啊,还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昭二点着头用手摸着脸。



——你因为滋子的事情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生气,我真的很感谢她。



——但是,滋子让你住在这儿,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起案件的?你是作为素材来源而被使用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我困难的时候,滋子和昭二都给了我帮助,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真一使劲的找话说。尽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一点儿犹豫,但要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还是很困难的。



——就像昭二刚才说的,为了搞清楚为发生这样事情的原因和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必须要调查犯罪、研究罪犯和进行分析。所以,滋子做的事情有着很深远的意义。不仅仅是滋子,女性来做这样的事情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因为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多数是女性。但是,过去评论或写文章的女性多是新闻工作者,那个领域的人是不是太少了?



——是不是这样的?昭二好像很是为难。



——因此,我希望滋子要努力去做。但是离得太近不太舒服,会让我想起许多事情,考虑许多事情。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新闻工作者是不是对别人事情都很不在乎。所以,我很痛苦,滋子离我太近,我很烦。



——嗯,我也这么想。昭二说,他慢慢地点着头,回头看着滋子工作的房间。



——当然,塚田君是痛苦,而且还可以远离痛苦的事情。但是,滋子却不可能逃离烦人和痛苦的事情。如果你觉得痛苦,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塚田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没有资格说。但是,塚田君,你自己是没事了,但对滋子来说却不太好,那它就是错误的。既然滋子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们就应该让她尽情地去做。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而又严肃,真一不由得认真地看着昭二。昭二仍盯着滋子工作间那扇关着的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真一的眼光,但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刚才昭二说过,大家都在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应该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滋子的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犯罪报道,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么回答。但昭二并没有从心里真正理解这种精彩的回答。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还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比真一想得更深刻。莫名其妙的不得要领的不舒服感一消失,如果真一觉得在滋子身边照顾她的工作很痛苦,也许就很麻烦。



滋子曾经讲过,以前,她并没有发表的想法,也不会依靠什么,在她开始写有关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昭二给了她最大的鼓励。昭二说,你能行,只有你才能写好,加油。



那个时候他的鼓励是真实的,现在变得犹豫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吧。失踪和连环杀人是深度和程度都不同的两个词汇,是不可能通用的。



但是,以前勇敢地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总感不安的昭二,哪一个是真正的昭二呢?哪一个也不是假的,哪一个也不是真的。两个而不是一个,他很苦恼。



突然,他想出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要紧吧。



多余的担心。真一不再琢磨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要让心情极好的昭二评价一下滋子的报告文学的话,他一定很高兴,一定都是赞美之词。就算不能忘记刚才所说的事情,他也会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这么长时间,真一从来没有和昭二谈过这件事。真一想过了,如果要对《日本文献》上的第一篇连载进行评论的话,昭二一定非常高兴,他会去书店买许多本书,发给工厂的工人。他是真的高兴,即使在真一面前也不会掩饰。很严肃地断言不能由着滋子去的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离开这里——这个决心越来越强烈,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和前烟夫妻住在一起了。



真一把手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自己的将来——必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



门开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同时把眼光转向了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他的眼前,站的是通口惠。



8



从石井夫妇家搬到这家公寓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真一经常梦见通口惠。睡觉时梦见,白天也会梦见,也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夜里做梦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是真一在逃跑,通口惠在后面追赶,没有一点变化。它真实反映了现实的残酷性,真一咬紧牙关、一身冷汗、浑身发抖地从她那里逃出来。梦醒的时候,他会猛的一下子跳起来,好像使用了紧急逃跑装置。睡醒后还觉得自己在逃跑,盖着毛毯的两只脚仍在前后摆动着。



和夜晚相比,白日梦的时间更短一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在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有按时到站,真一后面排起了长队。真一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他居然看见通口惠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或者,前烟滋子让他去买晚饭用的东西,他来到超市。进入宽敞的超市,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推着车,在超市里转。突然在一个拐角处,通口惠挡住了前面的路。



在做白日梦的时候,通口惠并不追赶真一,甚至有时她发现不了真一的存在。一定要在她只感觉到了真一存在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逃走——否则将会遭遇危险。但是,真一吸口气、眨眨眼的瞬间之后,通口惠就从汽车站队伍的最后面消失了,也不在超市的通道上。只是看错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能在真一的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幻觉而已。



不久,真一的心情变得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提心吊胆?为什么我要这样胆小、看到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真一发现通口惠站在便利店的柜台的前面时,他还以为这是幻觉,是一种新的白日梦,眨眨眼就会消失。



而实际上,真一停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似地盯着通口惠。和记忆中的她——经常出现在真一梦中和幻觉中的她相比,今天站在眼前的少女有点胖,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衣服都是新的,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毛衣闪闪发光。



“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她抹的是淡红色的口红,“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真一觉得胸口堵得慌,所以他的呼吸很不通畅,但他有一种想大叫的冲动。大叫一声,穿过柜台,打开自动门,逃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就在这时,刚才那两位年轻男女走近了柜台,他们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柜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他们把篮筐放了上去,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真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清醒过来了。



那个男人有点心急似地皱着眉头看着真一,女的挽着他的胳膊也盯着真一。通口惠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马上退到了旁边。



真一取出篮筐里的东西,收银员开始打单。因为手指发抖,为了避免操作失误,真一慢慢地干着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女孩仍抓着他,撒娇似地说,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的旅馆吧。



无论在什么样的噩梦和幻觉里,作为便利店的服务员,真一从来没有想过通口惠一动不动地观察自己。因此,今天的真一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是梦,所以身体不能随意乱动;因为是梦,所以他的腿在发抖。



拿着买好的东西,两位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走,真一又要直面噩梦了。



“好久不见了。”



通口惠说,她又回到了柜台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很轻松,就好像是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的同学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见面时打招呼一样。她甚至还满面带笑。



真一低下了头,把视线固定在柜台上,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不想说话。”真一没来得及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你必须要和我说话。”还是刚才的口气,通口惠笑着回答。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到这里,真一不再恐惧,他生气地抬起了头,“我和你的律师说过,请你不要再追着我了。律师也说过,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助你父亲。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是为了你好。”



但令他吃惊的是,通口惠笑得声音更大了。真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真是很漂亮。



以前,她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的情况只能降低她的魅力,让她坐吃山空。过去一定是个漂亮女孩子。这和真一一样,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他才不是一个要逃离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的胆小鬼。



但是,今天的通口惠看上去确实很漂亮,很平静。这和过去总是追着真一的她截然不同;和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追着他的女孩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这种不同,真一有着本能的心理准备。对方的做法变了,一定要小心。



“律师没有和你说过吗?追着我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不会去见你的父亲。被害人的家属不可能去和被告人见面的,连律师都这么说。”



“不是不可能的。”通口惠的口气就像是严厉的国语老师,她扬起眉训斥着真一,“你要是想去的话,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不想去见面。”



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店长走了出来。“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真一看着店长,好像她是从远处来的救命的人。



店长走到柜台边,用眼神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真一还没有想明白如何解释的时候,还没有尽兴的通口惠用欢快的声音问:“对不起,您就是店长吗?”



“是的,我是店长。”



“谢谢你对真一的照顾,我是他的堂妹。”



通口惠低头行礼,店长笑了。



“什么,是吗?”



她冷冷地看了看有点难为情的真一,真一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



店长是前烟昭二的朋友,但是她并不知道发生在真一身上的事情,要解释的话,还必须从头说起。



“店长,其实真一是个很麻烦的孩子,”通口惠的话好像说不清楚,“他因为和父母吵架而离家出走的,我是来把他带回去的。”



“真的吗?”



店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真一,而真一却在看着通口惠。信口开河的她看上去很轻松,无所顾忌。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稍离近一些看,她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她没有大声地哭,大声地叫,但她的本质没有变。通口惠转过头一笑,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到这些,真一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了。



如果要在这里强行让她离开的话,不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让店长卷到这件事情中来。



“塚田君,真是这样的吗?”



真一转过脸看了看很是担心的店长,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今天还不能说,很复杂。对不起,现在我能回去吗?”



店长看了看大获全胜的通口惠,又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真一。



“啊……没有问题,你堂妹来接你了,回去吧。你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明天我一定来。”



真一离开柜台回到办公室,急忙脱下便利店的制服,因为太急了,胳膊有点火辣辣地疼。通口惠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长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笑。



真一背着小型旅行包,大步走回店里。拉着通口惠的胳膊,向自动门口走去。



“对不起了,店长。”



“实在对不起了。”通口惠还在假装可爱地演着戏,“多谢你们对真一的照顾。”



真一拽着她穿过马路拐了个弯,向和前烟钢铁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公园,真一想把她带到那儿去。



“轻一点,弄疼我了。”通口惠在叫。但是旁边路过的人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撒娇。娇滴滴的,在闹着玩,但真一却非常怕这样的事情。



“你不要拽着我,我跟你走,是我在找真一君,所以要拽应该是我拽着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你叫,你就不要叫!”



快到要去的公园了,真一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通口惠忽然看到公园旁边有一个小的茶馆,她指着茶馆说:“哎,那个茶馆挺漂亮的,咱们去那里吧。”



真一想,让他和通口惠进那个茶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还不如死了好。于是,他拒绝了这一要求。



好在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学校也在上课,今天没有孩子在公园里玩。真一把通口惠拽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树丛旁,才把手放开。



“疼死我了。”通口惠摸了摸手腕,翻着眼看着真一,像是在发脾气似地说,“你是不是太野蛮了?”



真一的脑子嗡地一下,喉咙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你发疯了——不正常。脑子变糊涂了,不能接受现实了。在他坚持把头转向一边的时候,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最后,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打算?什么呢?”通口惠在装糊涂,“我一直在找真一君,最后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去见你的父亲,永远不。我不会原谅你父亲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等着你父亲被判死刑吧。”



刚一听到死刑两个字,通口惠装出来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被打碎了,又变回到过去的她了。这里既没有便利店里的灯光,天又阴着,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带着笑的脸在痉挛,甚至牙也露在外面。



“爸爸不会被判死刑,他是无实之罪。”



“不是无实之罪。”真一大叫着回答她,“你父亲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全家。我说过一百回一千回了,你父亲为了要钱像个强盗似地进了我家,他杀了三个人!”



通口惠像是有点害怕似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是的,他是杀了人,他杀了你那愚蠢的妹妹、自以为是的妈妈和无能的爸爸,他是杀了人!”



然后,她就像抓捕猎手的野兽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尖叫着:“但是,怂恿我爸爸的是你!都是因为你的怂恿!”



真一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通口惠太清楚如何有效地攻击我。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没有怂恿他。”



正在兴奋中的通口惠为了放低声音,用手按住嘴唇。



“是你,是你到处宣扬你家很有钱,父亲才会动那种念头的,你是有责任的,你必须向我父亲道歉。”



肩上的包一下子掉到了脚边,真一的头很晕。“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音。”



通口惠也意识到形势开始朝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她也低下头看着真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真一君去见我父亲,所以才把话说过头了。”



她碰了碰真一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去见见我父亲吧。你去见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父亲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快乐。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品。”



真一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又是鲜血的颜色,这血色在搅动着他的心。



——我要杀了这家伙。



杀了她,现在就杀,不能犹豫,空手杀了她。



真一的手突然一动。他低着头盯着路面,身体一动也不动,肩膀不用动,连脚都不用往前迈一步,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这就像正在睡觉的野兽突然闻见的猎物的气味,把眼睁开了。为了找到目标,用五个手指的指尖到处摸索。只要有一根手指摸到了通口惠,其余的手指就会一起向她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公园前面的道路上叫他。



“塚田君!”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谁在叫他。这个声音让真一从梦魇中惊醒,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水野久美挥着手向这边走来。她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很轻快。她好像只看见了真一一个人,根本没有在意她应该能看到的通口惠。事情很清楚,她在那里等着来帮他!真一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通口惠嘟着嘴笑着说:“嗨,你女朋友来了。”



水野久美刚走到公园的栅栏边,就一口气跑到真一身边,边拍手边说:“怎么回事?我去便利店找你,店长说你提前走了。”



“嗯。”真一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还在痉挛,身体也在发抖。他也知道水野久美感觉到了这些。所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怎么样?”水野久美边说边挽着真一的胳膊,连一眼都没看通口惠。



“哎,这个人,对不起了。”通口惠笑眯眯地对真一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我,我正在和塚田君说话,请你不要插进来。”



还没等真一反应过来,水野久美就有了回答。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根本不看通口惠,而是歪着脑袋对真一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样?走吧。你刚才一个人就一直待在这里,冷不冷?”



水野久美在演戏,她的戏里只有真一,根本没有注意到通口惠的存在。果然,她拽着真一的胳膊,向车站方向走去。



“走吧!”



“不要开玩笑!”通口惠跳起来叫着,像是要把真一拉回去。真一也躲了一下,但和他相比,水野久美的反应更快。她让真一站在后面,她挡在通口惠的前面,然后举起手,用一点都不犹豫的准确的动作,猛地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通口惠止住呼吸,睁着两眼,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清楚地印着水野久美红红的手指印。



真一第一次听到水野久美用威严干脆的声音在说:“不要再缠着塚田君了,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你没有脑子吗?是不是要往里面放一些臭豆腐呀?”



真一也是第一次看见通口惠无话可说。她只是嘴唇在动,但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手指印就像奇特的化妆一样,让她脸上的色彩更加鲜艳。



水野久美接着说:“我是塚田君的女朋友,但是在事情发生时还不是,所以,我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塚田君的全家,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之中。停止你的不合时宜的恶作剧吧。无论你用坏想法怎么去大吵大闹,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不应该为你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而高兴,你应该去问他。你谈话的对象不是塚田君,而是你的父亲。”



一口气说完后,水野久美又抓着真一的胳膊靠着他决然地走了出去。真一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下通口惠,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于是,他和水野久美一起往前走。



“我不会放弃的。”通口惠在叫,她的声音很弱而且还在颤抖,但真一和久美根本就没有在意她。



“我不会放弃的。你绝对有责任的,向父亲谢罪的应该是你,你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全是你的错。”



那些话从背后直刺真一的心,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也许他是想向水野久美解释一下刚才通口惠骂他的话。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她温柔地说,而且走得更快了。



后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通口惠追了上来。“不要回头。”水野久美说。真一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公园的出口了。



通口惠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但还是听到了她扔过来的话:“我,正在卖身。”



真一旁边的水野久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一的步伐也乱了。但他俩像是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一直往前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在卖身,我已经和大叔订好了合同。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生活,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已经成了大叔的玩物了。”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高,但说话的内容没有变化。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每天每天,我要被肮脏的老头脱光了衣服折磨;从白天到晚上,我要把头放进他的胯裆。你们知道吗?”



真一出了一身的冷汗,水野久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转过头悄悄地说:“真是不幸!”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但真一似乎还想听下去。



两个人还在往前走,公园里外的人都在围观哭闹不止的通口惠,有的笑,有的皱起了眉头。真一觉得很内疚,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水野久美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塚田君不要道歉。”



两人从公园一直往前走,拼命地走,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差不多走了一站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餐店。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人很少,可能是饭菜不太好吃吧。但是,所幸的是两人所坐的桌子周围没有一位客人。



“红茶,不好喝。”水野久美端着杯子,皱着眉头说,“你想要热的吗?”



“太凉了。——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



水野久美喝了一口红茶,她缩了缩脖子。



“我要向塚田君道歉,刚才那样训斥你,你一定很吃惊吧?”



真一微微一笑:“那样的水野我可是第一次见,但是——”



“但是?”



“算了,不说了。”



“不行,你说吧。”她把嘴噘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母亲不在了,但是不要紧,你要坚强起来,你身上流的是她们的血。”



水野久美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她们是关系很好的三姐妹,经常换穿西服、鞋子和使用其他装饰品。



“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会对态度不好的女服务员或公共汽车上的醉汉严加训斥,而妹妹则会对企图逃跑的流氓踢上几脚。”



妹妹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从小学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武术馆练习柔道。所以,水野久美向刚刚开始学习护身术的妹妹学过一点。



“我不知道水野要是不来的话,事情会是什么样?”真一认真地说。但是水野久美好像不愿意谈严肃的话题,只是咯咯地笑。



“你不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拆不开的朋友?”



真一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原来的情况,我会杀了那个家伙。”



水野久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出这种讨厌的话,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发火杀人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



和平时不同,水野久美的问话看上去很认真,并有些恐惧。真一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通口惠大叫着说的那些话。是你怂恿的,我要去告发。



“噢,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不,没关系,我曾想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但没有勇气。”



其实水野久美已经知道了通口惠缠着真一和一连串的故事。但是……



“水野,刚才你看到我对通口惠那样做确实很厉害,但是,你不觉得我因为怕她而逃跑很不像话吗?”



虽然真一很认真地在问,但水野久美直眨巴眼睛,一副很难认真起来的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对自己的事情非常怯懦的家伙。”



“有一点点吧。但是,你不是向对方的律师抗议了吗,不是在努力执行行为禁止命令吗?”



“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有过一点反击,像今天你那样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连一次都没有做过。”



不知为什么,真一发现这个时候的水野久美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会这样?真一看着她的脸明白了。噢,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水野君”。



“我从未像你一样去斗争,”真一继续重复着,“我很内疚,我所内疚的就是她说的是我怂恿她父亲的。”



“怎么回事?塚田君会怂恿罪犯去自己家里抢劫吗?”



“结果是这样的。”



通口惠的父亲通口秀幸的目标从来就是钱,为挽救自己快要倒闭的公司所需要的钱。



因此,他向检查官供述——当初他和他的部下两个人曾经计划抢劫银行的现钞运输车。而一般的民宅,即使进去了,也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钱。



但是,现实问题是,抢劫现钞运输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家和孩子都没有了,所以,通口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在那个时候,通口的一个部下对他说,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游戏中心,他在和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起玩游戏时,听说他父亲继承了远房叔叔的遗产,一下子成了富翁。



“不用说,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定是塚田真一了。”水野久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真一。



“是我,是我说的。”真一摇着头,“我说的遗产当然是真的,我父亲从一个已很长时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除税金以外高达一千万日元的遗产。我父亲和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在别的地方讲这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很小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和一个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的朋友在游戏中心玩,以为那种地方很吵,别人不会听见的,我大意了。我告诉他我父亲得到了一千万日元的遗产,准备买一辆大型的野营车,所以我和朋友、还有你暑假可以一起去旅游了。”



水野久美像是要躲避似地把眼光落到了手上,真一以前也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两人相处的一天,就是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女人右胳膊的那一天,当时的情形很恶心,也很残忍。但作为发现者的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怎么害怕。



尽管她这么说,但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真一,那眼光和今天的一样。这是她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正直和善良。真一想,要让我再找一次的话,我可能还会喜欢这个女孩。



“通口惠的理由,”真一接着说,“因为我说的那些夸口的话有可能被她那被钱所困的父亲听到,所以,塚田真一才是万恶之源。如果她父亲没有听到什么富翁的话,他也不会成为抢劫杀人犯。因此,与其说他是加害者,倒不如说他是受害人。”



真一喘了口气,毫不害怕地把事情一口气说完。



“我认为她说的话有点正确,只是一点点,确实正确。那种话让谁听到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再三提醒我不要到外面去说家里有钱的事,但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其结果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因此,每次通口惠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应该逃避。”



水野久美端起了杯子,那红茶已经凉了,看上去很不好喝。但是,这红色的液体映衬着她神圣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



不知是什么运气,今天店里只有真一和她两个人,别说是其他客人,就连服务员都不见了,都到柜台里面去了。店里也没有播放音乐,所以店里显得很安静。坐在对面的水野久美感觉到自己都不再呼吸了。因此,真一在这种寂静中,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胆小怕事的是塚田真一,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水野久美听,我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希望她能给予否定,希望她能安慰和鼓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杀人犯通口秀幸他们、通口惠的理由只是说说而已。把她当成朋友,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进行联系和沟通。塚田真一,你的心里也就还剩下只能通过同情和鼓励这种频率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发射机了。



“我……”



水野久美小声说,眼睛仍盯着红茶。真一吃了一惊。



“什么?”



她抬起了头,把端着的红茶杯子放了下来,然后看着真一的眼睛。



“我今天没和你约好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但是……”



真有点扫兴,她大概是要回去吧。



“我想赶快见到你,有话要跟你说。我看了《日本文献》。”



“是吗……那本杂志卖得很好。”



“我父亲的公司有人买了,他把它借回来了,我也非常想看。”



对于女儿发现死尸这件事,水野家非常关心。他们并没有让她不要再考虑它或是隐瞒什么,而是要让她把发现女尸的经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滋子的材料很多,听说她访问了好多人,甚至还写了警方的情况,简直像个新闻记者。”



因为水野久美也认识前烟夫妇二人,所以和真一一样,她称前烟滋子为“滋子”。真一这么叫只是为了不把昭二和滋子搞混,而水野久美则认为如果称呼凭自己本事工作的女性为“前烟君的夫人”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滋子以前没有写过这么严肃的报告文学,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太清楚的东西,但这一次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一定要更加努力。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已经少多了。”



“要连载几回?”



“把原稿连载完。”



听滋子说,《日本文献》杂志社的社长决心要把那两个罪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十年来的情况调查清楚并进行报道。



“那么说,现在连载的只是最初的一部分。”



“是的。滋子开始写的是他们死之前的事情和被害人的情况,但是,当罪犯被查明是那两个人时,文章的整个构成都有了变化。”



临时增刊号的第一期连载写的是滋子采访赤井山中被通称为“凶谷”的废墟的情况。那个地方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大型医院的,后来因资金不足等原因停止施工了,剩下的地基和铁架被风吹雨淋,当地人都称为“心灵之场”,非常有名。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正从赤井山下来,车行驶在前往东京方向的道路上。在发生车祸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东京方向出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油,然后驶往赤井山方向。所以,那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上往返一个多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而且,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把尸体装进汽车的行李箱里的。大家都认为,汽车从“绿色公路”开往凶谷是为了寻找弃尸的地点,连警察和新闻媒体也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实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弃尸赤井山,而是放在行李箱里摔下了山。这只是采访凶谷的一种预测,但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打算弃尸呢?



“滋子的报告文学写道,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位川崎的名叫木村的职员,这个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罪犯给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打电话时,一位女评论员说他们是只会杀死女人的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



“准确地说,现在是无法搞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罪犯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真一慎重地选择用词。因为他就这件事询问滋子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事实是,他们过去只杀女人,被女评论员讽刺后,才选择去杀男人,这只是推测而已。”



这位名叫木村庄司的最后一名受害人坐公司的车去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不幸与罪犯相遇。警察正在调查木村的脚印,但还是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是在哪儿失踪的。他的钱包和手机都没有找到,也许被扔了,也许被罪犯藏在什么地方了。



说起电话,罪犯绑架木村后还给他的夫人打过电话。这是在木村的尸体被发现后,他的夫人对警察说的。罪犯亲切地对她说:“给你的丈夫折千纸鹤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的夫人说,木村的手很巧,纸鹤折得更棒,两个人谈恋爱就和折纸鹤有关系。罪犯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才说“折千纸鹤”的。



对被害人家属的态度以及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况后并加以利用的手法,和日高千秋的母亲发现女儿尸体时的遭遇一样;而抢走木村身上的东西,则让人联想到古川鞠子的家属收到她的手表一事。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罪犯还活着,说不定木村夫人也会收到亡夫的领带、手绢或手表。



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声音也是男孩子的变声。她正在收看HBS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挑衅罪犯的现场直播,她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会和经常因工作出差的丈夫有什么关系。全日本的职员大概都是这样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去想。所以,在男孩子用变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忘记了按下电话机上的录音键,以便给对话录音。因为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电话被挂断后,她才想起应该给电话录音。因此,现在就无法将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和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音比对。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他们死于“绿色公路”的车祸时,全日本都在呐喊,告诉我们吧,他们真的是罪犯吗?告诉我们吧!



在这起案件中,规模的大小只是模仿犯的附属品。开始时,他们要慎重准备以避开警察的眼睛。事实上,在发生车祸的一两天内,到处都在传说着,正是因为行李箱里放有“成熟男人”木村的尸体,所以不能肯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杀害古川鞠子的罪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罪犯,不会随意改变对被害人的选择。无论电视台如何挑衅,以绑架杀害女性为乐的他们也很难突然改变自己爱好。因此,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看了HBS的节目后,想借着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机会去干蠢事的得意洋洋的杀人犯。



文章接着写道,在栗桥浩美公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少了右胳膊的、已成了一堆白骨的女尸,模仿犯的可能性没有了。光是尸体倒不让人激动,还找出了许多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和连环案有牵连的确实证据。公寓里有许多照片。



今天,日本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年轻人是罪犯,但是,他们死了。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年轻女孩子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噩梦再也不会出现了。



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在两人都是罪犯的事实上又搭起了“台子”,并把大幕拉开。首先出场的是“凶谷”,然后被指责为“只会杀害女人的懦夫”,于是他们计划杀害“成熟男人”。而在按计划抛弃“成熟男人”木村庄司的尸体这一节上,滋子下了很大功夫,并考虑了舞台效果。他们出发去“凶谷”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滋子打算找个外景。在那儿他们准备搭一个合适的舞台,把木村庄司的尸体展示给大家看,他们是去现场调查了。



前烟滋子站在凶谷的废墟上开始写的,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那里不是一个被放弃的地方,从开始那里就是一个有准备的地方。



因为是一场舞台剧,所以有一套舞台布景,一套完整的废墟的布景,非常好。随后脚本出来了,演员们准备用命来演这个用文字写成的故事情节。



剧本完成了,在这儿开始演戏。虽然这是一场阴郁消沉的戏,但却是一件欢快的事情,是一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充满真实感的戏。



可是,戏是要结束的。戏结束后,完成的舞台布景就没有用了,这是非常漂亮的废墟,不忍心破坏它。有没有人在这个废墟上写出合适的剧本?有没有人能再让这套布景活起来?



废墟在继续等待,等待合适故事情节的出现。所以,废墟决不会放弃,废墟在耐心等待。



终于,和第一部剧本一样精彩的剧本完成了,他们再一次把命放进了这片废墟。



这片废墟是为剧本而建,最初的剧本是贪婪与幻灭的故事,后一个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前一个讲的是儿时在此建成的设施和与之有关的钱的故事,后一个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向人们展示尸体并向人们说明现代社会不存在杀人戒律的故事。



前烟滋子来到凶谷,她抬头看看被雨淋得都变了色的铁架,走在肮脏的路上,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基上。11月5日的下午,在黄色的夕阳下,她在想象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们在用舞台艺术家的眼光严格考察这里是不是公开木村尸体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会因车祸死去。



“真难受!”水野久美忽然说,“与其说难受,倒不如说是悲痛。”



读完前烟滋子的第一篇连载,真一也有同样的感触。通过第一篇连载,前烟滋子感叹说,为什么这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难受。”



水野久美把眼睛从真一身上移到了窗户外面:“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



“滋子对什么感到难受?”



“啊!是这个意思。”真一使劲靠在椅背上,“当然是对受害人。”



停了一下,水野久美又反问:“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真一本能地重复了一遍,他看到水野久美的表情很僵硬,好像还有点生气。



“我觉得滋子是在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难受,是为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而难受。”



“这个……”



真一无话可说。原来是这样,这只是个开头,再这么接着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对立起来。



“是这样的。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水野久美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这种犯罪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也不全是。战争也是因人的邪恶而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为人们做了这种事情而难受。但是……”



说完,水野久美咬住了嘴唇。刚才真一的话没有说完,她就接下去了,会不会和他吵架,真一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看上去很是迷茫。



“但是什么?”真一轻轻地问,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催促着她。



水野久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着真一,露出一丝笑意。



“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我是个女的,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嗯。”



“我希望滋子更难受,不光是对人,还要对被害人,还有罪犯,让他们生气发怒。不是写一个人多次犯罪,而是希望他们披头散发,举着拳头,生气地大叫。”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确实,滋子的文章压抑而冷静,但是文章还是充分表现了对受害人的哀悼。



“对事件进行调查后写报告文学,用这种充满感情的写作方法是不是不行?”水野久美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露出了笑容,“写如此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是不是像个新闻工作者?我曾经和父亲母亲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是比我多读了许多书的人——两个人说。至于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怎么说也是迎合时尚的,确实,有许多东西是迎合时尚的。两个都赞扬滋子的文章写得好,还想看下期连载。”



但是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真一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刚才说的,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女的。和真一相比,对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的事情,水野久美的感受更真切些。所以,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灾难,她才会非常生气,对罪犯无比憎恨。而同为女性的前烟滋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处把握整个事件,显得非常大气。



“我想——”



水野久美的话还是有个开头,真一以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了她的话,他睁开了眼睛。



“想什么?”



“对于犯罪,文章是不是都这样写的——犯罪发生以后才进行分析解释?”



“分解因数。”



“嗯,差不多。”



久美又不说话了。真一看着她长着汗毛的脸知道过一会儿她还会说些什么的。我们再说什么,不是通口惠的事情吧。



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使劲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下说:“谁——是不是可以把塚田君家的事也进行一下因数分解?”



“嗯?”



“那还是按刚才那种写法?并不是要生气责难罪犯,也不是为死去的塚田君的家人哭泣,从开始到最后,那是写那种人的愚蠢和悲哀。”



“……”



“在这一个因数分解中,通口惠是不是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她本身并没有做坏事。他的父亲犯了罪,把家毁了,确实她的生活乱了,非常可怜。但是,她今天对塚田君所做的事情,却是十分邪恶。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因数分解中,她都是一个可怜的因子。”



水野久美说。因为她是突然来见真一的,刚才还把话题突然转移到滋子和《日本文献》上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刚才是正确分析的话,那一定是一种谬论。罪恶的东西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可怜的被害者。邪恶的东西也不会只从他们的心中蒙混过关。但是,这很奇怪。所以,塚田君,你不能输给通口惠所说的那些话,她的话只是她说的,她是想让塚田君承担责任。”



——是的,我要承担的不是通口惠说的那些话,我要承担起自己的悔意。



“我想,如果塚田君读了滋子的报告文学,一定会生气的,但决不会为被害人呐喊的。所以,塚田君,你站到一边去吧。”



我为什么不会生气?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像水野久美一样的女性?只因为我是个男人吗?从性别角度,和多数被害者相比,人们比较容易将感情转移到罪犯一边。



不是这样的,决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愤怒、感叹人的愚蠢,真一感叹的是一种强烈的悲哀。被杀的古川鞠子、日高千秋的家人,目前还在强烈地自责,被罪恶感所困扰,被痛苦所折磨。



真一在研究失去家人这件事的原因。无论谁怎么安慰他,真一都会说,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说的话让像疯子一样找钱的通口秀吉他们听到的话,那他的父母和妹妹到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他在责备自己。责备自己应该受到的责备,惩罚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



但是真一又在想,鞠子的爷爷和母亲、日高千秋的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不会想到会犯和真一同样的错误。鞠子的爷爷、千秋的母亲曾在不经意中说过一些不经意的话,他们说的话并没有招惹残忍的罪犯。



但是,他们现在一定会责备自己。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们会编出一百个、一千个故事,想象可以获救的最佳时机。



这只是想想而已,但真一无法忍受。



自己确实犯了一个轻率的错误,确实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但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可能和她一起承担。真一不只是在读滋子的报告文学时会这么想,而是在考虑事件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想。在这一瞬间、这一时候,那个倔强的豆腐房的大叔和在葬礼上痛哭的小个子的母亲一定在责备自己如何如何鞠子就会活着、自己如何如何千秋就不会被杀害。



无论如何调查、如何报道、如何分析,都不会揭示出这些东西。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说点什么。你们并没有错,而正是我的粗心大意使家人卷入了一起凶残的犯罪之中,这是我说的。和我相比,你们没有错,没有罪过,你们不用责备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断言的事情,我可以干脆地说出来。



滋子写的报告文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是,真一却是在从开始就无法实现这一意义的地方。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们才和滋子一起愤怒,一起呐喊。水野久美不理解,她希望愤怒和呐喊,其实她根本不明白。



大家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类似事件?



真一在发抖,他知道“大家”包括水野久美,但是,真一、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包括在里面。



他知道,现在是久美送来的手的温暖,但过后却更加寂寞了。久美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所以,她很简单地一迈,拉住了真一的手。而已经发现紧拉着手之间鸿沟的真一却再也动弹不了了。



“塚田君……”



水野久美抬起头看着真一,那眼光好像是在安慰病人。



“错了。”她说。



“啊?”



“塚田君刚才的想法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真一气势汹汹地说。



“我知道。”水野久美一点也不害怕地点了点头,“知道,不就是刚才我们讨论的事情吗?”



“讨论?”真一气汹汹地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感觉了,“讨论?我们?”



水野久美眨了眨眼。她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我们没有讨论过,你是你,我是我。如何处理通口惠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需要和你商量?你根本无法理解我所想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被逼到我这种境地。明白吗?”



对这个带有修辞性质的问话,水野久美非常意外地干脆地回答:“是这样的。”



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一似乎没有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觉得应该有人出来给他们进行裁判。



不一会儿,真一说:“我们走吧。”



“嗯。”水野久美回答。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真一一直把她送到离家最近的汽车站。



水野久美一个人上了车,在离开真一后大约一站地的距离,她都忍着没有哭出来。可能是过于忍耐了,神经很是紧张,等车到了可以大哭大叫的地方时,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吃完饭后和姐姐的谈话了。水野久美生长于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中,从孩子时起到长成少女,她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但是,关于恋爱问题,她也只告诉了十九岁的姐姐。



从久美开始和一个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交往时,姐姐就一直担心两个人的将来。两个人会吵架、很厉害的吵架,互相伤害,生气地分手。



——如果你的那个他能接受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的事情,他所受到的伤害会得到治愈,你们也会好一些。但是现在是不行了,做什么也没有用。



——我也不行吗?



——只有你是不行的,谁也不行,一般的女孩子不行。只有大人、像母亲一样的大人才能接受。要不,你就变成没头脑的女孩子,二十四小时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也许会有办法。要像母亲一样,你又太年轻了缺乏经验,但你在我们三姐妹中是最聪明的。



姐姐劝她趁还没说不好听的话,还是赶快离开他吧。久美听了,很是生气,姐姐苦笑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就没有办法了,然后盖上被子睡觉了。



姐姐说得对,一双干涩的眼睛和一颗破碎的心。久美呆呆地坐着。



9



武上悦郎走出三楼的小会议室,穿过走廊,快步走下了楼梯。他腋下夹着的圆筒里装的是从9月11日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的八十天里反复绘制的地图的复印件。



进入腊月以后,连环绑架杀人案的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从黑东警察署二楼的训话室搬到了二楼北端的会议室。武上他们负责编辑工作,他们把桌子搬到三楼的原是资料室的小会议室里,在那儿继续工作。因为一些烦琐的小事,他一天不知要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往返多少趟。



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于11月7日清晨召开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11月5日晚上死于群马县赤井山中交通事故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罪犯。记者招待会实况在全国播放,连火车站都发了号外。但是,在记者招待会刚开始的时候,普通民众的反应并不强烈。这是因为,民众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愤慨和信息量已经达到临界点,不会再有更强烈的反应了。大家认为,你们终于承认了,终于搞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要花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人们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更大的刺激。那是11月5日晚上人们正在悠闲地看着电视,突然电视画面中插入字幕的时候,字幕上写着一辆行李箱里装有尸体的汽车发生坠崖事件,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当场死亡。那是在中断播放电视剧开始进行特别节目报道的播音员在继续报道的时候,播音员说,从其中一个人的住处发现了连环绑架杀人案被害人的遗物。暴风雨般的新闻报道瞬间偃旗息鼓,完全确认了车祸中死亡的两个人就是真正的罪犯。



从5日深夜到7日的早上的记者招待会,不断有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责问他们为什么没有迅速公开宣布,而是允许媒体先行报道。当然,本部也不会保持沉默,关于汽车坠崖事件和装在行李箱里尸体的身份,只要有查清的事实,他们会对外宣布的。尽管如此,他们仍很难得到社会民众的理解。



公开宣布之所以有一天的耽搁,决不是特搜本部在犹豫。在根据情况判断在赤井山中死亡的两个人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问题上,决不能有一点错误。之所以推迟公开宣布,是因为在其中一个名叫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物证,要对这些物证进行一次确认的话,至少也要四十个小时。



武上第一次踏进栗桥浩美的房间是在正式记者招待会前两个小时,7日的黎明前。他在那里完成了鉴定搜查和现场拍照。武上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他要把从公寓主人和建筑公司借来的设计图和现场的室内情况进行比对,以便做成更加正确的现场检查地图。



房间在七楼,当武上坐着电梯往上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接到赤井山事故后条崎反复说的“好像是空气清洁机”。他还想起了神崎警部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小声说的一句话——“看见白骨了”。



栗桥浩美的房间里很乱,开门后,一股垃圾的臭味扑面而来,虽然鉴定班的人已经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全都带回去了,但还是有股臭味。也许这是和在这里发现的遗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缘故吧。



“说不定我的西服也会变臭的。”一同来这里的秋津看着武上的脸,皱着眉头说。



“这所公寓垃圾箱的垃圾也要全部带回警署,我去搭把手。”



秋津想打开窗户,武上制止了他。一会儿就能习惯这臭味了,这房间还能感觉到残留在房间里的人的体温。



这个单人房间大约有十个草垫子大,里面让钢管床、电视机、音响和衣柜挤得满满的,乱得连只脚都插不进去,其中只能看见一块蜜橘箱大小的地板。



秋津指着这些东西说:“这里共发现两个纸袋,一个装着女服,一个装着已变成白骨的尸体。”



武上环视周围,他在找条崎说过的空气清洁机,但是它已经被拿走,送到音响研究所对它工作的声音进行鉴定。据见过实物的秋津讲,它性能很高,价格也很贵。只是生活在这种杂乱的房间里,却放着昂贵的空气清洁机,武上觉得很像是黑色幽默。



在漫长的警察生涯中,武上见过太多的罪犯的老窝。做制服警官时,也有很多机会亲眼去看,但自从成了专门编辑后,就只能在照片上看了。



所有的老窝都给人一个共同的印象,就是特别零乱,并有一股寒意。罪犯策划的案件越是凶残,他的房间越是零乱。



发生凶残事件后,这里是被金钱或感情困扰的人的住处,当然不会有理由把这里收拾得清洁舒适。但是,给武上留下的零乱的印象却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



混乱的感情就像漂在洗澡水上的灰尘一样到处漂着,并会粘满全身。武上并不太迷信,也不太相信灵魂和幽灵的存在。但是,在罪犯作案前住过的地方,总觉得有种邪恶的东西,这只是经验而已。有一位非常亲切的不动产业主曾说过——自杀者的房间、抢劫杀人的被害人住过的房间虽然是不幸的房间,但并不危险;真正危险的是罪犯住过的房间。



“床下面有照片和录像带。”秋津边说边蹲下身,把胳膊伸到床下面。



“塑料衣箱……高约二十厘米,两个,藏在床下的最里面。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几盘录像带和许多照片。”



“照相机呢?”“没有找到。在栗桥浩美自己的家中也还没有发现,也许藏在别的地方了,也许是在出车祸的汽车里。在汽车坠崖时掉到车外面了,可能是掉在小树林里了,因为那里是个很陡的斜坡,所以还没有发现。”



“不管怎么说,估计很难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前找到。好的,开始吧。”



武一拿出了图纸和卷尺,秋津也挽起了胳膊。可能是还没有习惯那种味道,他们用嘴巴喘着气。武上一边在想有味道的不会是他的西服,一边干着活。



干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到走廊上休息。板着面孔的秋津抽着过滤嘴的香烟,边看手表。



“开始吧,”他把香烟吐了,“我们头上的炸弹快要爆炸了。”



武上发现,他挽起袖子的两只胳膊上淡淡地有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这样,秋津说的“炸弹”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后的十五分钟爆炸了。



在栗桥浩美房间里发现记录被害人情况的物证的消息在正式宣布前,就让媒体知道了,新闻也进行了报道。但是那个时候对情报要巧妙地加以控制,一直到最后说得都很模糊——正在验证的被害人的记录。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栗桥浩美房间里保留的照片和录像带里不仅有古川鞠子、日高千秋和木村庄司,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其中一个人可以被推定为身份不明的被切掉右手的尸体已成白骨的那名女性,其他七名女性的模样也可以得到确认。



召开正式记者招待会的最大目的,当然是要公布这些内容。果然,已经开始素材大战的媒体和希望事件圆满解决的普通民众都受了很大刺激,像被人抄了脚跟翻倒在地。



还有七个人被害?她们的尸体在哪里?会不会还没有死?真是天真,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共抓了十个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这七名找不到尸体和无法查明被害事实的女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这七个人被害,是在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之前还是之后?



最重要的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为什么要留下那些记录?



对这个问题,一个感伤的作家在8日的晚报上是这样写的——毁灭他人的精神,在心灵深处孕藏着自我毁灭的要求,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无意识中希望自己也要死去,并预见了它。驱使他们的是希望毁灭自我和他人的人的本能的冲动。所以,他们死后,让证据代他们讲述应该讲述的事情。因此,证据就被保留下来了。



武上用鼻子哼了一声,也许这就是文学,可以随意地写。他们把照片和录像带保存在自己的房间,仅仅是因为高兴。见到被害人生前的最后模样,会让他们想起他们带给她们的痛苦、她们对活命的恳求和掌握她们生杀大权的绝对支配感,他们通过这些物品可以很容易地随时回味这种喜悦。这非常有意思,而且他们也不会想到会被抓住关进监狱,所以,他们把照片等物证放在身边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不安。



他们之所以是两个人,主要原因是要利用彼此的嗜好和感情。一个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作案,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有个同伙的话,感情可以共鸣,变得更为强大。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互相产生共振,两个人一起发疯的。



这里不需要感伤,完全没有文学的东西。难道是毁灭自我和他人的本能?武上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如果把人的原因套用在野兽身上,就会停留在用猴毛装饰起来的深远的哲学上。如果远离犯罪作为一个旁观者是可以的,但它和现场的警察的切身感受相差很远。



武上打开二楼狭小的特搜本部的门时,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条崎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翻的杂志,听说《日本文献》杂志的增刊号以报告文学连载的方式开始详细报道这一案件。而且他还听说秋津接受了采访,后来又拒绝了。



听说杂志卖得很火,它到底写了些什么,到底是“文学”。武上略微有点反感,但看上去还是非常冷静的。



这篇报告文学发表时,社会上对这起案件的热情已经过去了,人们看了晚报和电视,所以买杂志看连载了解事件真相的人不会太多了。不,就算人很多,也不会进行长篇连载。



尽管社会上是这样,但武上他们却还陷在这起案件中。他们和掉进地狱血池中的死者一样,必须不时地潜入池底,搞清楚事件真相和女性的身份及她们是否还活着等问题。



因为特搜本部缩小了规模,所以人员也只有原来的一半,但还是把只有训话室三分之一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武上躲开了两把椅子,但还是撞上了第三把椅子,他用眼神向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同事表示歉意,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鸟居也在打电话,屋里吵得厉害,他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他桌子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看着正在打电话的鸟居。武上心里不舒服,尽管干了这么多年刑侦,他还是看不惯这样的事情。



规模虽然缩小了,但特搜本部仍在紧张的工作,这当然是为了那些拍了照片的女性。把她们全部找出来——这是现在最大的目标。他们正在严密搜查留下证据但已死亡的罪犯的行踪,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内,很可能会发现隐藏起来的尸体。



11月1日联合特搜本部宣布缩小规模时,媒体的反响很大,抗议的电话和信件蜂拥而至。人们责问案件还没有结束,特搜本部是不是要放慢速度。虽然这次宣布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但也不能解释。警察自己的表现越来越差。



但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悠闲,但警视厅确实不能只在这起案件上投入大量的人力。所以,在查清七名女性身份问题上,只靠警视厅的力量是不够的。



记者招待会以后,也就是特搜本部公开她们的情报后不久,一名女性的身份被查清,两天后,另一个人的身份也被查清。她们分别是前桥市和田无市的女性。大家也知道了栗桥高井杀人团伙的动机了,但剩余五人的身份和失踪地点却无法预测。因此,与其把人员留在墨东警察署的特搜本部,还不如留下部分人员在首都圈里完成必要的工作,剩下人员轻装上阵,和关东地区的县警保持联系,加紧调查工作,这样效率会更高一些。这才是缩小特搜本部的原因。



第一个确认身份的照片上的女性是群马县前桥市的伊藤敦子,三十岁,职员,1994年3月15日前后失踪,她的失踪时间比古川鞠子还要早两年。



伊藤敦子出生在前桥市,东京短大毕业后在当地一家电子产品销售公司工作,任营业助理,工作非常认真,公司对她的评价很高。父母和两个弟弟都住在市区的家中。她喜欢养狗,每天上班前,她都要领着自己养的两只柴犬散步。



出事的那一天——1994年3月15日,非常平常的一天,敦子在带薪休假。一年前,她就开始在公司附近的学校学习绘画,兴致很高。她特别喜欢画风景画,周末经常外出写生。她从不和别人一起去,总是把绘画用具和画架放进小车里,一个人出门。15日出门时,她告诉母亲她去要涩川,那里有漂亮的采石场的遗迹,她一定要去写生。母亲给她带上了三明治便当,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从那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像这样外出写生,伊藤敦子都是早早出门,所以一般不会在目的地住宿。涩川离前桥并不远,所以敦子说晚饭前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在采石场写生的敦子还和待在家里的母亲通了电话。她说,这里的景色很漂亮,写生也很愉快,只是天气不是太好,她要在下雨前回家,以后再找机会来这里。



——简直就像被我包下来的一样,就我一个人,平时去写生,经常有人走过来指手画脚的,很是烦人,但今天非常安静,我真高兴。



虽然敦子这么说,但是母亲一想到停止作业的采石场中只有女儿一个人,就十分担心。母亲问她在哪里打的电话,她说是在离采石场约两公里的一个便利店里打的。她没带手机,母亲让她尽量早一点回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而且到了深夜也没有回来。母亲一直等到第二天也就是16日的早上,她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母亲前往前桥警察署报案。



一开始,前桥署不认为这是一桩失踪案,而是一次事故,因为采石场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不小心失足摔了下去,没有被人发现,也许她是无法行动的。根据她母亲的话,他们调查了涩川方面的石材公司,马上发现了已停止营业的公司的采石场,在离上越线涩川站往北约五公里的山中。途中,有门口摆放着绿色公用电话的便利店,据店员介绍,他记得昨天下午有一位年轻女子来买饮料,她还换零钱打电话,在结账前,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了一会儿话。



但问题是,当他们来到采石场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伊藤敦子,也没有发现她的车。为了预防万一,怕她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听不到搜索队的声音,他们还请了石材公司的人带路,并动用了警犬,天黑了以后使用探照灯,一直搜索到半夜,但是连敦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第二天,扩大了搜索范围,不仅要找伊藤敦子本人,还要找她开的车。她一定会把车停在某个地方,如果车还在,敦子就很可能出事了;如果车不在,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小一些。当然,他们也考虑了连车带人被绑架的情况,但这毕竟还是相对而言的。



敦子的车也没有找到,但是有人提供了目击情况。停车场旁边的加油站的店员说,15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在涩川站附近的计时停车场,有一位年龄服装都很像敦子的女性从停着的车里出来,前往站前的小卖店。虽然记不清楚车是不是小,但是有一点很肯定——她是一个人。伊藤敦子的打扮并不花哨,但看上去还是不到三十岁,她是个身材很高的漂亮女人。这是个男店员,他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不禁在想她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知道敦子什么时候走出小卖店开车离开停车场的。看到漂亮女人,吹个口哨就很心满意足了。这些只能说明敦子没有在采石场发生事故,但问题是离开涩川停车场以后的她去了哪里,她是在哪里失去联系的。



一个星期后,根据线索,发现了意外的事实。据和敦子关系不错的一位女同事介绍,她过去几年一直和她的上司保持不正常关系,为此,她非常苦恼。这位有问题的上司现在其他分店工作,两人的关系也在一年前结束了。但是,这位女同事说,最近,这位上司再三表示要回来,敦子为此很是苦恼。



“敦子说,她去学画画正好是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开始是为了解闷,慢慢觉得绘画很有意思——她画画,觉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她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敦子,完全重新站起来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听到她和上司的不正常关系后,非常震惊。惊讶的母亲调查了敦子周围的情况,敦子把交往的过程详细地写进了日记。根据日记记载,两个人的交往是由那位上司引起的,他始终掌握着主动权。这位上司以结婚为诱饵,经常找各种借口向敦子要钱。她之所以要和他断绝关系,与其说她是无法忍受这种不正常关系的痛苦,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被这个自私的、只为钱的男人用花言巧语欺骗了。



敦子的这位原上司引起了前桥警察署的注意。通过调查,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情况。他借了很多钱,生活很奢华,和女孩子的关系也很乱,经常和夫人吵架,他夫人几次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当掌握了这些情况后,警察认为这不是一桩失踪案件,可能是一桩潜在的杀人案件。伊藤敦子的父母也不能肯定女儿落入这位逼她恢复关系的男人的魔掌并送了命,把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没有证据,这位有问题的上司15日全天都在公司上班,在认定敦子失踪的时间段里,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公司下班后他不在现场的证据比较零碎,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做供述。伊藤敦子的失踪案成了悬案,只有时间在流逝。



当她的父母在可能落入栗桥高井之手的七名女人的照片中发现有一张特别像伊藤敦子时,大吃了一惊。



当特搜本部决定公开女孩子的这些照片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栗桥浩美房间里找到的照片都非常清楚,被拍的女孩子的模样清晰可见,但是也不能就原封不动地公开。她们都被绳子绑上,戴着手铐,被铁链锁住,没穿衣服,脸上和身上都有被施暴的痕迹。武上在整理这些照片时,就觉得她们即使没有被绑上,没有被殴打,没有半裸,只凭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不能完全向民众公开。



她们的表情里有比绝望更悲惨的东西,那就是栗桥浩美的恶魔般的做法。



照片中的她们,除了发出不能忍受的悲鸣以外,有的人还在微笑。当然,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被逼着装出笑脸的。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是歪着嘴在笑,虽然嘴在笑,但眼睛却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脸上还能看见泪光。



她们之所以不得不睁开被打得淤血的眼睛、忍受无法忍受的痛苦、露出和恋人肩并肩拍照留念时的笑容,是因为她们相信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如果按罪犯说的那样去做,说不定能获救。是栗桥和高井把她们引诱到这希望的边缘。



把被害人控制在手中,露出真面目后,他们之所以能从被害人的嘴里问出他们的个人情况,也是同样的原因。如果这些人让我说自己的事情,想了解我,也许还有办法;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还能活着,还有自己的家人、恋人和朋友,他们会想办法来救她们的,不会让罪犯把她们像扔垃圾似地杀死扔掉——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这些被害者就讲了自己的情况。



这种虚假的希望比绝望更可怕,这只不过是耍了点伎俩让绝望的效果更大一些。



最后,特搜本部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公开了根据照片精心绘制的肖像画。根据肖像画和推测出来的身高、体重和身体的特征,让认为她们可能是自己失踪亲人的、报名的、认为可以承受精神打击的人看真正的照片加以确认。



伊藤敦子的父母非常肯定地去看了照片,在接触栗桥和高井的个人记录前,他们已经知道那一个人就是敦子。



伊藤敦子的身份被确认以后,武上就让前桥警署负责敦子案件的刑警石田写了份报告送来,在归档前他把报告通读了一遍。他当时属于风纪课,文件还是按失踪案件完成的。对于有不正常关系的上司,报告称要另外再谈,因为还是缺少必要的证据。



他打电话和石田谈了,但他似乎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对伊藤敦子案件就这么处理感到很惊讶,但电话已经挂断了。前桥警署以不当侵害个人私生活为由对那位上司提起民事诉讼,他发牢骚说非常愚蠢。现在,伊藤敦子被栗桥和高井所杀,自己也被牵连进来弄得很难受。她的那位原上司要是能一起死的话,总比让他这么费事要好得多。



为了看照片,伊藤敦子的父母来到特搜本部,现在,他们和在鸟居桌子旁边手拉着手的中年男女一样,一点儿都不害怕。在女儿失踪的两年时间里,也许因为害怕,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完了。



在等待失踪者回家的过程中,绝望和希望就像邪恶的两人三足似地经常光临。一天头上都是绝望,脑子里又全是那些不吉利的照片;一天又全是希望,希望张开翅膀飞奔而来,他们好像看到女儿坐在厨房里煮咖啡。这几乎就是想象力的自家中毒。



当鸟居申请特搜本部里的被害者对策班的位置时,很多人都感到意外,武上也吃了一惊。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看他自己的表现就可以理解了。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动作迟缓的古川鞠子的母亲陷入了错乱状态,这让鸟居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想把借的钱还了。秋津不怀好意地眯缝着眼睛,说鸟居后悔要还钱是因为他想消除影响他出名的污点。但武上则认为能想到这儿就很不简单。



武上看见鸟居终于把电话打完了,他一边和站在旁边的那对男女说了声对不起,一边把地图拿了出来。



“这是你要的地图,只要大川公园的就行了吗?”



鸟居道了谢,接过地图。



“这两位是……”武上指着那两位中年男女。



“来看看是不是半年前离开家的女儿,他们的女儿经常出入大川公园,失踪那一天就去过大川公园,所以很是担心。”



武上点了点头。总之,要让他们鼓起勇气来看照片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和大川公园有关的情报都很重要。武上为自己打断鸟居的电话而道歉,他离开了鸟居的桌子。自己特地到这里看是因为担心鸟居的情况,看来他还在努力,自己也就放了心。



武上往三楼的小会议室走去,正好看见条崎从对面的走廊走过来。可能是上厕所吧,他正在用手绢擦湿乎乎的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脸色灰灰的。



最近几天条崎看上去没有精神,这也让武上担心。他原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看上去很老实,走路有点内八字。他被心眼不错但说话刻薄的秋津起外号叫“女孩”。但是,说他没有精神也不是太明显。负责编辑的其他同事,谁都没有发现。自从这件案子在武上的领导下开始工作以来,对同一指示和命令从不用说两遍的、善于领会的条崎居然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让他拿四份复印件,他只拿一份;让他装订文件他却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这些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以前的条崎决不会这样的。



大家都一样,确实太累了。在地基的时候,就不能说士气很高。罪犯都死了,只剩下未被发现的被害人。剩余五人,该确认身份的没有确认,该发现尸体的还没有发现,在受伤的程度上没有变化。当然,这对遗属而言也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即使在确认事实上,意义也是很大的。但是如果说刑警的头上没有乌云那是撒谎。



“条崎,不要紧吧?”



武上和他打了个招呼,条崎一下子跳了起来,并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说了声:“啊,对不起。”这很像最近年轻人的做法,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说一句“对不起”。



“是不是拉肚子了?”武上边开小会议室的门,边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该换一家送外卖的便利店了?”



“不,不要紧的。”



条崎说。武上也走了进去。和楼下的特搜本部的喧闹不同,这里非常安静,是极普通的机关办公室的气氛,连电话机的铃声听上去都很温柔。只有黑东警察署配备的一台老式复印机正一边吐着纸,一边发出奄奄一息的声音,这是惟一的噪声。



条崎目前正在整理集中到特搜本部的和失踪女性有关的资料。从被拍照的女性的直接线索资料到电话及寄信人不明的准确度不高的资料,都要在这里整理到一起,在此基础上,按武上的安排分门别类,输进电脑做成数据库。好在条崎用惯了电脑,他打字的水平也很高。



如果查清了剩余五名女性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工作了。但是,现在整理收集到的情报,随时能提供帮助,也许等到别的失踪案件或杀人案件时,它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因此,他们向神崎警部申请,购置了一台专用电脑。在社会上还是非常关心这件的时候,在消息消失的无数男女的周围的人像今天这样回忆的时候,要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所以安排一个保管的地方还是不错的。



自从那次具有爆炸性效果的正式记者招待会以后,条崎一直很忙,每天不断的失踪者的名单,他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怪事和寻找他们的家人的声音。武上在想,这每一个情况都要认真考虑,没有精神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很快就会没有干劲了。其实,在最初的一个星期,条崎刚来的时候,武上就准备了另一名替换人员。只是条崎没有一点泄气的表现,仍在积极工作,所以,武上也就随他去了。可是,也就是从几天前,就像气球泄了气,他一下子变得意志消沉起来。武上难以理解,这很难用能量枯竭来解释。



继前桥的伊藤敦子之后查清身份的是住在东京都田无市的家政服务员三宅碧,她十七岁,和父母及两个姐姐住在一起。她于1993年6月1日离开自己的家。她的父母说,准确地讲,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6月1日的中午。她到离家不远、步行只要五分钟的父母经营的茶室要零花钱,母亲给了她两万日元,她把钱装进钱包就离开了茶室。她的父母不知道她是外出呢还是回自己家了,他们从来都不问女儿会去哪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活,



三宅碧是个家人无法管教的孩子,能讲清楚的是她的姐姐。她从小学高年级起就对学校的功课极不认真,到中学时更是出格,染着头发化了妆戴着耳饰去学校,父母不知被多少次地请到学校。参加高中升学考试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怕考不上多报几所学校也不是她的意思,结果入学后三个月就退了学,以后就在家无所事事。这就是家政服务员的真实情况。



上学时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了,三宅碧的生活很快变得乱七八糟。用她大姐的话说,三宅碧每天和朋友都是玩通宵,早上才回家,太阳高高的时候开始睡觉,和父母及姐姐几乎没有话说。只是对钱特别感兴趣,整夜地打电话,吵得要死,实在没有办法。后来父亲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这样一来,她和家里人更没有话说了。即使偶尔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三宅碧也是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是如果在那个时候,手机一响,她马上就高高兴兴地和对方通话。和眼前的家人相比,能用藏在手掌中的小型机械进行通讯联系的对方一定离她很近。



三宅碧在外过夜是家常便饭,父母也不责怪她。她经常两三天都不回家,等到钱用完了她就会回来,父亲就费尽口舌地教育她不要浪费钱。母亲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以前的那种母女关系。从枯燥的案卷中可以充分想象到她母亲那无奈的口气。从案卷中发现,惟一还有点亲人感情的就是她的姐姐毫不隐讳地说出对妹妹的不满。



就在这种情况下,6月1日的中午,三宅碧从茶室拿了钱离开后,家人也没有担心。但是她走了五天后,家人开始担心,觉得她应该回来了。可是,即便如此,她的父母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他们也没有去找警察。



就这样,三宅碧离开家一个星期后,母亲感到了不安。她并不完全掌握三宅碧的交友情况。据三宅碧的朋友和熟人说,昨天晚上还在新宿的剧场前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那个男人的真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他的模样和常用名字,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



母亲很苦恼,和大女儿商量后,就去了当地警察署的少年课。那里有一位刑警,一年前三宅碧在深夜的路上卷进了一场吵架伤害纠纷时,这位刑警很是照顾她。



听完她们的介绍,这位刑警劝她们写一份失踪者的搜索申请表。事实上,像三宅碧这样的情况,警察也会马上进行搜查的。但是,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还是一个很危险的情况,他们会和当地及附近街道的派出所交换文书,以增加他们在巡查时发现本人的可能性。从过去她和家里的关系推断,三宅碧卷进什么案件的可能性不太大,可能她离开家后就住在朋友那里了,或者是在新宿或涩谷附近开心地玩,没有什么不好的情况而忘了回家。所以他建议目前还是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



“那位刑警温和亲切,他说三宅碧确实不是一个坏孩子。”



“她发现没有自己待的地方,觉得很寂寞,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这种寂寞,所以就开始了荒唐的生活。等到三宅碧回来之后,爸爸妈妈和姐姐要让她本人知道,你们去警察局了,很担心她的事情。而且等她回来后还要告诉她,这次有点过分了。”



接受建议的母亲和大女儿回家以后,仍没有写搜查申请,这是因为大女儿不同意。



“从过去到现在,让那孩子搞得乱七八糟,她总是做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父母也总考虑她的事情,把我扔在一边。你们说三宅碧是个麻烦的孩子、麻烦的孩子,还是总考虑她的事情。她要是任性,你们也都听她的,而我却总是一个人。她像这样离开家,你们还是担心,等她满不在乎地回来了,难道还要用很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你们很担心她吗?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过去一直是我在管她、担心她。像三宅碧这样离开家再回来,大家都说她的事情?我觉得只要大家对她冷淡一些,她才会明白。不这样做,她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写搜索申请,我就离开这个家。”



结果,他们没有写搜索申请。又过了一个月,三宅碧没有回来。半年过去了,她还是音信全无。但是因为大女儿的坚决反对而碰了钉子的父母,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心里担忧,不好提出搜索申请。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家里人都希望她离开家以后,在市中心和朋友一起生活。



另一方面,当地少年课的刑警也知道三宅碧失踪好长时间了,他们通过曾因打架伤害事件一起被辅导的少男少女们寻找线索和三宅碧的消息,并进行了查找,但也没有太大的进展。有一个女孩子说,三宅碧在失踪前后曾多次卖淫,主要是在新宿地区,在卖淫期间,她好像和一个像总经理的男人联系挺多,但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情况。线索又断了。



如果不是从栗桥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三宅碧的照片,家人还以为她只是永远离开家了。这样的话,他们也还能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



三宅碧的照片是很有魅力的,在她们七个人中,她的照片最多。中间还有她穿着衣服的照片,拢着头发,坐在椅子里正对着镜头拍的。所以,当看了绘画像后,她的父母和姐姐来到特搜本部时,刑警把这张照片拿给他们看了。她的父母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并问负责的刑警,她是否还活着。因为留下了这么完整的照片,所以说三宅碧一定和罪犯有关系,但是看起来又像是犯罪团伙的普通成员,不太像绑架杀人案的被害人。



当负责的刑警把三宅碧其他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后,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不会存在。刑警用尽可能婉转的态度向他们做了解释,但这太难了。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女儿的下身穿着衣服,脖子上挂着狗圈,跪在地上,对着镜头的脸上全是被殴打过的痕迹。如果要是他们的成员,他们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父母两人伤心地低下头哭了起来,但她的姐姐还是不相信,坚持还要看看其他的照片,这样的照片太不可信了。能让那么残忍的罪犯拍这么普通的照片,妹妹就可能是他们的同伙。这话让负责的刑警也大吃一惊。他问,你是说你的妹妹是绑架女性的罪犯的帮凶?大姐还在坚持,脸色苍白。是的,他们要想容易地绑架这么多的女人,如果同伙中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放心多了?我妹妹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人。



最后,因为她的大姐的坚持,刑警把三宅碧所有的照片都让她看了,她用了三十分钟看完了照相馆制作的五本薄薄的影集。



看完之后,她就跑进警署的厕所吐了起来。



那个时间,武上正好在特搜本部里,他看见一位女警官扶着她从厕所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很佩服大姐的聪明,但这种聪明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立起两块墓碑了,伊藤敦子和三宅碧。武上摘下老花镜,用手摸着眼镜,嘴里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和失踪时间。



如果说三宅碧是在1993年6月失踪的话,那她要比伊藤敦子早,伊藤敦子是在1994年3月15日失踪的。根据这个情况,也无法判断剩下的五名被拍照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武上的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剩余的五个人会不会都在古川鞠子之前被绑架杀害的呢?



这只是推测,缺少有力的证据。但是,武上也在想,消息不明的五个人和当时情况已经查明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共七个人,会不会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在策划大川公园事件之前作为“练习者”的牺牲品呢?那么,所有的绑架杀人案都是在古川鞠子事件之前发生的。



理由之一,在收集来的照片和录像带里没有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这对于利用大川公园事件首次向社会展示的栗桥和高井而言,与其说是有个人记录意义,倒不如说他们对有趣的事情感兴趣。“有趣”当然是说他们通过绑架杀人向社会传递信息,给电视台打电话,引起对事件关心的人的兴趣,让警察生气。



这两个人有一种欲望,特别想把自己做的事情向社会公开,特别想看一下社会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应。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完成自己的“作品”,花费工夫,弥补不足,反复试验。对完成的“作品”要进行检验,两个人互相评价,有满意的,也有需要反省的,然后再开始下一部“作品”。就这样不断的重复,他们掌握了完成“作品”所必须的情报和技术,熟练以后就会觉得无聊,他们会有再来一次的欲望。



有兴趣写小说或画漫画和自己拍电影的人,多少都有点不自信,开始时,不太有勇气把完成的“作品”向社会公开。最初只是自我满足,只有朋友和自己能看,把这种自我满足作为动力去完成下一部“作品”。等积累了一定经验和有了自信之后,他们才会把自己创作的“作品”展示给别人。栗桥和高井的心理可能和这个差不多吧。



他们没有给伊藤敦子和三宅碧的家里打电话,也没有送过遗物,更没有向媒体透露杀害她们的消息。这些情况足可以说明,她们对栗桥和高井而言还只是“练习”。如果用“练习”这个词比较残酷的话,那可以这样说——他们把她们抓去、虐待、杀害,用这种方式保持绝对的支配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满足。



武上认为,引起人的灾难的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但把这种关系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的事情却很少。追踪调查栗桥和高井的所作所为,就像在露天挖掘人类的邪恶,到处都能看到散发着腐臭味的乌黑的矿脉。他们的野心非常简单,就是要从自我满足发展为获得社会的喝彩,他们用最简单和最具破坏性的办法实现着每个正常人都应该有的正常欲望。



无论是谁,都戴着王冠坐在自我幻想这个小王国的宝座上。这个想法本身既不邪恶,也不罪恶深重。要在这个勾心斗角的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坐在宝座上的国王却向往着成为专制君主,这也是任何人都会有的很自然的想法。无论是他,还是她,每天都放眼外面的世界,希望扩张领土,让住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城堡都市里的臣民越来越多。以重复某种程度的“练习”之后,在自己的力量得到确认的时候,国王就会决定出手了。



但是目标是千差万别的。他和她到底要做到什么样?怎样才能满足?要建立什么规模的王国?是实行善政还是实施专制?武上认为最后的结局也许就是人生。一个女人,作为一名顺从、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妻子,她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女王,有着幸福的人生。一个男人,如果能成为一名企业家,被作为当地人物传中的名人流传,他也许会因为成了几百个职员的国王而满足。一个女人成为一名演员,也许她会建立一个成为某个时代女人们的偶像、获得男人的向往与欲望的自我王国。一个男人,成为一名学者,潜心于研究,即使没有很多的钱,但在为世人所不知的领域里取得重要成绩,也许这就是他的王国。



人都是这么活着的。武上作为一名警察局报告书的责任编辑,也获得了周围人的好评,他也在建立自己小的王国,至少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臣民,同时,他也是妻子的臣民。人们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关系,互相压制,如果无法忍受就会移民走人。但是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大家都是臣民。我们只能在幻想中存在并生活,夺取领土,联合与分裂,共同开拓,互为臣民。武上想,说人是脆弱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些国王有时不需要进行谈判、交战、达成协议,也不需要进行意气相投地商量而扩大王国,留住要移民的人,强行增加臣民的数量。在实际生活中,这种国王有时会触犯法律,有时又不会触犯法律。但无论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是具有破坏性的人。



具有破坏性的人决不会成为别人的臣民,他只想做国王,因此他很孤独。正是因为孤独,所以他们希望有绝对忠诚和绝对服从的永世臣民,有的人在生理上、有的人在精神上允许杀人。生理上的例子如北极地区的连环杀人犯,栗桥和高井不过是孤独的国王中的一员,他们身后留下了尸山和血河。



于是,他们制造了大川公园事件,以便让社会上都认可自己是那种国王。如果不在车祸中死亡,他们还会继续,这只不过是国王刚刚开始的进攻,他们得意之极。武上想,拍了照片和录像带的女人是他们过去的成绩,栗桥浩美把收有这些照片和录像带的箱子藏在自己睡觉的床下面,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呢?



多数情况下,连环杀人犯都是单独作案,很少有两人一起做的。这样的例子美国很多,但是,在日本,本来这种连环杀人案就很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这种组合会不会是第一次呢?武上认为之所以对他们感兴趣,也就在于此。在这一点上,特搜本部全体人员的意见也非常一致。



为什么会是两个人呢?少年恶性犯罪中的多数团伙犯,虽然犯罪情节恶劣,但说到底是因为有近似暴徒的集团心理在作怪。但栗桥和高井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二”这个数字,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意思?



谁是指挥者?两个人不可能边平等地商量边进攻的,就算是迈出半步,也还有谁先迈的问题。



这两人真是奇妙的组合。从照片上看,栗桥浩美是个灵巧英俊的年轻人,与之相反,高井和明则长得又矮又胖,周围没有人说他聪明。听秋津说,不管在哪里,栗桥都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青年,也很讨女人喜欢,刚搞清楚他是罪犯的时候,看完新闻的他的女同学居然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



两人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栗桥浩美经常是主角,高井和明则像影子似地跟着他。据他们的中学老师讲,高井和明有一段时间被栗桥浩美和他的朋友组成的团伙欺负。因为担心,他特地把高井和明叫出来,问问他的心里话,但和明的回答却让他很意外。



——浩美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这一点只有我知道。现在我这样做,就是想能像原来一样和他做朋友,只有我才真正了解他。



这位任课老师认为高井和明纯朴善良但有些愚笨,听了他令人惊讶的回答后,这位老师再三劝他,说他这是非常任性的想法。但无论怎么说,高井和明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聪明与愚笨,进攻与挨打,栗桥和高井的关系就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这样的话,要想解开谁是指挥者这个谜团就显而易见了。



为深入调查两个人少年时代的情况,神崎警部成立了特别行动组,从上个星期以来,秋津一直在那里工作。武上不仅可以看到他交上来的报告,而且还可以听他讲。秋津说,还会有许多新的情况出现,但无法马上得出结论,只从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推断出,主犯是栗桥、从犯是高井。



神崎警部成立特别行动小组的时候,武上还不能马上理解警部的意图。对查明事情真相而言,这种方法有点太委婉了。也许神崎警部在怀疑两个人的共犯关系。



事实上,经过细致的调查,高井和明身上的疑点很多。和栗桥浩美不同,警方几乎没有找到与高井和明有关的任何物证。



首先,从案件的全过程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脚。唯一清楚的就是“银河”咖啡屋女服务员的证词。11月4日晚上八点以后,一个像栗桥浩美和一个像高井和明的男人在咖啡店会面,这家咖啡屋位于从上越新干线开车约十五分钟的高级别墅区附近。



下午六点左右,栗桥浩美先来了,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他在选座位的时候说他在等人,过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他显得很着急。女服务员若无其事地观察着他。八点过后,高井和明终于来了。



在这之前的11月3日的夜里,5日在高井和明家轿车的行李箱里发现尸体的川崎公司职员木村庄司在冰川高原别墅区的某个地方失去了音信。用变声给待在家里的木村夫人打电话让她折千纸鹤是在那一天的夜里十一点左右,所以,木村应该是在打电话之前被绑架的。简单归纳一下,栗桥和高井是在3日十一点之前绑架了木村,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然后两个人去“银河”咖啡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3日和明还在东京,他离开东京的时间应该是第二天即11月4日下午五点左右,约三个小时后,他在“银河”咖啡屋和栗桥会面。



这天早上,高井的父亲头晕昏倒,和明开车送父亲去了医院,然后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父亲看完病之后,医生同意他回家,高井家人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高井和明家经营着一家名叫“长寿庵”的日本荞麦店,他一直帮父亲打理生意。这天因为家里出了点事,店里临时休息。高井家有一栋看上去很舒适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店铺,二楼和三楼是卧室。



高井和明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叫由美子。下面是她的证言。傍晚五点半左右,她和母亲在厨房商量晚饭的菜单,待在店里的和明走进厨房,说要出去一趟。和明没有自己专用的电话,所以找他的电话都是打到店里。由美子知道有人从外面打电话给他,可能是栗桥浩美。



高井家的人也知道栗桥和高井之间主人和仆人一样的关系。由美子对此极为不满,不止一次地让哥哥断绝和栗桥的交往。栗桥向高井借了很多的钱。



高井和明突然说要出去,看上去很慌张。所以,由美子才猜想打电话的一定是栗桥浩美。但和明没有说出去见谁,只是急急忙忙地开着自己的车走了。之后,就一直到死于赤井山中的“绿色公路”。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他母亲说,高井和明从来没有像这样离开家,5日早上,她想去警察署报案。但是他的父亲不同意,让再等一天。就在这时,“绿色公路”上发生了车祸。



11月3日,高井和明一天都在家里,所以他不可能参与在冰川高原别墅区发生的木村庄司绑架案。他的家人这样说——从东京到冰川高原开车走一趟需要三小时,夜里要快一些。事实上,11月4日,高井和明是按这个时间从家到“银河”咖啡店的。但有人提出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11月3日夜里,高井和明瞒着家里人开车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悄悄地回来。



但是如果要在木村夫人接到罪犯电话的3日晚上十一点前赶到冰川高原参与绑架木村庄司,高井和明至少要在晚上八点前从东京出发。“长寿庵”的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除了家里人以外,店里的客人也可以证明这一天和明一直工作在荞麦店打烊,所以这种猜想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木村庄司绑架案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做的。他给木村夫人打电话,一个晚上都和木村在一起,直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他才把同伙高井和明叫出来。



这是不是非常奇特的共犯关系?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疑点。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井和明在东京照顾父亲的时候,栗桥浩美和木村庄司到底在哪里?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除了东京的初台公寓,栗桥浩美还有一个关押被害人和杀人的藏身之处。包括拍照等活动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这是在目前情况下特搜本部的正式意见,发现栗桥高井的藏身之处是特搜本部目前的一个任务。在仔细搜查两个人周围地区、查清他们的社会关系和事实关系、重现案件整个过程等命令中,这个任务显得十分重要。



那么,这个藏身之处到底在哪里呢?线索有两个。



一个就是木村被绑架的地方,即冰川高原的别墅区,11月3日星期天,木村庄司告诉他夫人要去参观的地方。说不定这里就是他被罪犯绑架的地方。



那一天,木村庄司本人是下午一点左右给家里的妻子打电话的,那个时间他还没有到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了离那里约六公里的收费公路的出口后,木村连吃饭带休息进了一家快餐店,并在那里给他夫人打了电话,告诉她当天的安排,这些情况,木村夫人记得特别清楚。这家快餐店公用电话的记录本上,也清楚地记着木村庄司家里的电话号码。



木村庄司有自己用的手机,但不是公司配发的,而是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用的是快餐店的公用电话呢?他的妻子做了解释。



“手机的性能不是太好。”她说,“好像是电池没电了,这种地方几乎是无法充电的。”



到目前为止,警察还没有发现木村的手机。所以还无法搞清楚手机状态不好的原因,但本人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撒谎。木村夫人还说,过去木村拿着手机出门的时候,也有几回因为手机没电而很不方便。所以,木村夫人劝他换一部待机时间长一些的新型手机,可是因为忙,他一直没有去买。



那天夜里十一点,罪犯给位于川崎的木村的家中打电话时,是木村的妻子接的。在对话过程中,罪犯也没有讲清楚在哪里绑架木村的。从下午一点木村本人打电话以来,他的夫人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所以还搞不清楚他在被绑架时,究竟是不是在事先告诉她的冰川高原的别墅区。



但是,在栗桥高井死去车祸的两天后,也就是11月7日,在冰川高原别墅区以北两公里处前往新泻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木村庄司的车。这样的话,有些事实就可以查清楚了。他的车里装有一些设备,发现时,它的电源已经被切断,按下开关出现的是冰川高原东北部的地图,但车里没有发现木村庄司的手机。



这个东北部是冰川高原别墅区中海拔最高的地方,因此,作为别墅地区的开发建设比较晚。听木村夫人和他的同事介绍,木村庄司是一位非常勤勉敬业的经理,他去尚未开发的地区参观学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天黑以后虽然不能参观了,但木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也许会认为柏油路是通往回家的道路。



搜查本部认为,这一天的下午,为了新建自家住宅而去别墅区参观考察的木村,天黑后开车往回赶,他会不会在冰川高原北部的某个地方迷了路?那里没有人家,即使有,也是人烟稀少的别墅区。他的手机性能不好,无法联系,只能靠卡纳比装置开车。就在这时,他遇上了栗桥浩美。



那个时候,时间还不太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栗桥浩美把木村带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后,到夜里十一点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的这段时间里,还让木村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那不是一般的话,甚至包括他们恋爱的情况,然后再居心不良地给木村夫人打电话。掌握这些情况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而且要让木村讲出这些事情也是要做一些准备的。不是在行驶的车里,也不是在可能被别人发现的地方,他们到了对他们自己最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要让木村庄司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换言之,必须让木村明白栗桥他们已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必须要回答他们的提问——否则,木村不会轻易讲出他的事情的。



另外,在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或后,栗桥浩美必须把木村的车开出别墅区扔到山林里。虽然那是没人的地方,但如果放一整天的话,也可能被森林巡逻队发现。他们可能是3日夜里干的。这一天,长寿庵晚上打烊后,如果高井不是有特异功能往返于东京和冰川高原的话,栗桥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么多工作的。综合两个方面可知,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离冰川高原北部不远的地方。



另一方面,手机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一推论。



栗桥和高井还留下了因手机被探测到的痕迹。和有线电话一样,手机也无法在瞬间查明电话号码。但是,如果在某个地方拨打的特定电话,通过调查使用的中继站,则可确定电波发射区域。如果没有这套系统,电信公司就无法向用户收取费用。



9月12日,栗桥浩美打给HBS的电话用的是练马的中继站。23日,栗桥浩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用的是新宿西部的中继站。而新宿中继站的天线覆盖范围中包括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而栗桥浩美家的栗桥药店和高井和明家的长寿庵则在练马中继站的范围之内。10月4日,咳嗽得很厉害的栗桥浩美也是通过这个中继站给有马义男打的电话。



10月11日,也就是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下午,有马义男去辨认尸体不在家,栗桥浩美给有马豆腐店打电话。这个电话是服务员木田孝夫接的。这个电话不在东京市区内,用的是位于群马县中部的中原地区中继站。中原地区中继站的覆盖范围包括冰川高原别墅区及其周围十公里左右的森林地区。



11月1日打给HBS特别节目报道组和节目结束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使用的都是同一个中原地区中继站。



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这个地区。



但最麻烦的是如果开车的话,电话可以在从冰川高原到市区的三个小时内移动,而东京市区里手机的机站非常多,它们是按几公里为一个地区进行管辖的,非常复杂。而人口稀少的森林地区则不同,一部天线可以覆盖很大的地区,所以,中原地区中继站的管辖范围相当大。根据这种情况,特搜本部决定以木村庄司车载装置上地图所显示的地点为圆心,半径五十公里的范围为重点搜查范围。其中,冰川高原别墅区是重中之重。对一系列的犯罪行为而言,别墅或租用的别墅都是极好的舞台。在警方进行一间一间地毯式调查的时候,加上以登记簿为原始资料做成冰川高原别墅区建筑物的一览表,但对于这些不动产,仅靠看登记簿还是不太明白,所以还需要群马县警方协助补充更详细的资料。



只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能真正搞清楚栗桥和高井的共犯关系。反过来说,对于完全查清他们两人在哪里开始犯罪的、经过什么样的过程和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等问题,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至关重要。



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里隐藏着栗桥浩美灰暗的梦,就像沉入海底的水上飞机,但这里没有高井和明的踪迹。即使在进行彻底的搜查当中,也没有目击者证明高井和明来过初台的公寓。只有一位报纸配送员一份不确定的证言。他说,今年10月初,有一个年龄和体形象高井和明的男人站在栗桥的公寓前,仰着头看公寓的窗户和其他比较高的地方,这个人比较奇怪的站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关于高井和明,还有人证实,10月中旬,有个很像他的男人在大川公园里走来走去。他在塚田真一和水野久美发现右胳膊的垃圾箱周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在这种大的案件中,一旦确定了嫌疑人,警方就会收集各种目击证词,必须有足够的可靠性。人的记忆容易发生变化,和谎话不同,回忆和错觉不带有内疚和罪恶感,所以很难判断其真假。搜查人员就要像老练的古董商,对顾客拿出来的物品“证言”要冷静地分辨其真假。在这种情况下,“证言”无法反映对方如何诚实和如何热心的。



武上想,初台公寓前和大川公园的目击证词都要通过严格的鉴定才能保证其可靠性。特搜本部负责高井和明的刑警还注意到了除此之外许多可信度很高的证言。这些证言都说明了表面非常老实的年轻人高井和明的心里隐藏着兽性,具有很强的刺激性。但武上个人却不这样认为。虽然他把搜查记录等装订成整齐的报告书,但武上却在想,如果他不是责任编辑,而是现场的指挥官,他一定会让打报告的人对这些证言的疑点进行重新调查的。



栗桥和高井,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两人越发疯狂的呢?这就是他最想弄清楚的。武上想,如果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了,整个案件就会水落石出了。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会谈些什么?他们是不是经常活动?他们在哪里进行联络的呢?



高井和明的家人说,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以前栗桥经常打电话来,他也到过长寿庵,但最近好像少多了。特别是大川公园事件后,11月4日,高井和明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后就出去了。如果那个电话是栗桥浩美打来的,那可是好久才打来的一个电话。另外,他的家人惟一知道的高井和明打给栗桥的电话是,10月13日栗桥的母亲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住院的时候,高井打的一个慰问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打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很难记住家里人什么时候在哪里打的电话。但可以肯定的是,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即使店里不开门,他用的也是店里的电话,长寿庵的电话放在很显眼的地方。高井和明如果是栗桥浩美手下的共犯,在商量事情的时候,要想不让家里人知道,是很难做到的。



栗桥浩美这边又是什么样呢?



当初,从他的尸体、出车祸的汽车里和“绿色公路”的事故现场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机。特搜本部在对现场周围进行搜查的同时,也搜查了栗桥药房和栗桥在初台的公寓。



警察很快找到了一部手机,手机和专用的充电器一起放在初台的公寓里,合同书和费用申请书放在小厨房的抽屉里。



但是,无论怎么调查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都没有发现有打给HBS、有马家、日高家和木村家的电话,但有许多电话是打给高井和明的,还有打给其他熟人的。没有发现打给关键地点的电话,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可能还有别的手机。



这就是说,栗桥用了两部手机,但是搜查本部没有找到和另一部手机有关的申请书、户头转账通知单和购货发票等。也许是栗桥随身带着,在出车祸时掉到车子外面去了。后来警察也进行了搜索,那么小的东西,真的能找到吗?



把栗桥浩美的姓名住址和全日本的移动电话通信公司的顾客登记表进行比对,警察只发现了他在初台公寓的电话号码。另一部电话的号码会不会是已经不用了,他们很可能是多次换用新号码了,每用一次再换一个新的。那么知道为这起案件购买的电话号码的人只有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了。



今后这种方法可能会改变,现在,购买这种手机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非常容易买到。用假名字和假地址都可以购买,不可能查出栗桥浩美在哪里买的这种手机。但如果手机在的话,则可以通过检查手机本身,就可以查出保存在里面的通话记录了。



手机的信号无法查明,应该得意的栗桥为什么要在作案时用这种新式手机呢?在调查会议上大家谈了好多看法。有人说,如果自己被怀疑了,应尽快把电话处理了,更关键的是要减少能作为物证的通话记录。而武上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关键是在不小心把手机丢了或忘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实际生活中经常有人把手机丢了。武上的女儿平时也不是丢三落四的人,但好像手机例外,她一年就丢了两部。他还在车站的站台上捡到过手机。在这种时候,捡到手机的人为了寻找失主的线索,就会查看保存在内置存储器上的号码和信息——这是善意的,没有丝毫侵犯别人隐私的意思。如果和自己使用的手机种类不同,不明白其操作方法,有时也会查机主登记的号码,这样也可以看到拨打和接听电话的记录。



会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像HBS的电话号码了呢?



有百万分之一的危险,但栗桥浩美不会不做好准备的……



关于这起案件,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搞清楚的地方并不多。武上在阅读搜查资料并进行整理的时候,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其中之一就是在这起案件中,精心安排和随意行动交织在一起。使用新式手机,说明他们在精心安排;但给有马义男打电话炫耀却是临时性行动。



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究竟谁负责精心安排的行动?谁又负责临时性的行动呢?他们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关系?好像都能想明白一样,但总有像谜一样的问题从各种想象和假设中跳出来,每一次都不一样。



高井和明在这起案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随着案件的一步步发展,他的作用有没有变化?



——或者,栗桥的同伙不是高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武上总摇摇头又否定了。从两人死于车祸的情况推断,高井和明不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所起的作用是个谜,但他在这起案件中起一定的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发生车祸前不久,他们在“绿色公路”出口处的加油站给车加油。这一点已经从加油站的服务员和在场的客人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们的证言十分可信。其中,引起特搜本部注意的是坐在恋人开的车上、和栗桥高井他们先后进入加油站的一位二十三岁女孩提供的证词。



她不仅见过他的模样,还记得曾和他搭过话。在他男朋友向加油站的服务员问路的时候,她去了洗手间,后来又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听装咖啡,回来的途中撞上了栗桥浩美。于是她说了声“对不起”,表示道歉。那个时候,她注意到他在看她。



当刑警问她有什么印象的时候,她说:



——看上去像是药品中毒。



因为有点讨厌他,她马上回到车里,并讲给自己的男朋友听,两人立即开车出发。



——总觉得那个人在追着我们。



她看见栗桥浩美向他们的车跑过来,她边说边掉眼泪,显得很害怕。



——都快看不到加油站了,我回头一看,那个人半蹲着站在路边,有人过来的话,他就抱着胳膊,好像在安慰别人,但她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油站的店长也描述了同样的场面。他看到栗桥浩美追赶一辆年轻男女乘坐的红色吉普车(确切地说,他们开的是切诺基),一直追到公路上。但是过后,他好像特别吃惊地向后退,像是要从吉普车开走的方向逃开似地转过身,高井和明挡住了他,两个人搂着走到车旁边。



——因为当时不知道两个人是这起案件的罪犯,所以也没有特别注意,但还是听到他们在说太危险了。是栗桥浩美吗?是不太胖的男人,他摇摇晃晃。另一个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记得不太清楚了。



这两个人的证言都说到了“好像是药品中毒了”,这一点应引起注意。当问他们是否有“接触具体药物中毒的患者的经验”时,他们都说没有,所以他们的体会只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药物中毒者类推出来的。但是,至少在加油站时候的栗桥浩美在第三者看来,精神不太正常,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也许高井和明是因为这个原因去安慰保护他的。



连环杀人犯因杀人而中毒、然后精神崩溃的例子并不少见。警方也非常清楚这个规律,即超越一定阶段后,杀人犯会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是不是也处于这种危险的境地呢?在“绿色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不定就是他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进行的自杀行为。



要想把这些谜团解开,关键是高井和明。特搜本部也这么认为,武上也坚信不疑。他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呢?他是怎么和栗桥浩美一起疯狂的呢?



如果能找到藏身之处,一定会有答案的。其实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任何东西,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会告诉人们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关系及分工,会有许多关于案件的证据。



自11月4日被叫到冰川高原站以后的一两天里,高井和明一直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并支撑着栗桥。即使单独看这一起案件,也很难发现有第三者,也不是被威胁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件事,并积极地和栗桥浩美共同行动,并成为精神已经变得脆弱的栗桥浩美的支柱。



那么,高井和明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在这之前,他是什么时候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的呢?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呢?



武上想,无论再早,也应该在古川鞠子被绑架关押之后吧,也许还要晚一些。以前的杀人案可能都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干的。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有许多的照片。在那段时间,杀人并留下记录只是栗桥浩美个人的爱好。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高井和明参加进来,唤起他对挑战社会的决心,让以前只是嗜虐的兴趣向带有声明性的剧场型犯罪发展的呢?这就是武上说的“二人狂”。这种“二人狂”是像栗桥浩美这样轻薄的人的简单的脑子就可以建立起来的,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没有对社会极深的自卑感、仇恨和排斥,他们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只有栗桥浩美一个人,他是跨越不过去的,所以高井和明才在一起的,让他在是为了在超过吃水线以后保持平衡。



从来都没有被社会认可过,在和不在都一样,同学们轻视他,老师疏远他,少年时代就是这么过来的;后来的情况也没有好转,日常生活要靠父母照顾,像个呆子一样生活的青年。这样的他看到沉溺于杀人这种非正常生活的儿时朋友的另一种生活。那里描写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轰炸的中心地区已经全部燃烧起来了。



“武上君,你的电话。”



有人喊他,武上猛地抬起头。正在抽着的烟的烟灰落了下来。武上边拍着像蚯蚓尸体一样长长的烟灰一边拿起了话筒。



“喂,是武上君吗?”听起来声音很熟,“好久没联系了,对不起,我是‘建筑家’。”



转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武上坐了起来,把烟掐灭了,他紧紧抓住了话筒。正在对面桌上打电脑的条崎也停下手看了看武上。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武上说,对方在笑。



“还好没说不接电话,实在是忙晕了。”



“——没办法。”



“我有兴趣,但是如果再搞成胃穿孔就太可怕了,老婆坚决反对。”



“那是当然。”



略微咳嗽了一声,“建筑师”接着说: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和你见一下,把这样的事情委托给我,当然?”



“是的。”



“可以把照片也带来吗?”



“按计划已经做成了准备文件。”



“武上君,差不多就自愿退休吧,过去默默无闻做出的成绩是你全部的价值,你打算去警备公司工作吗?”



“像我这样的人,可能过不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对方笑了,有些晦涩。



“一个小时后,老地方见。”



“没问题。”



“把文件带来。”



“……”



“我想看一下资料,看看它是不是对我有用。”



“知道了。”



“你不要担心,我想了解的只是建筑物,这样可以吗?”



说完,“建筑家”把电话挂了。武上也把电话放了回去。



突然,他看到条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看到武上也在看他,条崎把头低下了。



“条崎,走,一起去散步吧。”武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说是去散步,其实大家都知道,武上是要把现场调查案卷中的地图和图片和实物融合在一起。其实,条崎也打算这样做,只是还需要计算几个数据。武上说,准备好了拿过来。



“只是说确实想去散步,但有你想听的情况。”



条崎眨了眨眼睛。武上的妻子曾见过几次条崎,她对他的评价是“长着一副孩子刚刚睡醒的脸,这样的人很受年长的女人喜欢”。他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保护欲,这可不是当刑警的好性格。



条崎去拿来散步用的东西,武上在等他。走出墨东警察署的正门,武上点着了烟。就在这时,他想起来了,在大川公园垃圾箱里发现右胳膊的那天,他和塚田就坐在这里说话。那个时候,透过烟雾看到的是一张略显疲惫的少年的脸。



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呢?罪犯死了,案件基本结束了,那个孩子会安心了吗?



一想起这些,武上又记起了当时和那个少年谈话的时候,原想和他说、但最后也没有说的话。



因为当时无论武上怎么跟他说“你没有责任,在你家人死亡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罪过”,他也不会听进去。武上并不直接负责这位少年家人遇害的案件,但他还是知道详细情况的。抢劫犯之所以去抢劫这位少年的家,是因为他和朋友在说家里得到了许多钱的话被罪犯听到了。正因为如此,武上才要说,“你没有责任”。在这之前,他还有一句话想说。



——你将来想当刑警吗?



与其心怀罪恶感、惧怕世界上的邪恶,还不如积极地同他们斗争。这样的话,也许会有另一种人生。武上也是早早失去了父母,孩提时决心做一名医生,他想把这种悲壮的崇高的豪气送给塚田真一。



但是,在当时情况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那个少年看起来非常绝望和疲惫。



“让你久等了。”



条崎跑了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很疲惫的少年。武上的内心在苦笑。



10



“刚才有一个找我的电话。”他们刚走出墨东警察署的大楼,在第一个拐弯处,武上就开始说话了。



条崎像个腼腆的恋人一样在他后边跟着。武上打算到大川公园去,在公园里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的话时间也够了,话也能说完。



“其实,我是有事找他。”



“你还要盖房子吗?”条崎有些机械地问。



“是。”



“是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以前的一位同事。”



他们来到大川公园门前的马路上,武上向公园入口处走去。



“十年前,他和我都在本厅工作,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刑警,但是他因为胃穿孔病倒了。”



“是胃穿孔吗?”



“是的。赶快住院做手术,而且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了,他的胃壁已经很薄了。他的夫人又是哭又是生气,说他这些都是因为当警察才得的,后来他就辞职了。”



“十年前……那他现在有四十岁了?”



“是的。他首先不用担心生活,夫妻两人生活,他的夫人是学校的老师,有很稳定的工作,而且他们两人也不用赡养老人。”



“这可是悠闲自在的生活。”条崎说。



“他出租房屋,基本上不太忙。”武上继续说。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他大步走了过去,条崎在后面小跑跟着。



“身体恢复以后,他变得很无聊,开始学习他以前感兴趣的东西。他喜欢建筑,小时候就想成为一名建筑家。”



“那他为什么又去当警察呢?”



“不知道,也许职业训练学校的目录里,既有警察学校又有建筑学校吧。”



条崎没有笑,只是认真地问:“是吗?”他在认真听武上说话,又好像在看头上的天空。武上有点迷惑了,他带他出来散步不是还有一个目的吗?条崎,你有什么苦恼吗?没有精神,怎么回事?



走进大川公园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公园里面。虽然这起案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因为是冬天,人还是很少,只有风刮在身上。



武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在室外抽烟感觉很好。



“经过三年的刻苦学习,他成了一级建筑师。”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接着说,“但是他既没有开家事务所,也没有去别的地方找个工作。这是因为他夫人不同意,她怕他如果再卖力工作,胃又会穿孔。敢训斥丈夫‘不许上班’的老婆,我见过的也就他夫人一个。”



条崎边走边打喷嚏。



“因为他对建筑感兴趣,所以他首先为自己家重新设计了一所住宅。去庆祝乔迁新居的许多朋友都认为他很不简单,就请他为自己设计住宅。这样一来,他就有工作了,不会为生活所烦,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过得很愉快。真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确实如此。”条崎说,态度有点冷淡。



“但是,他是个有点怪的人。”



“怪人?”



“是的。从他当刑警的时候,他就比别人更喜欢建筑。我不是和他一起出过现场吗?到了现场,与向有关人员问话和查看尸体相比,他却更仔细地观察现场和周围的建筑物。他说,和撒谎的人说的话相比,这些情报更有可信度。”



公园里一座喷泉正有气无力地喷着水,武上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例如,我和他在本厅一起上班的时候,市区发生一起一家主妇被杀案件,案件发生在周末星期六凌晨两点左右。他的丈夫加班和应酬结束后,非常疲惫地回到家里,他发现妻子在一楼的厨房里被人用毛巾勒死。他完全慌了神,在打报警电话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二楼睡觉的、上小学的儿子却平安无事,他没有听见东西的响声和母亲的叫声。罪犯是从洗澡间旁边的杂用房里进来并逃走的,他从外面割开玻璃拉掉窗栓的。遗憾的是,屋子周围没有留下罪犯的脚印,但在屋里面,却留下了两个约二十厘米的橡胶底的脚印。



主人回家的时候,只看见厨房亮着灯。因为厨房没有窗户,从外面是看不见灯光的。主人也是打开大门后才知道妻子还没有睡觉,所以,当他看见尸体时,大吃一惊。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薄羊毛衫,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因为当时是4月底,天气还不是太凉。被害人的床上也没有躺过的痕迹。



厨房和客厅的抽屉全被打开了,书报架也倒在地上,但屋里还不是太乱。放在餐柜抽屉里的五万日元现金不见了。被当做凶器的手巾原来是放在洗脸间的。



当接到报案的警察赶到时,被害人的身体还是热的,这说明是在一两个小时前作的案。尸体也没有从厨房移动的痕迹,好像曾经打斗过,地上铺的垫子乱了,调味品和餐具掉在地上。被害人好像是要向和罪犯相反的方向逃走,她是在被打倒后用毛巾从后面勒死的。喂,条崎,你是怎么看这桩案子的?



听他一问,条崎马上回答:“盗窃犯入室盗窃时被女主人发现,然后把她杀死。”



“开始他没有打算把家里人杀死吗?”



“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准备好凶器,就不会用洗脸间的毛巾了。罪犯以为家里人都睡觉了,但是女主人却还没睡,她在等还没有回家的丈夫。是要慰劳他呢,还是要批评他呢,不得而知。罪犯看到她后就开始紧张了,最后把她杀了。罪犯只拿走了容易找到的餐柜里的现金。他没有上楼,所以孩子没有发现他。”



“那书报架呢?”



“可能是罪犯和被害人打斗时碰倒的?不对,错了,打斗的地方是厨房,那是罪犯着急逃走时碰倒的。”



“遗憾的是,到杂物间的窗户跟前,不用经过客厅。”



条崎摘下眼镜像个孩子似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暂时不考虑书报架倒地的这个问题,当时,我的想法和现在你的想法一样,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案。正好在那段时间,有同一个犯罪团伙经常在这一地区盗窃作案,这个地区被指定为重点巡查范围。”



条崎又把眼镜戴上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上笑着继续往下讲:“当然,我们也没有忘了一个原则,即在已婚女性被杀的情况下,首先要怀疑她的丈夫。而且这起案件是她丈夫第一个发现的。因此我们进行了深入调查,看他们的夫妻感情如何,有没有经济问题,案发当晚丈夫有没有可疑举动。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是一对非常幸福、形影不离的夫妻,这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就我的观察而言,那天晚上她丈夫的慌乱也没有撒谎和做作的感觉,那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慌乱。所以,我们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经常在该地区入室盗窃的罪犯所犯的抢劫杀人案。



“但是,在我们中间,只有他、那个建筑师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说,这是她丈夫作的案。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他说,你看看这房子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房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就会把女主人杀掉。



“他说,这对夫妇是有钱人,但房子不是新建待售的而是定购的。大家都在苦笑,但我却对这位古怪的建筑师的意见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和他一起去给这对夫妇建房的建筑事务所进行调查。果然,我们发现了意外情况。在建这栋房子时,都是丈夫一个人提出意见并交订金的。作为被害人的妻子只是一味地赞成丈夫的意见,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和希望。而且,和建筑师也只是开始时打了招呼,后来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就是意外的情况吗?”



“太意外了,好好想想,至少有点不正常。等你将来成了家要建自己的房子时就会明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条崎低下了头。



“家不是丈夫一个人的,它也是女主人的。所以,一般来讲,无论怎么老实的女人在建房的时候都不会保持沉默的。更何况这对夫妇还是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丈夫不征求妻子的意见,怎么想都不对头。用建筑师的话说,她一直默默地坐在丈夫旁边,丈夫每说一句,她都像一个木偶似地点着头。”



武上用小指头夹住烟,抬起胳膊在空中画了一间房子的形状,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我决定和建筑师一起再去一次现场。在去之前,我们到公司拜访了那家主人,告诉他很抱歉,还要去家里检查一下。他一点都不烦,发自内心地笑着,然后把钥匙交给了我们。建筑师说,这家主人挺自信,好像没有人知道他是凶手一样。建筑师往屋门口一站就说,首先这家房屋太低。他接着说,这虽说是豪华的定购房屋,但它的一楼和二楼却只有便宜的新建出售房的高度,如果是不太担心费用的人建房的话,一般会把房子建得尽量地高。如果不喜欢高房子的话,完全可以建平房。但是这家房子尽管是二层建筑,但房子却是出奇地矮。建筑师说,这很能说明这家主人的心态,他要把妻子和孩子关在这座屋里,就像小鸟一样掌握在自己手中,然后再让他们窒息,慢慢地死去。”



“走进屋门,这种情况就更加清楚了。因为房子低,所以楼梯很陡,楼梯下面的客厅是那种只有房支柱的建筑风格。上了楼梯,二楼就是夫妇两人的卧室,旁边是主人的书房,在书房里对厨房的情况可以一览无遗。主人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也可以从上面观察到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主人的情况,这就像是监狱里看守监视犯人一样。采用这种建筑方式的人家并不多见。厨房就像是舞台上的后台。比如有客人来的时候,带着客人从客厅到厨房的建筑方式有点奇怪。



“我们又进了主人的书房,书桌的正前方有一扇窗户,从那往下看,能看见杂物间的天窗。建筑师让我坐在那里,他下楼去了杂物间。我坐在书房里可以看到他的头顶。不用说,这也是监视窗。



“建筑师回来后接着说,这家的窗户都很小,这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的情况。之所以把窗户开得这么小,就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任何人看见女主人的样子。后来,我们又来到主人位于一楼的车库。车库里有一扇小窗,从车库里主人放车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客厅的情况。这个小窗很别致,像船上的小圆窗,看上去像是装饰窗。但是,当想到隐藏在这扇小窗里的其他意思时,我就不寒而栗。建筑师又在说。”



“——快看,这个家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电话,洗脸间、厨房和厕所都有,甚至连楼梯的平台上也有。这决不只是为了方便才安装的电话,这些不仅仅是电话机,这是一种远距离监视器。每天,主人也许会从外面打回几个电话,也许不会打。但是,即使不打,他也要让女主人知道,我一打电话,你马上就得接,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武上又在空中画了一下房子的形状。



“我们回到房子里,环顾四周,并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和墙壁。用了两种墙纸并画了墙线,还有房间的隔墙,这些设计看上去都不错,但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它的意图。建筑师介绍说,这个家到处用的都是锐角,这是一种穷追不舍的角度。这是一栋被人监视、压制的房屋,如果它是按主人的意思修建的,那这位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暴君。杀人犯就是这家主人,不会是别人。



“建筑师说,只要看一看房子,就会知道住在里面的人的心态,一个人的住处能反映他的心态。杀人犯的家是一个样,而骗子的家又是另一种样子。他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条崎扶了扶眼镜腿,看着武上。武上笑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知道从哪儿到哪儿。他也是通过观察人作为生活空间的建筑物才能明白的,但他还慎重地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可是,这些和珍贵的搜查材料有没有不同呢?他酷爱建筑,见过许多建筑物。比如和他一起散步的时候,一看见造型独特的房子,即使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家,他也会按响门铃前去拜访。如果能进去观察他就进去,如果不能进去,他一定会秘密调查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之所以说他是怪人,就是因为这些事情。”



武上用右手摸了摸太阳穴:“他的脑子里一直藏着许多东西,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利用起来?”



“武上君——”条崎叫着,咳嗽着。因为一直沉默不语,所以听起来嗓音有点嘶哑。



“你是不是打算把栗桥浩美留下来的照片拿给那位建筑师看?让他找出关于他们藏身之处的线索?”



武上点了点头。



“但是,他是一位民间人士,虽然以前是你的同事,但他现在已经辞职了。”



“是的。”



“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正式请求,而是由武上君个人请求他协助调查呢?”



武上又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是不是还要把不能向一般人公开的照片拿给他看?还为此特地做了文件?”



条崎说完急忙低下了头,好像是怕看到武上又要点头。



“你和我讲这件事情合适吗?你就不怕我向上司报告?”



“你的上司是我。”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上司。”



“你想去报告吗?”武上又点着了一支烟。



“我想我有这个义务。”“混蛋!有义务,当然有义务。”



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干脆地说。条崎抬起头看着他。



“但是,你想去报告吗?你不想去。”



条崎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被烟呛着了。



“你决不会去报告的,也许是你尊重我,也许是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但这都不是理由。因为你有兴趣。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想知道建筑师要是真有独特的鉴别能力,看了照片之后,也许真能为我们一直找不到线索的栗桥浩美的藏身之处提出一些建议?所以,你不会去报告。”



“武上君,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不好吧。”



条崎嘿嘿地笑着,好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孩子在笑。



“但是,你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吗?藏在武上一个人心里就可以了。”



“不是这么回事。要是十年前,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但现在不行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突然不在了,到了我这个年龄,谁都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了,有的话,结果一定不好,还是应该告诉年轻人。”武上又说,“正如你所说,建筑师是一个民间人士,他不会有退休年龄了。等我到那个时候也会退休。但是,如果你和建筑师脾气相投的话,在他去世之前,他是可以成为情报的一个来源的。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确实如此。”条崎点了点头,“武上君,怎么样才能从那些照片上判断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呢?我虽然没有看过所有的照片,但仅从我看过的照片来说,几乎没有一张照片有可以证明拍摄地点的背景。”



关于这一点,武上也知道。栗桥浩美只是个人收藏,对于摄影,他始终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只拍她们的特写。当然,这是因为他的目的就是给女人拍照。



尽管如此,但还是有许多照片上有作为女性背景的壁纸,她们坐的椅子的靠背向着阳面,她们被铁链锁在床架子上,在床架子旁边能看到门框,这也不是一点情报都没有。武上希望建筑师能从这些地方发现一些线索。



以前,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案件中,建筑师在作为现场的一座房子的基础上,发现了让武上都大吃一惊的情况。首先,他从房间的亮度和映在地上的家具的影子推算出窗户的位置、房间的高度和窗框的大小,然后再计算出房间的大小。他还像一位魔术师一样,列举了这所房子的一些情况——它不是一套单独住宅而是一所公寓,楼高不会超过五层,从屋里能看到的支柱分析这所房子建于昭和六十二年前,至少已转卖或租赁过两回,有人家连续居住超过一年以上,其中还有一家有两名学龄前儿童。这些情况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我想他会像我希望的那样,建筑师一定会从那些照片中找到线索的。”



“看了那些照片,他不会再胃穿孔吧。”条崎喘着气说,“还没有查到冲洗那些照片的照相馆吗?”



通过对以前情况的调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对照相都没有什么兴趣,应该不会自己冲印照片和洗相的。他们一定是拿着胶卷去照相馆花钱冲印的。



一般的照相馆注意到拿来的全是女孩子的胶卷的年轻男顾客后,会怎么处理呢?首先想到的是拒绝冲洗这种胶卷。无论给多少钱,照相馆一定会把胶卷退回去的。



从这时起,事情就会有不同的发展了。有的照相馆在发现胶卷上的内容后会向警察报告;为防止万一,有的照相馆会记下顾客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也有的会同附近的同行联系,问他们看没看到这位男顾客,或者警告他们这名男顾客可能会去,或者会互相商量。



无论如何,如果栗桥浩美去了一般的照相馆,那么,在通过记者招待会向社会公开照片后,冲洗过照片的照相馆一定会向警察报告的——他们不会只去一家照相馆,一定会去好几家照相馆。



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还有那几本装有照片的简单的影集,都是照相馆赠送给客人的,警方也顺着这条线索进行了调查。可是,一是因为太多了,二是不知道栗桥浩美是不是在冲洗照片时得到的——说句到家的话,也许是利用自家的东西做成的,所以也没有发现线索。



现在,特搜本部考虑栗桥浩美的这么多的照片利用的是一家冲洗特殊的“危险”的照片、收费较高的照相馆,即使是外行人,也不难找到这种处理危险照片的照相馆。翻开一些花哨的杂志,你会发现上面有许多广告。当然广告上不可能写有“本店处理普通照相馆不能冲洗的照片”内容的,但你只要有心,我也会有意。



和一般照相馆不同,这种照相馆有什么问题也决不会和警方联系的,它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可能会谈到这件事的,特搜本部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负责照片线索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刑警,经常和武上一起喝酒,他决心在半年之内一定查出栗桥浩美去过的照相馆。



“很快就会找到的。”武上下了决心似地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回去吧。”



条崎也站了起来,拍着两只手跑了起来,武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边走边想,等给建筑师送胶卷时,一定把条崎带上。



“这样,你就成了我的同伙了。”



“越发不能去报告了。”



“是的。”条崎摸着后脑勺。武上突然问他:“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是为女孩子的事吗?”



武上知道,最近,条崎一直埋头于和这件大案有关的工作,连打个盹也会被梦惊醒,存在电脑里的被害女孩子凄惨的形象经常像幻觉一样浮现在脑海里。困扰着条崎的是这起案件的残酷性。今天之所以敢问他女孩子的事,是因为现在的环境不一样,他想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



但是,条崎却停下来,脸唰的地一下变白了。武上也惊得停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右脚踩到了左脚上。



“你怎么了?”



武上很是惊慌,条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不正常了,他急忙扶好眼镜,嘟嚷了一声没什么,急急忙忙走开了。



“哎,你等一下。”武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环境不一样嘛,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不忍心看你的样子,所以才问的。你到底有什么烦恼?作为上司,我在认真地问你。”



条崎又停住了脚步,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害怕自己一动就会被别人看穿心思。武上笑了,但是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他既不能表现出生气也不能表现出可怜的心情。



“其实……我去见过面。”条崎小声地说,“不,没去过,正确地说,是我吃了亏。”



难道他真地是为恋爱问题而苦恼?武上边想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条崎的喉节在上下蠕动。在他想说什么之前,武上着急地坐了下来:“是最近的事吗?我大概在半个月前发现你的样子有点不正常,你是在这个时候见面的吗?是你喜欢人家而人家不喜欢你吗?结果见面的时候和女朋友吵架了?”



“什么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条崎冷冷地说,“我刚被拒绝了,根本不行了。所以决定一个人独身一辈子,但是有位亲戚要我去见面,是我的大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