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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但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中可行吗?



我虽然还没有结过婚,但是有与女人同居的经验。就这点经验来推测,我想一起生活的男女应该不至于会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外遇吧。尤其是女人的直觉一向敏感。我通常都是直接拿起罐装啤酒喝,只有一次改用杯子盛出来喝,就被女人看穿有外遇。那一次真是凄惨,女人敏感起来实在只能举手投降。



如果双胞胎的父母真如他们说的,能够毫无顾忌地离家出走,那表示他们十分迟钝,甚至两人之间极为冷淡,都把对方当成大门口的擦脚布,无足轻重!不对,我要收回刚刚说的这句话。就算夫妻好几年来都把对方当做大门口的擦脚布一样看待,一旦发现对方有其他异性存在,马上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妒火中烧。这就是人性,真是悲哀。



双胞胎的父母,不管哪一方先,甚至是双方同时有了外遇时,想必他们会在家里面针对这一点丑态毕露地争吵不休。



而双胞胎也一定从头到尾地仔细观察。



一边看着老是报道景气变坏的新闻节目,我的脑海里千回百转。



小直和小哲头脑都很好,而且聪明地令人害怕,甚至像个无底洞般地高深莫测。我想象,两人受不了看着父母成天争吵不休,只想自己过平静幸福的日子的他们,凑在一起商量。



“怎么办?”



“干脆一次把他们解决掉吧?”



“只要连车带人开进今出湖里,就万事OK了。”



“嗯,而且还不容易被发现。”



“可是如果用家里的车不太好吧?”



“对呀,一旦车子被捞起来时,马上就会暴露身份了。”



“我们将家里的车开到镇外,找个地方丢了吧。”



“反正到处都有适合的湖嘛。”



“那爸妈的话,”



“我们就随便偷个车,将他们放进车子后丢进湖里。”



“开车这种事,”



“再简单不过了。”



“没错。”



“就是说嘛。”



“可是……”



他们怎么杀人呢?



我颤抖着抓着椅子的扶手想重新坐好时,听见了小哲在叫我:“爸爸?”



我吃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我随时想准备逃跑,竟忘了小指头受伤而用力踩下去,结果当然是很丢脸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真是的,你还好吧?”小哲冲过来扶起我,一脸担心地凑近我问道:“看你一脸苍白,是不是有点贫血呢?”



“是吗……”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我打从心里感谢,还好从外表分辨不出冷汗和普通汗水的不同。



“我因为睡不着,想喝杯热牛奶才下楼的。爸爸要不要也来一杯呢?”



“嘎?噢,好呀。”



我有些讨好地对他一笑,小哲便笑着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手上端着两个马克杯回来客厅。



“好了,请用。”



他将杯子递给我后,自己坐在电视旁边的沙发椅上。嘴里喊着“好烫”,一边开始喝起热牛奶。



我看着他,心里又开始有了不好的联想。



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小孩如何能一次杀死两个大人呢?最容易选择的方法是什么呢?



应该就是下毒吧。



结果我没有喝那杯牛奶。我不敢喝。







该如何收集那对尸骨的咨讯呢?对于不愿意靠近警察的我而言,这真是个难题。可是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居然轻易解决了。



感谢花生大夫,因为负责验尸的大学是他的母校,里面有他很熟的学弟。



“我以前曾经想过要当法医。但是我父亲说当法医不赚钱阻止了我,所以我不得已放弃。不过我到现在都还很有兴趣。”



因此我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咨讯,他总是在帮我检查剥落的指甲时告诉我新的消息。



“因为尸体已经化成白骨了,死因还查不出来,让警方很困扰。”



“还不知道尸骨的身份吗?”



“这很困难呀,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还会痛吗?”



“还好,只要不用力的话就不会痛。对了……车里的两个人,是活生生地掉进湖里?还是死了之后才掉下去呢?”



花生大夫惊讶地抬起了眉毛,宽广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



“对、对,这是个好问题。但麻烦的是,只剩下一堆白骨,根本无从判断。”



“不过呢,”他笑道:“理论上是可以有很多假设啦,但这应该是个车祸吧。”



“可是难道不会有可能是有人将尸体放进车里,然后连车一起推进了湖里吗?”



“哈哈。”花生大夫笑了。“原来如此。”



“就算是活着,也可能被绑着而不能自由行动……”



“可是这么一来,应该会留下一些东西吧?例如绳子、胶带之类的。因为最近这种东西也变得难以腐蚀。只是泡一年的水,还不至于溶化不见。可是并没有找到这些线索呀。”



那如果是让他们吃药睡着了呢?



“医生……”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安眠药这种东西好买吗?”



花生大夫侧着头想了一下反问我:



“你睡不着吗?”



“我有朋友有失眠的问题。”



“请医生开个处方就行了,很简单呀。”



“那药局呢?”



“没有卖,因为出过太多的意外。”说完后,他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很危险,但是也有人拿市面上的头痛药配酒喝,当作安眠药的代替品,喝了之后很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睛。”



上去病房时,看见小直坐在床上与前来量体温的护士聊天。



“啊,爸爸。”他露出笑容:“护士小姐说我的恢复情况很好,可以放心了。”



我赶紧向护士道谢,等她离开病房后才坐在小直的旁边。



那个因为车祸住院的年轻人睡得正熟。我压低声音和小直说话:



“你知道隔壁患者为什么住院吗?”



小直点头道:“听说是车祸,我听护士小姐说的。”



“在捞起那辆车子时,据说还发现了另一辆汽车。”



“嗯,我也听说了,而且已经沉在湖底一年了。”



小直的眼睛清澈明亮,我决定套他的话。



“我听了吓了一跳呢。”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坐在那辆车子里面的尸骨,该不会是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吧?”



小直脸上白皙透亮的肌肤,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我觉得甚至能听见他的血管中血液倒流的声音。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是吗?”



“是呀,爸和妈都好好的。”



“他们最近有和你们联络吗?”



“有呀,他们打电话回家过。”



“是吗?”我点头:“是吗?”



小直盯着我看,就像在细数我的睫毛根数一样,紧盯着我。



“爸爸,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粗鲁地揉了一下眼睛回答道:“我没在想什么。”



之后过了十天,我都住在今出新町双胞胎的家里。因为我想获得新的咨讯,所以勉强自己住了下来。



住院后的第八天,小直便出院回家。因为他的盲肠炎十分严重,医生交代回家后还得安静修养四、五天,我一天的大半时间都陪着他,小哲则是高高兴兴地去上学。



由于小直不能随意活动,我们吃得很差。我和小哲都没有小直做菜的本领,但小哲还经常花很长的时间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做出的成果却让我们难以下咽。



“那是天分的问题。”小直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笑着说道。



关于那一对尸骨,我没有得到任何新的咨讯。加上脚伤也好多了,我没办法常常去找医生,因此很心浮气躁。



或许是这个关系吧,双胞胎似乎也故意躲着我。有时候两人还会说悄悄话,同时偷偷瞄着我,让我很不舒服。



会发生那场骚动,也是在这种紧绷的情况之下,我心中堆积的郁闷终于爆发了出来。



那是吃晚餐时的事情。小哲人在厨房,小直躺在客厅的沙发椅上。我心想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没有打声招呼便自然地走进了厨房。



记不得那是浓汤还是别的,当时我眼中只看到小哲弯腰对着桌上排列的盘子,拼命从手中的小瓶子里撒出东西,我只看到这一幕。



“喂!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我怒吼的声音太大了,小哲手上的小瓶子滑落,掉在地上碎了。里面的粉末散落在整个地板。我穿过厨房一把抓住小哲的手臂,以我事后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质问他:



“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说呀,你在吃的东西里掺了什么?”



听见厨房里的骚动,小直赶紧从客厅冲过来,闯入我和小哲之间,拼命想把我们拉开。



“不要这样。你们不要这样。”



我气喘吁吁地放开小哲。因为太过兴奋,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双胞胎紧紧靠在一起,一脸苍白地凝视着我。我就那样夺门而出,那一晚再也没有回去。就算是今出新町,晚上也有一两间通宵达旦的小酒馆。



于是我开始思考……



双胞胎是不是已经发觉我对他们起疑心了呢?所以下一个就轮到我……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不停地喝着。尽管已经觉得不舒服,我还是猛灌。



隔天一早我在车站前报摊上买了份早报,上面写着已经发现那两具尸体的身份了。







线索来自于女子脖子上的细项链。那条十八K金的链子上面串着一颗小粒的钻石坠子,在扣环的地方刻着店名。



女方叫做相马美智子,三十五岁,单身。一个人住在那辆赃车失窃的停车场附近的公寓里,在东京都心的银行上班。



男方名叫佐佐木健夫,四十岁。与美智子服务于同一家银行,是公关课长。住在东京都内的社区,和妻子之间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两人都在一年前便行踪不明,而且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外遇关系。所以当两人同时不见踪影时,大家立刻判断是“私奔”。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佐佐木留有遗书。



他的妻子知道刑警找上门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遗书。那是一封用钢笔写在公司信纸上的遗书,或许是内心十分激动,字迹很乱。不过根据公司部下的作证和笔迹鉴定,确定那是佐佐木本人所写。



“发生这么丢脸的事情,实在很对不起。我只能以死谢罪。美智子说她没有我不能活,所以我带她一起上路。我们希望死得不会太难看。”



也难怪被留在人世的妻子不愿意让这封遗书公诸于世。



这封遗书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盖邮戳。据他妻子的说法是早上出门一看,就发现遗书在信箱里了。



“是的,我以为是他自己偷偷塞进信箱里的。”



佐佐木早在失踪前的三个月就已经抛弃妻女,住在美智子的公寓里了。



“所以我吓了一跳,还跑到美智子的公寓去看。但是没有发现两个人的尸体倒在里面。因此我觉得这封信是骗人的,两个人根本就跑掉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死了。”



遗书上面提到“丢脸的事情”,似乎是指失踪前的一个礼拜,佐佐木在招待客户的酒席上,因为喝得烂醉,不仅大肆作弄了接待的高级主管,最后还将调制掺水威士忌用的矿泉水淋在对方头上。



他不是个没有工作能力的男人,只是有一个缺点,天生就是个酒鬼。一旦喝起酒来便不知节制,甚至做出无法预料的举动。之所以和老婆处得不好,追根究底也是因为这个坏毛病。有一次他甚至硬要钻进路旁的警车,差点就被警方逮捕。



他的情妇美智子却和他妻子不一样,完全可以容忍这名优秀行员的缺点,甚至连这个缺点都很欣赏。因为她身为女人却也是酒国英雄,有许多豪饮的传说。两人最喜欢一起喝醉一起闹事。



对于妻子而言,肯定觉得难看,难怪她会把遗书捏烂了。社会大众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我也可以。



至于双胞胎,我实在没脸和他们说话。



可是又不能放着不管。我怎么样也迈不开步伐,直到天色已晚才试着回去。结果独自站在庭院等着我的人,既不是小哲也不是小直。



而是礼子老师。



“请不要太责备他们。”老师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说道:“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责任?”



“是的。”原来当时小哲撒在食物上面的粉末是中药。



“我从以前就有贫血的毛病。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服用中药,只不过是用煎的。”



“噢……”



“那一天我去探望小直时,因为听小哲提起‘小直开了刀,爸爸的脚指甲剥落,两个人都流了不少血,得让他们多吃一点猪肝才行’,所以我介绍那个中药给他。于是小哲就跑去买了,但他的个性和小直不一样,根本不喜欢厨房里琐碎的工作,他觉得剪煮中药太麻烦,就直接掺在菜里面了……”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昨天晚上他们打电话给我,发出世界末日降临一样悲惨的声音。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他们吧。”



我答应了老师,而且在那一晚上便实现了我的承诺。



“当我听说从湖里捞到车子时,我会那么害怕的原因,都是因为那个关于今出湖需要祭品的怪谈的关系。因为我想起了那个怪谈嘛。”小哲解释。



“至于我……”小直接口:“都是因为爸爸说出一对奇怪的话,我才会吓得脸色大变。”



我顿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Helter-Skelter)。



我得声明一下,其实并不是我原谅了双胞胎,而是他们原谅了我。



有道是自作自受,那一晚我摄取了太多的酒精,使得脚指甲剥落的伤口又开始作痛。隔天我又去找花生大夫治疗。



“听说那两具尸骨的案件已经解决了。”我先开口聊八卦,医生很满意地点头道:



“看来咱们镇上的警察也不是省油的灯嘛。”



“的确是做得不错。”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车祸受伤的年轻人吗?”就是那个跟小直同一病房的年轻人嘛。



“记得呀。”



“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们一伙人很喜欢在马路上开快车,就像赛车,因此常常在车祸现场那一带兜风。就在一年前吧,曾经看见一对卿卿我我的中年情侣停车在那个失事现场附近。”



“是吗?”我笑着说道:“看来那是自杀的两人都喜欢的约会地点嘛。”



因为离美智子住的地方很近,所以很有可能。



“我想是因为那里没什么人会去吧。好了,已经没问题了。”



隔天我回到东京。才刚刚踏进公寓大门时,就被一脸惊慌的管理员抓住,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



“你真是害人呀,实在受不了你。害得我打了110报警!”



原来是因为那张床单。我听了十分错愕,但是仔细想想这误会还真是发生得很有道理。



因为我自认为没做什么亏心事,所以随便地把床单丢到外面。但是看在第三者的眼中却不是如此。他们看到的是,沾满血迹的床单里包着什么东西,被弃置在垃圾集中处。人们本来就习惯把事情想得很夸张,这么一来更是非同小可。



可是错不在我,要怪就怪那个缺乏常识的贝多芬吧!我本来想这么反驳的,却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我只是要将床单丢掉,但在别人眼中却有不同看法,别人认为我是要丢掉包在床单里面的东西。



这件事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出湖的尸骨,那是自杀,毫无疑问地,连遗书都确认无误了。而且那个失事现场也是他们常常约会的地点。



他们两个人的酒品都不好。然后……



被发现的车子都被撞烂到令人觉得有点不自然。



“老大,有些事想麻烦你帮我调查一下。”



“什么事?”



我说明事情的概要后,提出想要调查的事项,“美智子自己有没有车子?有的话,一年前在他们失踪的时候,她的车子是不是故障了?”



“然后呢?”



“佐佐木太太是不是有汽车驾照?丈夫过世后,她有没有将车子送修?我想她应该会说前面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还有……”



“还有呀?”



“这件事有点麻烦。我想知道一年前在今出新町附近,有没有发生过开车撞死人,肇事者却没有被抓到的案件。这些能麻烦你帮我调查一下吗?”



老大答应了,调查的结果,答案都是肯定的。



一个礼拜之后,我打匿名电话给佐佐木太太,向她要求,“我已经掌握证据了,如果不想公开真相的话,就带着钱到指定的地方来。”然后我在指定的地方等着。



她来了,一脸好像扛着很重的东西似地。



我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我想不用多久,我会偷偷地潜进她的房间,取得她应我要求所准备好的现金。对她而言,既然已经有人出面威胁,就算遭窃一、两次,她还是愿意把现金留在手边。所以偷起来并不费事。



事情真相其实令人不太舒服,我想。



那件尸骨的死因,和警方推测的有些不同。首先,佐佐木在遗书中提到的“丢脸的事情”,并非指在酒席上的可笑失态。



而是开车撞死人畏罪潜逃。



佐佐木和美智子的酒品都不好。他们常常在失事现场开快车,享受深夜的飙车之乐。



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但是美智子的车子故障了,没办法发动。因为醉酒,胆子也变大的两人居然学起十几岁的不良少年去偷车,然后醉醺醺地开快车,接着出了车祸……



等到酒醒后恢复正常的两人发现闯祸了,不禁害怕地决定自杀。这才是佐佐木所谓的“丢脸的事情”。



那封遗书的文章,开头显得很唐突。因为那是第二张信纸,另外还有一张是第一张。佐佐木在第一张信纸中说明了自杀的理由。



佐佐木和美智子究竟用什么方法自杀的?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花生大夫提的那些方法,也可能是将汽车废气引进车里。总之他们的自杀方式,没有造成任何身体的外伤。



在佐佐木死之前,曾经打电话给他太太。惊讶的太太马上就赶到现场,发现了车上撞死人脱逃的痕迹非常清楚,也找到了两个人的尸体和详细的遗书。



佐佐木的妻子当场开始思考,动过一番脑筋后,她做好了决定。



幸好那个地方人烟稀少,没有任何人看见那部车子。他太太用自己开来的车挤压肇事的车子,往湖里推挤。然后撕毁了第一张遗书。



换句话说,她不是要隐藏尸体,她真正想要隐藏的是那辆车子。



就她的立场而言,她必须为女儿的未来着想。佐佐木已经死了,无所谓,但是女儿会怎么样呢?总不能从此成为撞死人畏罪自杀的犯人小孩过一辈子吧。



所以她丢弃了丈夫的尸体。只要认为是为了孩子,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这种事。父母就是这种存在,不管所作所为对或错,父母就是这种生物。



我没有证据,也不打算去报警。如果她害怕被威胁,因此去自首,那也很好。



几天后,我将潜入她家取得的现金以匿名方式邮寄到那场车祸的被害人家里。当然我从中已经扣除了支付给柳濑老大的手续费。



然后我用自己的荷包带双胞胎到外面吃饭。小直和小哲身上穿了一模一样的新衬衫。



胸口已经缝上跟其他衣服一样的名字缩写。



因为注意到我的视线,双胞胎说:



“我妈,”



“用包裹寄来给我们的。”



“还有一封信,”



“交代我们不要感冒了。”



父母的存在,实在超越了我能理解的范围,太过复杂了。



根本就无法理解嘛。



第五章寂寞心灵(LonglyHeart)



һ



该怎么打发新年时间呢?



对单身汉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反正孤家寡人一个,想睡大觉还是喝酒玩乐;想待在日本还是躲进深山里;甚至想去爬新宿摩天大楼的外墙,都没人会管你。随你高兴怎么做,请便。



可是我还有两个小鬼,这便是问题。



首先请你想象一下,像盲肠一样紧紧附着在东京这个大都会圈一隅的新兴住宅区,里面有一栋才盖好一年、有个小型天窗的漂亮洋房。屋子里有间明亮的西式房间,靠窗位置并排放着两张书桌。



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手织毛衣的男孩面对书桌坐着。他们拄着腮,连肩膀的角度都宛如量好似地完全相同。



这时他们“预备……起”地同时回头笑道:



“爸爸!”



“我们要怎么过?”



“新年假期,”



两张脸也几乎一模一样。你不妨试试看在半夜做着这种梦惊醒,这是在太恐怖了。



事情说来话长,且让我简单说明一下。我并不是自愿成为小直和小哲这对同卵双胞胎兄弟的代理父亲,而是被这两个不容小看的孩子抓住了把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们生活费,当他们需要有父亲存在时出来陪着笑脸站在一起。因为处于这种弱势,难怪会做噩梦了。至于提到说这两个孩子为什么需要代理父亲,那是因为亲生父母都离家出走了。失踪的双亲似乎各自在某处生活得很愉快,丝毫没有自我反省回来认错的迹象。他们似乎想在这一世把所有的孽缘都结算清楚(他们分别与自己的爱人私奔了),却也没有勇气以殉情表达对孩子们的歉意,所以至今仍未发现他们的尸体。而被遗弃的双胞胎也不打算依靠别人,兄弟两人自己生活,因此就需要有个帮他们赚取生活费的父亲了。而我就像飞蛾扑火般地掉到他们家的屋顶上,他们把我捡起来带回家,悉心看护伤势之后便提出了前面说的交易条件。这便是事情的经过,还弄不懂的人请参阅前面几章,每次都要说明实在太麻烦了。



前面那段的句子不知不觉越写越长的原因是,因为我得了急性鼻炎。鼻塞得太厉害,很难一边打字一边正常呼吸。可是如果改成嘴巴呼吸,写作这件事又变得困难之至(不相信的话,你就试试看。绝对办不到。)嘴巴只要张开,就无法集中精神。所以我只好用力吸一大口气,直到打完一整个句子才又吐气,然后抬起头再吸口气。就像一年级的小学生学游泳一样。



不好意思,先让我吃个药吧。



当我回来重读时,心想为什么要开始写这些东西呢?好不容易才想起目的何在。因为刚好有个工作的空档,我想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



那对疯狂的酒瓶组合的双胞胎兄弟要如何打发新年假期呢?



如果他们的父母也乖乖在家的话,想必是一家四口围着餐桌吃年菜,彼此恭贺新年快乐吧。说不定附近邻居一早便来到家里拜年——或许这种美好却又烦人的习俗在那种新兴住宅区是不时兴的——也可能一家人一起去庙里拜拜。



虽然有很多种度过新年假期的方法,但是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就算再怎么远距离通勤、只有周末才能住在一起的夫妻,到了新年假期也会回到自己家,与孩子们一起住吧!



因此如果这时候家里没有大人在,一定会显得不自然,引人注意。



如果双胞胎的父亲是消防员,母亲是活跃在世界各地的设计师,属于少数特殊分子的话,新年假期或许就无法待在家里了。遗憾的是他们都是普通上班族,新年假期不回家,怎么都说不过去,肯定会让人起疑。



这么一来双胞胎是被弃养儿童的事实便会纸包不住火,两人很可能被送到寄养家庭去。这时他们一定得和我了断代理父亲的契约关系,搞不好顺便将我的把柄公诸于世(从他们恶劣的个性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到时候我人在监狱里收到他们寄来上面盖有“检察通过”的信件……我可不要、千万不要呀!



因此我必须到今出新町,和双胞胎一起三个人愉快地度过新年假期,一起去庙里拜拜才行。而且还得帮他们找一位女性当作代理母亲,否则谎言还是圆的不够漂亮。



我有些惶恐地和柳濑老大商量这件事的可能性,与我有契约关系的这个不可小看的停业律师居然很干脆地建议我:“你扮女人当他们的母亲不就结了,这样还容易得多。”



今年这一年总算顺利过去了,为求温饱一年来忙着工作,还好没有饿着,日子还过得去。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安心感,让老大的脑袋有点短路,我只当没听见。



那么要怎么和双胞胎打发新年假期呢?



你说:“那就离开今出新町嘛,新年假期全家出外旅行,是常有的事啊。”吗?



双胞胎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买了一堆旅游导览,整天高高兴兴地吵闹着,去温泉还是游乐园呢?还是去山中小屋等北海道狐狸出现比较棒呢?



“那个……”



“爸爸!”



“你想去哪里呢?”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可大了。



所以我才会这么烦恼啊。







首先我对双胞胎说:“我没钱,所以不能带你们去玩。”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们今出新町的家中、地板擦洗地亮晶晶的厨房餐桌前,脚下踩着温暖的电毯。



没想到他们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们,”



“出钱。”



果不其然,他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小哲和小直两人真的是“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还有,”



“一些存款。”



“就算考虑,”



“房贷的事,”



“也没问题。”



“所以,”



“放心吧。”



“连东京湾希尔顿酒店,”



“也住得起。”



我瞪了双胞胎一眼,“谁说要带你们去东京迪斯尼乐园了?”



一个大男人大年初一去迪斯尼乐园,还住在那里,就等于穿着阿玛尼的西装,里面却穿着蕾丝内裤一样丢脸。



双胞胎一脸无辜。



“我们只是,”



“打个比方。”说完微微一笑。



“还是……”



“我们去搭,”



“邮轮呢?”



“参加,”



“新年,”



“在海上举行的晚宴,”



“也很不错!”



“海上大冒险的,”



“感觉也很棒!”



“对吧?”



我分别看着两个人的脸问:“你们今天说话的分配比例好像特别短喔!”



“因为,”



“我们感冒了。”



“所以,”



“说得,”



“太长,”



“很难过。”



“哈啾!”两人同时打喷嚏。看来同卵双胞胎真的连感冒都是一起的。



“爸爸你也,”



“好像,”



“鼻塞吧?”



“那就到,”



“对呼吸器官有益的,”



“温泉区吧。”



“去治好,”



“感冒吧?”



“我们来,”



“找找看,”



“这种温泉区吧!”



只有酒窝的位置不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微笑地看着我。我一边搅拌着马克杯里小直泡给我的麦芽饮料(据说对感冒有效),一边慢慢地开口:



“你们……”



“嗯?”



“这是新年耶!”



“是呀。”



“你们难道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家吗?”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果然还会觉得是在照镜子吧。



“新年期间”



“对外遇的人而言,”



“其实很痛苦。”



“我们的父母,”



“已经私奔了。”



“所以应该,”



“很幸福吧?”说完后他们咳了一下。



“因此,”



“那样就好。”



“你们不寂寞吗?”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我们有爸爸呀!”



他们嘴里的爸爸当然就是我。就是这一点呀,这就是问题。



“其实我在想……”



“什么?”



“什么?”



“你们不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实在很不自然吗?遇到新年、圣诞节等假日就越发显眼。所以趁这个机会,我想说清楚……”



双胞胎同时陷入了沉默。低着头看着已经喝光的杯子,描绘出美丽角度的睫毛,并排低垂着。



终于小哲开口了。



“爸爸?”



“干什么?”



“你是不是,”



“不喜欢我们了?”



如果被女人问到“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时,我可以说谎混过去,也可以故意捉弄对方回答“是的”。甚至可以回答“我一开始就很讨厌你”或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被小孩问到同样的话时,就算把我的手扭下来,我也无法回答一声“是的”。能够说得出口的人,他的身体里面流的肯定不是血液而是绝对零度的液态氮气!



突然成为两个十三岁男孩的爸爸后,我才猛然有这种想法。男人无法成为女人,女人也无法成为男人。所以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有时才能平心静气地作出残忍的举动。但是由于不论男人或女人都曾经当过儿童,因此不论是谁都无法残酷地打击儿童。如果人有前世今生的说法是真的,假设你已经知道自己前世是只小鸟,那么你便不会再猎杀鸟类,或将小鸟关在笼子里吧?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伤害双胞胎,就等于伤害了我过去曾经是小孩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做好心理准备,慎重地选择用语表达内心想法。



“我不是不喜欢你们了。”



双胞胎抬起头,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我。



“那……”



“为什么呢?”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子生活幸福吗?”双胞胎点点头。



“你们认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想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的。”



“那你们的父母怎么办?虽然他们很过分,但是父母就是父母,你们能不要他们吗?”



我问被父母遗弃的弃养儿童,“你们能不要父母吗?”这个问题很可笑却也很真实。人居然会被自己所遗弃的东西抛弃。我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继续逼问他们:



“如果你们的爸爸回来了,你们会不让他进门吗?如果妈妈担心你们回来了,你们会说这个家已经没有妈妈的容身之处了吗?”



“我们说不出,”



“这种话……”



“就是啊,说不出口嘛。如果你们的爸爸回家了,你们会接纳他。就像过去一样,一家四口和乐地生活。也许一开始会有些别扭,但也只是刚开始,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我在心中整理接下来要说得话,就算只有这样也让我心情十分沮丧。为了不让自己泄气,我尽可能不看着双胞胎的脸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们帮我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我也和你们的父母一起生活吗?那不太好吧?你们一家四口,不、就算只是一家三口,我都是多余的人,是外人。就好像正式球员受伤治好回来球队,代打选手又得回到二军一样。”



双胞胎怯生生讨好似地看着我慢慢开口:



“爸爸,”



“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还是无法抬起头。



“我要说的是,如果被当作外人看待的话,如果被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也会觉得很寂寞的。你们好像只当我是亲生父亲的代替品,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可是我也有感情呀。所以我也可以和你们高高兴兴地去新年旅行、我们可以和乐相处、我可以陪你们玩代理爸爸的游戏,但是要玩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和你们相处融洽后,你们却突然说游戏到此为止时,我会有什么感受呢?你们曾经想过这一点吗?”



我很固执地低着头,只能看见小直和小哲放在桌上的手指头。因为我看到他们的手指头微微颤抖,我的心情就像是一只爬出地面曝晒在阳光下的虫子一样。一只没有眼睛鼻子没有手脚的虫子,再多晒一秒钟就会被晒死的虫子!不,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只虫子,直到死前都靠着吃自己的屎生存,没有任何朋友。



“所以我才说我不要你们叫我爸爸!不要你们表现得太亲热!我和你们之间纯粹只是契约关系,知道吗?只有契约,这份契约中并没有包含要愉快地去新年旅行!”



我好不容易才能抬起头面对双胞胎的脸。双胞胎彼此看着对方,他们大概感觉看着一面雾蒙蒙的镜子吧。因为当他们转过来面对我时,两人都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么,我们……”



“该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必做。”我说得斩钉截铁。



这时候必须作出了断。我就是想要有个了断才说这些话,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你们去东京的饭店过年吧,或者想去迪斯尼乐园就去吧。我帮你们预约,但是我不奉陪。这是只有你们的新年假期,今后也是一样。不要再把我拖下水了。”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侵袭我的耳畔。一种令耳膜嗡嗡作响的沉默,一种令人想遮住耳朵的沉默。



终于小哲开口说话,声音小到不探身向前听不到。



“我懂了。”



“我懂了。”小直也附和。



然后两人同时说:“对不起。”



打从我出生以来就没听过这么令人心酸的“对不起”,我可不想听到第二次。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







柳濑老大打电话来是在年光将近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因为事务所已经放假了,他是从家里打来的。



“有急事上门了,可不可以空出时间给我?”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业主跟我有点关系,基于道义我不好拒绝。是以前照顾过我的朋友的堂弟的女儿的婆婆的外甥女。”



“是女的吗?”



“没错。”



自从上次和双胞胎见面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整天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只觉得心里老有冷风吹进来,吹得我又冷又心慌。我过去从来没有这种习惯,现在却电视机成天开着,又不是真的想看,百无聊赖。当老大打电话来时,我正发呆地看着年终特别新闻锦集。



“好呀,反正我也闲着。”



专业小偷是没有年终或新年假期的。只要有生意上门,随时都得开工。



“你拿笔记下我所说的。”老大交待。



“不用了,只不过得先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老大的孙子在旁边吧?我听得见声音。”



老大有七个孙子,最小的应该今年刚满周岁。



“是啊,在呀。”



“在哪里?”



“坐在我腿上,我不能动。”难怪我始终听见幼儿的语意不明的说话声。



“可不可以抱到别的地方去?”



“总不能叫我拿去丢掉吧!”



“别那么夸张,你只要把他赶到隔壁房间不就得了。”



老大不高兴地念了两句,一边逗弄孙子一边将他赶出了房间。



“这样你高兴了吧?”



“谢谢。”



老大好像想说些什么似地停顿了一下,不过最后似乎还是“算了”的回到正题。



“业主名叫本田美智子,三十五岁,结婚七年了,是很普通的家庭主妇。先生是东洋钢铁的职员,担任财务部门的股长。收入不错,就是很忙。”



“常有的事嘛。”



“没错。寂寞的太太每天无聊的很。”



“小孩呢?”



“没有。”



以我现在的心境来看,没有小孩最好。



“整天没事做,又很空虚寂寞,于是太太开始跟笔友通信。”



虽开静音,但电视还是有画面,所以仍吸引了我一半的注意力吧?我想,我还以为听错了老大说的话。



“你说她做了什么?”



“和笔友通信呀。”



我眯起眼睛,看着电视画面上开始播报新闻,头条大事是苏联的事件。那个社会课上老师叫我们在空白地图涂上颜色,一一认识城市名字的苏联:那个在间谍电影中始终扮演反派的苏联、老是派出刺客到世界各地追杀亡命天涯的叛国者(总是被其他国家这么说)的苏联,已经消失在地球上了。在这种局势中,一个不受丈夫关爱的妻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我一点都不会惊讶。”不是外遇而是写信吗?”



“她很喜欢写信呀。”



“……”



“对方是从杂志上‘征笔友’的专栏中找到的。当然,是个男的。”



“嗯。”



“只是彼此之间的文书往来都是使用女性的名字,所以她先生完全都没有发现。”



“那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因为美智子太过陶醉于写信的快乐,在信里赤裸裸地写了不少心声。”



“赤裸裸……”



“包括过去的外遇经验、丈夫的坏话等等,写了一大堆。”



原来如此,我了解事情的状况了。



“书信这种东西就是会让人写出日后后悔的内容。”



“如果是为了以后公开而写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但是就因为是隐私的内容,所以才很困扰。”



虽然是公开跟后悔有所差异,但是老大的想法和我完全一样。



“所以那些信都在对方的手上喽?”



“没错!”



“对方来恐吓了吗?”



“你还真是聪明。”



“要求是什么?”



“钱喽。”



“嗯,我还以为是要女方和他在饭店见面呢。”



“是呀,真难相信,又不是作家,居然会有男人拿写信当作兴趣。不过这应该是他的惯用伎俩。”



“是惯犯吗?”



“没错。我怀疑他很有技巧地让对方逐渐写出一些私密的事。”



原来是新形态的威胁手法。



“他要求了多少钱?”



“两百万。”



倒是没有很贪心嘛。



“他很聪明。现在这种时局,大家都很有钱,这种金额应该没什么问题。女方通常也能狠下心,花钱买回那些信后再抱头痛哭。”



对方要求今晚十二点一手交钱一手拿信。



“三鹰那里不是有座森林自然公园吗?就在里面的游园步道上。”



“那个时间进得去吗?”



“进得去,里面是情侣的约会圣地。”



“那我的任务是?”



“跟踪那男的,在半路上把钱給拿回来。”



“女方不愿意付两百万吗?”



当作是学乖的学费不就好了吗?



“美智子她啊……她是那种很容易受到影响的人,泡沫经济的时候她也跟着玩投资买股票,偷偷动用了夫妻名义的存款。所以她连两百万也拿不出来,事实上金天晚上准备的赎金也都是借来的。”



所以不拿回来就遭了吗?



“她先生不知道股票的事吗?”



老大低吟了一声:“好像还没跟他说吧。”



“可是她却在信上提了。”



“猜对了。”



“那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她本人也在反省,但嘴里还是抱怨如果先生争气点,她就不会那么三心二意了。”



“这说法不太公平吧?”



“夫妻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可是她就是担心万一被先生知道信的内容而要离婚就糟了,所以才肯付对方赎金吧?”



“听说是她不愿意放弃目前这么舒适的生活。她先生就像带着钱回家的机器,她宁愿生活寂寞点也不愿意离婚。”



我有点不太想接这笔生意了。



“真是自私的女人。”



“可是听说她先生很爱她,非常黏她。”



这和我毫无关系吧。



“好吧,我答应。既然是老大的人情,我不能不帮忙。”



“我会记住的。”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盖过老大的说话声,接着还有人的尖叫声。”喂、喂?”好一阵子,电话那头都没人说话,好像电视上出现静止画面并打出“画面调整中请稍待”的混乱场面。



“喂、还好吧?”



回来接电话的老大气喘如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楼下厨房的玻璃被打破了,最近常发生这种事。”



家里的玻璃“常被打破”,这可不太寻常吧。



“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带最近常发生这种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混帐东西,只要丢石头打破别人家的玻璃他就很高兴。因为我们家前面是八公尺宽的马路,车流量很大。那个混帐东西好像也有开车。根据调查的结果,每一户遇害的住家在玻璃被打破的同时都有听到车子开过的声音。”



还好没有人因此而受伤。等老大确定没事后,我和他确认好晚上的行动程序。正准备挂上电话时,



“喂,你是不是和今出新町的双胞胎吵架了?”



“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头一次嫌我家孙子吵。所以我猜你应该是和那两个孩子闹得不愉快,因此连小孩的声音都不想听吧。”



明知道沉默便代表承认,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说声“那就晚上见”并挂上电话。



电视画面从刚刚起便出现年尾的街头风光。大概从的老大聊到玻璃的事开始,镜头转成银座一家有名的珠宝店。而且摄影机摇晃地很严重,画面拍得十分慌乱。难道是有人抢劫?我赶紧将电视音量转回。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是一辆载满准备用来粉刷永代路天桥的卡车,在银座路转弯时,一不小心在宝石店门口弄翻了一大桶油漆。真是个乌龙事件。



“在年轻女性‘最喜欢收到的礼物’排行榜中,第一名就是这家电的珠宝。幸好这次的卡车事件不是发生在一大群男性忙着排队为情人买礼物的圣诞夜,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一名女记者穿着长靴、站在黄色的油漆海中说出这段话。果然整个马路上都流淌着油漆,要是发生在圣诞夜里就更好看了!



整片的黄色,令人看了焦躁不已,更加刺激神经。因为对精神卫生不太好,我觉得关掉电视。



其实之所以看到什么都觉得心神不宁与无聊心烦,恐怕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心想这晚上要出门,然后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时作的梦也是一整片黄色。



我想和某人和好所以拼命地寻找对方,但是拼命找的结果却是,陷入一片黄色烟雾中,始终找不到人……



我做了这样的梦,流了一身的冷汗。







夜晚天色当然很暗。但我所说的暗并非天色,而是一种令人感觉阴森森的气氛。换句话说,这是个阴森的暗夜。



我在森林自然公园的入口和老大,以及搭老大开的厢型车一起来的美智子碰面。我是第一次跟她见面,看到她时我心中有个想法,而且是个令人忧郁的想法。



她的确长得很漂亮,但是该怎么说呢?对了,就像走在路上经过转角时,她都准备好要遇见要破口大骂的对象。这个转角没遇见,那可能是在下一个,也可能是在下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她都准备好要骂人,全身上下神经紧绷。她的嘴唇很薄,嘴角有些翘起,若是平常会觉得她的嘴巴长得很有特色,还算可爱。但是如果评估这女人所拥有的特质,只会觉得那是一个效率十足的骂人武器。



我们简单讨论了行动的程序。只是美智子一切都很依赖老大,只知道动不动就跟老大说“对不起”。腿上报着一个皮包和一个小纸袋,说里面就是那两百万。



“请你一定要帮我拿回来喔。”



她撒娇般地摸着胸口靠过来,我回答“是”的同时,感觉自己好像退后了半步。



对方指定的交易地点是公园里小广场的入口,沿着游园步道排列着一排红色长椅。因为公园里只有一处这种地方,很容易找——而且对方的信上还画了图示。



我们在讨论时,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一辆红色的敞篷车经过我们身边开进了公园。



我们交易的舞台——那条游园步道当然不能开车,旁边有一个平行的车道。那辆车是开进了车道。车子前座坐着一对情侣。今晚的确是个美丽的星月夜,我不禁想着“他们难道不冷吗?”地注视着两人。看来他们有点醉了,感觉兴奋过了头,可能一点都不觉得冷。女方还发出轻薄的笑声。



没问题吧……我不禁瞄了一眼他们的车牌号码。万一他们的车在哪里出车祸着火了,或许会需要我的目击证词。



两人都很年轻好看,就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的俊男美女。问题是那辆车不怎么注重保养,浑身伤痕累累。在他们的车子还没完全离开之时,老大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所以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年轻男子抓着方向盘往森林自然公园的入口开去。就在轮胎一开上公园里的柏油路车道时,车子轰的一声加快速度,以惊人气势呼啸而去。老大沉默地摇摇头,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好危险呀。”美智子说。



今天晚上我的任务简单明了。



我先跟在美智子的后面走,和她保持看来并非同伴的距离。半路上越过她,直到看见她走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后,再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躲进树丛里。等到对方出现后,改成尾随对方。



要拿回赎金,最好在那家伙离开公园后比较好。公园有两个出入口,我们进来的入口有老大的车停着。我的车则停在另一个出口。所以不管对方往哪个出口离开,我都能攻击他之后拿钱逃走。也可以跑到最近的公园入口,跳上自己或是老大的车扬长而去,这就是我们的计划。老大则开着另一部车载美智子回家就好了。我和老大各自有彼此的车子钥匙。



计划本身很单纯。因为单纯的计划最完美,成功率也最高。



我平常是不参与暴力犯罪的,但是因为这次对方视为写女人的坏蛋(虽然被威胁的女人本身也有问题,不过这个暂且搁在一边不谈),加上我的心情也不太好,当个趁火打劫的强盗也没什么不好吧?我一边自暴自弃地抬头看着月亮,脚步沉重地走在灯火通明的游园步道上。



美智子走在我前面两公尺,看起来走的很辛苦,整个人的肩膀忽上忽下。谁叫她来这种地方还要穿高跟鞋,她大概希望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腿部线条依然美丽吧?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人来。这也难怪,天气实在太冷了。刚刚那对情侣还是开车经过公园,发神经跑来散步耍帅的只有我们以及威胁我们的家伙。



刚刚我说“脚步沉重”是有理由的。因为这条路上铺满了砂石,走起来很不方便。说是砂石,还不是那种碎石子,而是半个拳头般大的石头。我正纳闷为什么要把这人行步道搞得这么难走呢?突然间我想起公园刚盖好时,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原本公园里的车道和游园步道是偶尔交叉的两条环状道路。因为游园步道的设计比车道更多变化,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增加了人们散步时的乐趣。



然而这种设计对机车族而言,反而更具吸引力。



尽管一再禁止,机车族还是偷偷进来在游园步道上飞车疾驰。尤其在晚上,他们根本无视禁止标志,连地面上的阻挡设施都遭到了破坏。最后连散步行人也被撞伤甚至有人死亡。



所以有关当局才故意铺上石块,让摩托车难以行走,却也造成了行人的不方便。



我一边想着这一切还真是徒劳无功,一边抬头看着煤气灯造型的街灯。周围环绕的树丛里发出北风的呼啸声。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在这么寒冷的夜里干什么。



这时我听见前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是美智子的叫声。



踩着碎石子地,我不加思索向前冲,发现美智子就站在前方的游园步道和车道交叉口的旁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紧紧抱着皮包和那个纸袋,失魂落魄地浑身颤抖着。



她的身边趴着一个男人,身上穿着皮鞋和毛呢大衣,带着一个小型的随身包: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打扮。他的双手向前伸出,贴在车道的地面上,头部周围闪闪发亮,他脑袋下面的游园步道上的小石头也闪闪发亮。



湿湿的一片,那是血。我上前把了男人的脉,他已经死了。



“你还好吧?”



我问还在发抖的美智子。



她的嘴角不停地颤抖,却发不出声音。我靠近她,只听见她的喉咙里面发出模糊的字眼。



“咻……咻……”



“什么?你说什么?”



“咻……咻……咻……”又不是蒸汽火车头。



“这位太太,你到底怎么了?”



“这……这……”



她毫不容易才恢复声音,接着她爆发般地说:



“这个人……是我先生!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死了?”



委员长注:日语中“先生”读作“siyujin”所以美智子才会发出“咻”声。







在警方赶来之前,我已经先行告辞。之后的情况是老大告诉我的。



老大除了隐瞒我冲到尸体旁边的事实外,其余皆据实禀告警方。诚实就是力量。警方只问了几个佐证的问题后,大致上相信了老大和美智子的说法。



游园步道上的尸体叫本田唯行,西十岁,的的确确是美智子的丈夫。而且他不只是死了而已,看来是被人杀死的。



后脑勺被什么硬物敲了一记。



“好像不是被很大的东西打的。感觉上是某种,顶多是拳头大的东西而已。”



而且还从他的上衣口袋中找到了一大叠信件。



没错,就是美智子写给笔友的信,信上大说老公的坏话、自己炒股票失败,过去外遇经验等等,琳琅满目。而且信件的数目十分完整,一封不少。



“警方认为威胁美智子的男人可能也同时威胁了本田。”老大说明。



“你是说对方威胁本田‘你老婆在信上说了一大堆你的坏话,如果这些信让你的客户看到了,恐怕不太好’之类的吧。”



“没错,就是这样。对方要本田出钱来买,两人约好比美智子更早的时间在同一地点进行交易。”



调查结果发现,当天白天本田从他的银行账户领出了两百万,警方怀疑他可能拿了钱到公园赴约。



“可是对方居然故意将两人约在同一个地点,这个做法实在太恶劣了,搞不好他们夫妻会在回程上相遇。”



“说得也是。”我点头。



“但是本田却比对方想象的更难对付。”



“没错,所以在争执之后……”



本田就被杀了。



“根据调查,对方所报出来的名字——也就是他写给美智子的信上所用的名字是假的。地址也是民营邮局的邮政信箱号码。当初登记租借时的订约人和住址也都是乱写的。”



“会去租用信箱的人,怎么可能会用真名呢?”



“就是说啊。美智子手上那些对方的来信,除了签名外都是打字,所以找不到任何线索。据说连带签名的笔迹也刻意改变过,是特别有个性的字体。”



“我猜也是这样子吧。”



这是个令人不愉快的事件,却也是常见的事情。威胁者和被威胁的女人,受到牵连而死亡的老公。啊,光想就令人讨厌。



不过在那之后,若非听到老大说的某件事情,我一定老早就忘记了这个事件。



而所谓某件事情是……



“目前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有一点,在本田的鞋底沾上了黄色的油漆。平常不会有这种事吧?连警方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黄色油漆。



为什么我觉得很有印象。油漆?沾在鞋底?



然后我想起来了。那个穿着长靴的记者和银座的那家珠宝店。



我想了一整天,然后心想不如出去确认比较快,所以我将那篇标题为“森林自然公园杀人事件”的报纸报道剪下来,前往银座。



报道上刊登有本田的照片。拿出来之后,找到了一个记忆力不错的女店员。毕竟那一天不是圣诞夜那种特殊日子,客人不多,她记住了大部分的客人长相,更何况如果是买了高价位商品的客人,就更不容易忘记了。



“是的,这位客人那天有来。没错,就是发生黄色油漆事件的那一天。他买了我们店里独家设计的泪滴型钻石坠子。什么?价钱吗?两百万。”



宾果!我猜对了。



问题是谁偷走了那个钻石坠子?



老大不仅是我的咨讯来源,跟警方的关系也不错。请他调查事情易如反掌,打通电话就OK了,就像是路边到处可见的小额信贷公司一样。



可是当我一开口,他却用怀疑的口气说道:



“喂!你干吗问这种事情?”



“有什么关系,就告诉我嘛。”



老大念出了地址和姓名。



“谢了。”我记下了内容。



我拼命地想起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我们进去森林自然公园之前先开进去的敞篷车车牌号码。然后请老大赶紧帮我查出车主的身份。我正准备挂上电话时,老大叫住我。



“双胞胎打电话来了。”



“——打到老大家吗?”



“是呀。他们很关心你,问你好不好?他们倒是还挺有精神的。”



“那不就好了吗?”



老大不太高兴地闭上嘴,一会儿才换了个口气:“他们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之前我们这一带不是有很讨人厌的砸玻璃事件吗?我跟他们讲电话时,刚好隔壁邻居又受害了。因为听到这声音,他们吓了一跳,所以我告诉他们原因。结果双胞胎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之后告诉我,只要稍微注意路面,就能防止这种事,一定可以。”



“注意路面?”



“是呀,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当然不知道。于是老大一边大笑一边解释给我听。



“他们在路上放石头。那些砸玻璃的混帐家伙,故意在我们家前面那条八公尺宽的马路上放石头。当车子经过时,轮胎接触到石头后,有时会让石头弹开。石头弹开的方向也没有一定。但是几次里面总会有一次砸破我们邻居的窗玻璃。那些混帐东西就是喜欢玩这一套。”



我像个笨蛋一样张大了嘴。



“这是双胞胎他们想到的吗?”



“这是他们推理出来的,真是厉害!我们这一区的人接下来就要开始拟定对策,一定要让那些砸玻璃的混帐东西好看!”



老大意气风发地挂上电话,我还是一脸呆样地愣在当场。然后觉得好像出其不意地被一巴掌打醒,不禁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那个开敞篷车的年轻人名字,我暂且不说出来。当他接到我的电话时,吓得说不出话来,相信他再也不敢干这种蠢事了。



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上班族,他说那天晚上是他头一次酒醉驾车。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我只能说他的态度还算诚恳。



我约他到我的地盘说话,不是小酒馆也不是咖啡厅,而是在我的车里。他从头到尾都很紧张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不是说‘把你从倒在森林自然公园的男人身上偷的东西叫出来’吗?”



他点点头。



“不过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些。因为我一开始想错了,你们并不是因为看见男人倒在地上才停车,而是当你们开车经过时,刚好看到男人即将倒地才下车的吧。我说的没错吧。”



问题出在那些铺在游园步道上的小石头。那些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再交叉路口难免会滚到车道上面。而这一对因为喝醉酒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情侣,在公园里快车通过交叉路口时,轮胎压倒了一个石头,正巧命中了那个倒霉男人的后脑勺。



因为车速太快,普通车子的话是不会发现男人倒地的。但是因为他们开着敞篷车,立刻就发现了。也可能是当石头打中美智子的先生时,他们听见了他的惨叫声。



“你说的没错。”年轻人颤抖着身体点头承认。



不论事前事后,现场除了死掉的本田之外,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他是意外身亡的。



“你们下车跑到男人身边,发现人已经死了之后,本来吓坏的你们想立刻逃跑,但是当你们看到从那男人的口袋里掉出来一个银座珠宝店的包装纸袋时,不禁鬼迷心窍吧?”



“那家珠宝店的商品,我根本买不起。可是我女朋友很想要……”



就是这么一回事。美智子的先生并不是为了赎金到银行领了两百万,而是买了两百万的珠宝要送给美智子。



所以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现场。也就是说,美智子的丈夫就是她的笔友,也是威胁她的人。



起初或许只是偶然。男方也开始对不在意自己只知道玩的美智子感到不满足,而想要找个不同的对象,于是刊登了“征求笔友、来信请寄……”的广告也说不定。而偏偏应征上门的笔友就是美智子……



不、不对。他利用了民营邮局的邮政信箱和打字。所以他可能是有计划地试探美智子吧?是要在生性好奇、喜欢追求刺激的美智子面前故意翻阅刊登那则广告的杂志,美智子很容易就会上钩,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美智子在信中写满了自己的心声。他在充分掌握了美智子的想法觉得满足之后,觉得用威胁手段对美智子表明“其实我就是你的笔友”。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花两百万买砖石坠子呢?



开敞篷车的年轻人帮我解开了这个疑问。



“因为那一晚我们喝醉了,胆子也变大了,所以才会顺手牵羊拿别人的东西。我们现在真的很后悔,我女朋友也因此得了心病……那个坠子是那家珠宝店独家设计的泪滴型钻石。男人利用送女人那个坠子表示要和对方分手。在那出很红的电视剧中也是这么演的,所以在情侣之间就成了一种默契……因此我女朋友在我们偷了那个坠子后,便开始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也该结束了。”



原来美智子的先生要和她分手了。



两百万的泪滴型钻石坠子就当离婚的赡养费,不,应该是分手费。



我向那个一脸惊恐的年轻人提议:



“那个坠子交给我吧?我来还给失主。”



他答应了,十分高兴地答应了。



你问我怎么处理钻石坠子吗?



我没有还给美智子。因为先生过世,她不得不放弃安逸的生活。这样的惩罚应该就够了吧?



更何况像她这种女人,就算用分手用的泪滴型坠子指责她的所作所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改过自新。如果丈夫活着时交给她,或许还有一点效果。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对她说“我送你这个是为了要和你分手”,美智子大概只会吐吐舌头、厚着脸皮收下吧。说不定心里只会想有保险理赔金就好,然后把坠子拿去鉴定,看值多少钱。



她其实早已作了选择。旁人如果换个焦点来看这件事,立刻就会发现她本来就舍弃了这段感情,只是自己也被舍弃了。



我把两百万的钻石坠子拿到收赃货的熟人那里卖了一百万。



拿到之后,我打算到今出新町去。刚刚打电话去的时候,小哲和小直都在家里,正在写贺年卡。



“那就快点写完。新年我们去洗温泉,我们去能够治好感冒的温泉吧!”



我觉得自己好像故意逞强的傻瓜。



这世界上有太多像美智子这样的人。双胞胎的父母光是凭抛弃两兄弟出走这件事,就可能是“美智子型自私鬼”。因此一如美智子至今都没有发觉,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先生居然用假名做出那种事,她始终都没有意识到,也从未想过凝视先生的眼睛。双胞胎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两兄弟,而是一味地自私下去。所以他们也很有可能永远不会回家,不是吗?



可是我却担心这种人回来以后的事,我为什么得为他们和双胞胎吵架,而让自己这么忧郁呢?



所以,我决定算了。当然是彼此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关系优先才对,我们应该让自己快乐嘛。



接到我的电话,双胞胎显得相当高兴。



“我们会马上,”



“打包行李。”



“爸爸!”



“我们刚刚”



“有了新发现。”



“原来感冒啊,”



“就是为了让人关心,”



“为了听人说祝你早日康复,”



“所以才会得的。”



如果有人关心的话,就算鼻塞也是快乐的。



没错,说得一点都没错。



第六章水晶凉镇(HandCooler)



һ



听说那孩子的名字叫城崎雅。



「她是唱演歌的新人吗?」



「怎么可能,」



「才不是呢。」



「人家才十一岁,」



「如果从事演艺活动的话,」



「岂不是违反了劳动基准法吗?」



「演歌歌手不算艺人吧。」我说:「而且如果十二岁不能当艺人,那向日葵剧团(注一)该怎么办?不就成了犯罪者的集团吗?」



「哈瞅!」小直打了个喷嚏。小哲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手摸索将面纸盒递给他。



揉完鼻子的小直将面纸揉成团边丢边说道:



「我不知道。」



一双泪眼的小哲也眨着眼睛接口:



「而且……」



「这种事……」



「根本无所谓。」



「虽然是常有的事,」



「不过我们是不是岔题了呢?」



没错,双胞胎说的没错。我暍了一口小直帮我冲泡的皇家奶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那个孩子怎么了?」



「她跑来拜托我们,」小哲回答:



「帮她找神秘事件。」



我手上捧着杯子,皱起了眉头。



「当今社会上有很多新奇的食物,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在晒神秘事件乾来吃。(注二)」双胞胎听了同时笑了出来。



「对不起,」



「虽然吃的药还蛮有效的。」



「鼻塞吗?」



「讨厌,是花粉症啦。」



「打针真是,」



「痛死人了。」



因为奇妙的缘分,我当起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代理父亲,如今他们竟然同时罹患了花粉症。



注一:一九五二年成立的剧团,是日本电影与连续剧的童星来源。



注二:日文中「找」与「晒」发音相近。双胞胎因鼻塞发音不标准,因此主角才会说出接下来的冷笑话?到十四岁,今年春天起他们的鼻黏膜突然决定对杉树花粉过敏而作乱。



「我们第一次,」



「遇到这种事情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抱怨。



他们家位于今出新町小山丘的半山腰,外观就像是点缀在蛋糕上面的巧克力房子一样。因为周遭没有任何遮蔽物,不论通风或采光都很良好。因此像这么温暖的春天,平常的话应该会打开窗帘和窗户,让外面的清爽空气进来屋里。可是他们为了隔离杉树花粉,将春天的芳香也一并排除在外,所有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



双胞胎对于日常生活的各项事务,彼此都能平均分担。唯有家事这一项,小直比小哲要有概念,或者应该说比较有这方面的才能,所以小直掌握主控权,小哲任凭指挥。我兴致一来地来拜访他们时,两个人正从箱子里取出刚买来的棉被烘乾器,忙着把卧室的羽毛被到客厅的抱枕等所有「棉制品」、「羽毛制品」、「可能藏尘颛的东西」都干燥了一番。



「真是可惜,你们这是在浪费能源耶。拿出去晒啊,阳光又不用钱。」



听我这么一指责,两个人抢着用鼻塞的声音,一边揉着充血发红的眼睛对我说明理由。他们说在花粉纷飞的季节结束之前,棉被、衣物等东西绝不能晒在外面。



「花粉会沾上棉被,对吧?」



「而棉被是要拿来睡觉,没错吧?」



「那么一来到了晚上,过敏就会更严重,是吧?」



「那就睡不着觉了,」



「简直就是新式的酷刑。」



「就是说嘛,」



「很难受耶。」



所以从我们在的厨房餐桌往客厅看过去,一个白色塑胶袋就像是被电热器烤得不断膨胀的特大麻撂,或者说是来自宇宙侵略地球的某种怪物正在吞食什么东西。塑胶袋连在棉被烘乾器上,随着「咻……咻……」的声音,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欣赏了五次烘乾抱枕的过程。



「哈瞅!」这一次是小哲打喷嚏。



「喂,」我说道:



「你不要那样子含在嘴里打喷嚏,要就爽快一点地用力打出来!」



结果双胞胎一脸无奈地摇头:



「太用力的话,」



「鼻子里面会痛。」



「黏膜会出血。」



「医生有交代」



「绝对不能那样」



「打喷嚏。」



凄惨至此,双胞胎当然去看了医生。车站附近的耳鼻喉科医院里的医生,似乎医术不错。诊疗时间,连医院外面都排满了等候的病人,生意好得不得了。



「每天人都很多,」



「听说耳、鼻、喉不好的人越来越多了。」



据说只要开在空气不好的都市里,每家耳鼻喉科医院都生意兴隆,候诊室里天天都上演着西贡沦陷时群众蜂拥到美国大使馆争取出国的戏码。像今出新町宛如牧歌般安详的新兴住宅区,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题终于回到刚开始的部份。城崎雅是个十二岁的小女生,也是杉树花粉症患者,和双胞胎看同一位医生。因为三人一起坐在诊疗室的角落使用喷雾器治疗鼻子,自然有了交情。



所以那个小女生在「晒神秘事件乾」——



「她是在找神秘事件的答案。」小哲订正我。



「什么样的神秘事件?」我不是很热心地问道。并非只要是父母,就会对孩子的行动保持百分之百的兴趣,更何况我只是个代理父亲。



「是这样的……」小直睁开了兔子般的红眼睛靠过来。



「有人送报纸」小哲也重新坐好。



「去小雅家喔。」







身为专业小偷的我,已经看多了社会的黑暗面。尽管其中不乏令人大吃一惊的场面,但是我也已不再为一点小事便大惊小怪。所以我仔细看了他们雨人的脸,然后说道:



「我看你们还是先躺一下比较好吧?」



「咦?」



「为什么?」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下,然后同时「哈瞅」一声打起了喷嚏。我赶紧拿面纸给他们。



「为什么」



「要躺下来呢?」



「你们大概吃了药脑袋糊涂了,所以叫你们躺下来比较好。」



「可是我们一点也,」



「不觉得有问题啊。」



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呀,只要有付费订好契约,每个人家每天早晚都会有人送报纸去的。」



双胞胎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举起手制止了他们:



「就算小雅家没有订报纸,那也可能是哪一家报社想跟她家订契约,所以先免费赠送吧。这种事常有的,算不上什么神秘事件。」



结果双胞胎听了之后,一笑。



「才不是啦。」



「不是?」



「才不是爸爸,」



「所想的那样。」



「问题……」



「更复杂。」



「只不过」



「我们的鼻子难过……」



「一次只能说一点……」



「所以你听不懂……」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你们不要那样子说话!」



切割对话来赚取行数,这是不入流作家才会用的烂招。真是丢脸,不好意思。



因为太麻烦了,我重新整理双胞胎告诉我的内容:



城崎雅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父母共三个人住在今出新町北边新开发的公寓住宅。今年一月才刚搬进来。父亲拿的是铁饭碗——银行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但之前是音乐老师,所以打算把家里的一部份改造成儿童钢琴和电子琴教室。她父亲的兴趣也是弹钢琴,是一对很有文化素养的父母。



他们搬来这里将近一个月,已经习惯了新家的生活,一家人很幸福。身为转学生的小雅,转校生活也很顺利,没有被欺负,认识了许多新朋友。



总之就是一句话,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平安幸福——



结果报纸就这样地闯入他们的生活。



「是地方的报纸喔。」小直说。



「是山形新闻喔。」小哲说明。



是的,大约从十天前起,每隔一天就会有一份山形新闻的早报投递到城崎家的大门口。



今出新町大言不惭地强调自己属于东京「圈内」的通勤范围,其实地理位置偏远地令人险红。但是这个住宅区确实位于琦玉县里,就地理位置而言,就算将日本地图倒着看,比起山形.这个小镇还是离东京近一点。



而且也不是因为她的父母中有人来自山形,所以特别订阅了家乡的报纸。小雅的父母也很纳闷这份奇怪的报纸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们家在山形没有亲戚,」



「也没有认识的人。」



「总之」



「就是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可是小雅的父亲在银行上班。



「她父亲以前的上司有没有调职到山形分行上班的?」



听我这么一问,双胞胎顿时一脸得意地涨大鼻孔回我:



「我们也,」



「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



「小雅爸爸服务的银行——」



「没有山形分行。」



「就连福岛以北的地区,」



「也没有营业处。」



果然跟山形县八竿子打不在一块。



「报纸都是在几点左右丢到大门口呢?」



「这个嘛……」



「不是很清楚耶。」



「送报的时间不一定。」



「不过上午之前比较多。」



「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



「然后出门一看,」



「报纸已经躺在庭院的草地上了。」



换句话说,不是塞进信箱或插在门缝里,而是经过时顺手一丢的送报方式罗?



「这么一来,车子就有问题了。」我说:



「应该是从车窗将报纸丢出来的吧?」



双胎点点头。「可是——」



「小雅的妈妈,」



「一看到报纸,」



「便立刻注意周遭,」



「确认有没有人或车子经过。」



的确有人和车子,但都是普通的行人和经过的车辆。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同样的车或人经过。



非假日的上午,小雅和爸爸不在家,因此通常都是妈妈发现送来的报纸。只有一次,就是上个礼拜天的早上,是小雅将报纸拿进来的。当时经过她们家门前马路的是——



「是一台警车。」



总不可能警察执行公务的同时还送地方报纸吧。



「不知道耶。」



「很怪吧?」



「所以说是神秘事件。」



「小雅的妈妈,」



「一开始觉得很好笑,」



「现在却觉得不太对劲。」



「小雅也是。」



「可是这种专,」



「总不能去报警吧。」



「她爸爸也觉得很头痛。」



「小雅很担心。」



「所以我们,」



「已经答应,」



「帮她想办法了。」



他们三个人在耳鼻喉科的候诊室,彼此出示手臂上的过敏测试结果,一边发誓互相帮忙。



「是吗?随便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可不想妨碍双胞胎为比他们年纪小的女朋友(可能年纪还算不上吧)贡献智慧,因此决定放手不管。那天晚上我带他们出去吃饭,问起学校里的情形,确定他们两人过得很幸福、离家出走的父母也没有捎回来任何的联络后,我有点安心却又有点失望,隔天便回东京了。



然而经过几天后,我悠闲地躺在床上鬼混时,突然接到通知,小雅的爸爸不知道被谁袭击,伤势严重到濒临死亡。







双胞胎的电话是打到与我签约、名义上的雇主柳濑老大那里,然后老大再通知我。因为老大完全不知道城崎家的山形新闻神秘事件,当我听见噩耗时不禁大叫一声「糟了!」时,老大马上反问:「怎么了?」



「是地方报纸。」



「什么?」



「我猜那东西一定有什么意义才对。」



「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罗。」



这一阵子我的本业没生意上门,时间多得很。因此我立刻搭电车赶往今出新町。



发生在小雅爸爸身上的祸事难道与地方报纸毫无关系吗?



不、应该不可能没关系。我在收拾报纸时偶然想到,或许有人利用地方报纸进行怨言的恫吓,结果就真的动手了……我会这么想是很自然的。



说不定这个山形新闻事件只不过是极其凶残的真相的冰山一角而已。所以双胞胎一边「哈啾哈啾」地打喷嚏一边进行调查,或许是十分危险的行动;也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一边「哈瞅哈瞅」地打喷嚏一边闻东闻西,才害小雅的爸爸突遭横祸。



因为是平日,春光普照的车厢里没什么乘客。我靠在椅子上,随着电车摇晃,呆呆地看着对面窗玻璃上反映出来自己皱着眉头的脸。



「你好!」突然有人对我说话,同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抬头一看,居然是滩尾礼子老师站在我面前。她坐在我旁边的位置,端庄地将双膝并好。



我大吃一惊。



礼子老师是小哲的国中导师。虽然双胞胎分别就读不同的学校,但因为某些因素,老师知道小直的存在,与我也有数面之缘。只不过她只知道我是双胞胎的父亲。



「您在这个时候回家吗?」老师大概以为我正要回去双胞胎所在的今出新町家吧,不解地歪着头问我。



也难怪她会纳闷。身为上班族的父亲,平常不可能在大白天回家。何况双胞胎真正的父亲宗野正雄在辞去工作,抛弃孩子与秘书私奔之前,似乎来头还不小,所以更让老师觉得奇怪了。



然而我要先声明一下,他只是抛弃了孩子并没有抛弃「家庭」。因为在他离家出走的同时,身为职业妇女的妻子也和情夫手牵手跑掉了。只剩下孩子在家,就是那一对双胞胎。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礼子老师接着问。她会这么问也很正常,如果不是提早下班,怎么能在这个时间回家呢?只是说到身体不舒服——



根据一项统计,宛如工蜂般的上班族觉得「不行了,今天还是先下班吧」,是在发烧到三十八度以上的时候。不到三十八度以上便早退,会被贴上私事比公事还重要的标签。因此如果我能确定礼子老师也看过那份统计的话,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装病。



但是现实情况是我不清楚她对那种统计是否有兴趣?而且此时我的脸色怎么看也不像生病。因此我回答:



「最近我都是假日赶着加班,已经很久没回家了,都住在外面公寓。刚好今天下午有空,所以想回家看看孩子们。」



离家出走前的宗野夫妇,因为受不了住在今出新町得远距离通勤,而在东京都内另外租房子庄。



「原来如此。」礼子老师脸上浮现笑容。



「老师也是,怎么这个时候会在这里呢?」



时间足下午刚过雨点,就国中的功课表来看,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吧?



r<了天是创校纪念日,学校放假。你没听小哲提起吗?」老师微笑回答。



「创校纪念日?」



「是呀,已经十周年了。」



「哦……所以你是去东京罗?」



「是的,我去找朋友。」



原来是约会,我一瞬间这么想,真是无趣。礼子老师应该没有发觉我的想法,不过她打开了黑色大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报纸对我说明:



「我的大学学姊是珠宝设计师。」



「宝石吗?」



「是的。她从名师的工作室学成后独立,这是她第一次开个展。我去参观了,就是这个。」



她将报纸摊开,指出弋话题人物」的专栏报导给我看。



「稍等一下,我还是摺小一点议你比较方便阅读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通动电车上看过有人将报纸摺成明信片大小阅读,那真是神乎其技。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会那样做的人都是一些中年「欧吉桑」。



诡异的是,女性就是不擅长叼着香烟和站在车厢里看报纸,或者该说她们不太会将报纸摺小。虽然用力发出沙沙做响的声音,结果只是把报纸摺烂。礼子老师自然也不例外,我只好出面相助。



「我来摺吧。」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老师又花一番功夫将摺得皱巴巴的报纸摊开抚平后交给我。我将报纸摺成八折,将那篇报导的部分突显出来。



「为什么我就是摺不好呢?」礼子老师歪着头提出疑问。



我也不知道。就算女性主义者听了会生气,我也只能说这是永远的谜吧。



「第一次个展与展售会,珠宝设计师伊藤品子」。



标题下面是张照片,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长得很漂亮但眼光有些锐利。耳朵戴着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耳环,自然地伸到胸口的右手手指上戴着两枚戒指。



个展开设的地点是在银座的画廊。我对作为时街精品的珠宝没什么概念,身为一个专业小偷,我有兴趣的是宝石的金钱价值。所以如果报导中所宣称的「镶嵌三点五克拉绿宝石的雪茄盒」、「大胆使虽二十颗天然珍珠的脚环」等都是事实的话,倒是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同时我还在意,伊藤品子这个女人怎么弄到钱在银座的画廊开个展?还有设计出这些作品的材料呢?



「她好像有一个不错的投资人。」礼子老师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不记得我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啦。」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表示:



「因为提起这种事的时候,大家总是会奇怪地问一个年轻女人开个展很辛苦吧?所以我顺口就……」



「这倒是,人之常情嘛。」我点头称是。



「我刚刚的确也想到应该要花不少钱吧。因为你回答的正是时候,让我吓了一跳。」。



「这样子呀。」礼子老师又恢复了笑容。



之后直到抵达车站,我们只是闲话家常。这是我头一次觉得到今出新町的路程一点都不长。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聊到学校的话题,或许因为老师今天的身分是一个年轻女性,心里并没有想到工作的事。但是最后话题绕了一圈后,还是又回到了伊藤品子的个展,她说道:



「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好想和品子学姊一样从事那种工作。」



「设计师吗?」



「也不一定……反正就是有创造性盯工作。」



「我觉得所有的工作都有创造性。」我说道:



「有什么工作是非创造性的吗?尤其老师的工作是教育活生生的小孩,完全就是一种创造嘛,不是吗?」



礼子老师一时之间脸都红了。



「我并不是那么优秀的老师呀。」



可是光看小哲的样子,我认为她也不是个没有能力的老师。



「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只是有时会觉得当老师很无聊,真是丢脸。或许我被那些宝石照花了眼睛。」



「有那么亮的宝石吗?」



「有呀。像是五克拉的钻石戒指之类的。其实一开始就因为价位太高,我并没有仔细地看。虽然很迷人,但是与现实生活差距太大,所以我一点也不想要。我要的东西必须是自己买得起的。」



也许吧。



「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呢?」



礼子老师露出了有些戒备的模样,我赶紧道歉:



「对不起,真是抱歉。我只是突然之间好奇。」



我还小心翌翼翼补充说明:



「因为我老婆眼里只有事业,就像个疯婆子一样拚命工作,大概看见宝石也不会心动吧,真是煞风景。」



「是吗?」礼子老师微笑说道:



「不过我我想要的不是装饰品,而是比较具实用性的宝石吧。」



「有什么是实用性的宝石吗?」



「有呀,就像水晶做的凉镇(handcooler)。」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水晶做的汽车冷气机。毕竟提到手提的冷气机,我只能想到它。



「那是什么东西?」



礼子老师噗嗤一笑之后回答:



「就是水晶球。我所喜欢的是有点平坦,造型像药丸的那种。拿在手上重量正好,又雏让手掌冰凉得很舒服。」



「手掌变冰凉了,有什么好处吗?」



礼子老师笑着向我说明,水水晶凉镇是以前(现在在欧洲的某些社会阶层还是一样)第一次踏入社交界的年轻女孩《(许也可说初次登上人生的重要舞台),在与舞伴跳华尔滋时,因为担心手心出汗很不礼貌,这种东西可丛让她们在跳舞前握在手中,让掌心变得冰凉。也有用玻璃制的,但是如果是宝石材质的话绝对是高级品。



「做得很漂亮,我觉得也可以拿来当纸镇用。因此看得眼睛都花了。」



当我想像着礼子老师用水晶纸镇压着白色信纸,一边用钢笔写信的模样时,电车抵达了今出新町。







城崎雅坐在双胞胎家客厅的沙发椅上暍着可可。



「我妈妈说谢谢哥哥们的照顾,要我向伯伯问好。」



好个有教养、长相可爱的小女孩。但是她眼目嘴角的线条显得过于强悍,将来一到了青春期,可能会和附近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成为邻居之间说三道四的对象。到时候小雅这个名字到底是一种勋章还是烙印,可就难说了。



「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



「死不了的。」小雅回得很干脆:



「我妈妈太夸张了,居然跟附近邻居哭诉我爸爸快要死了。」



双胞胎坐在桌边彼此对看了一眼,我问他们:



「伤势怎么样?」



「手臂骨折,」小哲说。



「头也破了。」小直说。



「可是意识很清楚。」小雅插嘴:



「警察问话的时候,爸爸说他是喝醉酒从堤防上摔下来。妈妈觉得很丢脸,慌张地喊不可能,因为钱包不见了,所以一定是被人抢劫了。」



根据双胞胎的补充说明,城崎先生是昨晚十二点回家走在今出川的河堤上时遭遇这场横祸。他在半夜两点左右,被巡逻的警车发现而送往医院,直到现在还依然不省人事,伤势不轻。



是遭到攻击还足自己跌倒?目前还没有定论。不过就警方的调查和昨晚急救他的医生和护士所见,那天晚上城崎先生确实暍了不少酒。



「因为他的呼吸都是酒味。」小雅说完后一口气喝光了可可亚。



我不禁又开始思考,这件辜与奇怪的山形新闻是否有什么关联呢?



关于这一点我问了小雅的意见,她居然一付小大人的样子,在桌子下面盘着两只脚回答我:



「我妈妈觉得应该有关系。」



「她会害怕吗?」



「妈妈什么都害怕。老是担心电子琴教室没有半个学生来怎么办?万一爸爸的公司破产怎么办?」



「银行,」



「是不会倒的。」



双胞胎插嘴说。小雅一听马上回应:



「就是说嘛,妈妈会和爸爸结婚也是因为在银行上班,不必担心未来。可是其实最有保障的还是国家公务员吧?」



「真的是」



「那样子吗?」



「没错啦。」小雅点头:



「因为一旦利率完全自由化后,也可能会有银行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啊。伯伯,没错吧?」



我默不吭声地看着天花板。



「我爸爸看过太多公司破产,已经习惯了。可是他却说一旦自己的银行出现状况,简直想都不敢想。」



「小雅的爸爸在银行融资课吗?」



「是呀。」



银行融资课就像是「扶强欺弱」的代名词。大公司需要多少钱一律没问题,却不肯借给真正需要融资的小公司和个人。



「爸爸!」小哲说。



「小雅的爸爸,」小直说。



「是不是被人记恨呢?」



「而且是不是和这次的事件,」



「有关系呢?」



「也许吧。」小雅抢在我前面回答:



「所以两位哥哥是不是应该送我回家呢?」



「我也一起去吧。」我站起身来,因为我也想见见小雅的妈妈。



从结论开始说起,小雅的妈妈实在是很普通的妈妈。令人很难想像十年前她才新婚,在那三年前她还是刚进社会的粉领族。



小雅家位于这个公寓社区的最东边,是那种大门口和窗户上面都有漂亮遮雨棚的西式建筑。



但是居住环境却令人不敢恭维。高度及膝的围墙外只隔着一条宽度约一公尺的小路,紧接着就是大型卡车来来往往的干道。当我们穿过大门踏上经常被丢人那份报纸的庭院往玄关走去时,刚好一辆载满钢管的十吨卡车呼啸经过,瞬间庭院所有的盆栽、树丛等摇晃不已;更别说那噪音有多大了,简直就像地震山崩一样,



「具是夸张!」我小声地问双胞胎:



「平常也是这样吗?」



双胞胎同时点点头。



小雅的妈妈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小雅牵起双胞胎的手说道:



「到了天中午又有报纸丢进来了。」同时带他们进屋里看那份报纸。



「我们小雅老是受到宗野先生家的两位公子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我赶紧客气地谦虚了一番,并将话题转向山形新闻。



「是小雅跟你们提起的吗?」



「是的,我听我儿子说的。而且这次你先生又遭遇这种意外……难道你不担心吗?」



小雅妈妈皱起眉头,点了点头。一段沉默之后,背后突然又是一阵轰隆巨响,地面也晃动不已。



「老实说,我当然担心。所以我也问过我先生,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你先生怎么回答呢?」



「他说没有。」小雅妈妈叹了口气,轻轻笑了一下: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吧?」



「就是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雅去看耳鼻喉科时,我会叫儿子往返路上都陪着她。我想应该不会有事,但是现在的社会实在很难说。」



「就是啊。」小雅的妈妈低头向我致谢:



「谢谢你的细心安排。」



这时双胞胎回来了,小直手上拿着报纸。



「这就是今天送来的报纸。」



我接过来一看,是昨天的早报。头版刊登宫泽内阁民意支持率的问卷调计结果。关于这份问卷调查,我记得昨天已经在家里看过我自己订的早报了。



除了纸张比全国版的要薄一点外,其他都大同小异。这也难怪,每个地方的报纸不都是一个样子吗?头版的左上角有一张色彩鲜艳的日本画照片,好像是以地方美术馆为特集的连载报导。



「真是奇怪。」小雅妈妈一只手撑着脸颊纳闷地说道。



「你们家在山形有认识的朋友吗?」



「没有,我们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



地方报纸的特色就是大幅报导当地发生的事件,而且还会详实地继续报导下文。不只是事件而已,连捐款、新开幕、获奖等琐碎的话题也都巨细靡遗地刊登,这就是所谓的地方报纸。



那么山形新闻有关于小雅一家的报导吗?我问小雅妈妈,她摇摇头回我:



「我有向调查我先生意外的警察提起这份报纸丢进我家的事,警方立刻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但是我没有看到。我和我先生从这份报纸送来之后,就很注意上面的报导,看看有没有关于我们的事情?可是从来都没发现过。」



这时又有一辆撼动空气的卡车经过,我不禁缩了一下脖子,小雅妈妈则是一脸毫不在意。



卡车。震动。



「城崎太太,每天都有这些大型车辆经过吗?」



对方点头:「没错。」



「晚上也是吗?」



「不会,晚上就很安静了。因为这里是住宅区,所以好像有经过管制。」



「早上呢?几点开始会有大型车辆通行呢?」



「这个嘛……」她想了一下,「大概是六点左右吧。」



这就对了。



我命令双胞胎好好监视。



「注意看卡车!」我向他们解释:



「我猜每天丢报纸进来的是早上经过他们家的卡车。既然是隔一天才丢一次,你们应该不必监视太久才对。」



我猜得果然没错。







隔天傍晚——



双胞胎坐在我的酋若奇吉普车《Cherockee。》后座,将头探在半开的车窗上监视着车外。我下车靠在前座的车门边,」边抽着香烟一边抬头眺望「矢野宅配服务」的招牌。招牌立在今出新町和隔壁镇界线附近的山丘的一隅。



停车场复一共停了六辆的丈卡车。除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背对着我们在清洗最旁边车子的员工外,看不到任何人影。办公室里亮着灯火,在公司名称的招牌旁边还用聚光灯照亮了另外两张「业务内容」与「徵募员工」的看板。



「这家公司也雇用女司机耶。」小直发出感叹的声音。



「除非要处理很重的东西比较困难,否则一般的宅配服务,女人也做得来吧。」我说。现在这个社会,有些人还刻意伪装成宅配业者侵犯年轻女孩,所以或许女性宅配人员会更受到欢迎。



我没什么兴趣踏入办公室。只要是对方人多的地方,我在心理上便觉得自己居于劣势。因此我只好期待也许有人会出来,从刚刚起便一直在等着。



「可是爸爸」



「你是怎么看穿的呢?」



「什么看穿不看穿的,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



我所想到的送报疑云谜底十分简单。早晨「犯人」的车大概是为了业务需要,必须经过小雅家旁边的大马路。因此这时卡车司机会从车窗瞄准小雅家的大门遮雨棚丢出山形新闻,如此而已。



之后就交给时间处里了。随着经过他们家旁边马路上的大型车辆的噪音和车辆所引起的房屋震动,会让报纸慢慢移动,然后就会掉在院子的草地上了。



「所以,」



「报纸被发现的时间,」



「才会每次都不太一样罗。」



答对了。严密监视的双胞胎果然从经过的「矢野宅配服务」大货车的车窗中,目击到一只深蓝色工作服衣袖伸出来,朝着城崎雅他们家遮雨棚丢出报纸的那一瞬间。



双胞胎没有看见疾驶而过的卡车司机的长相,但是记住了车牌号码。



该车牌号码的大卡车就停在前面的第三个位置。



「爸爸,」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也是穿着工作服。他看了一眼已经洗完车正在收拾水管的同事一眼后,便穿越停车场往我们这边走来。



「晚安。」我开口问好。



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年纪大约四十不到,有着长下巴和一双圆睁的大眼。身材不是很高大,但是手臂、肩膀和鱼异在工作服里的大腿都显得肌肉结实突出。



「我要找一个人。」我说明来意:「是贵公司的员工,他没有经过许可就随便将地方报纸丢到陌生人家里。」



穿着工作服的肌肉男双眼圆睁地盯着我看,然后又盯着躲在我后面只敢伸出头偷看的双胞胎的脸。不知道是小直还是小哲,或许是一起也不一定,我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



「有意思。」肌肉男说。这一次连我都想吞口水了。



「跟我来吧,这附近有家安静又好暍的咖啡厅。」跟着去咖啡厅的只有我一人。



「你知道这件事情吗?」我直接了当地问。



身穿工作服的肌肉男,自我介绍叫矢野辰男,居然就是矢野宅配服务的老板。他说他也身兼司机,所以平常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老板。



彼此隔着香喷喷的咖啡,我开始说明所有经过。矢野老板沉默地听着,不时会端起咖啡啜饮。



「就我个人而言……」我这么一说,对方抬起了头看着我。



「我其实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我还是很想弄清楚,贵公司的某一位员工,也就是那个将山形新闻丢到别人家的人是否与城崎先生受重伤的事件有所关联?不知道你清楚吗?」



我紧盯着矢野老板看,他却似乎无视于我的存在,悠然地点燃了一根烟。



接着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以前在某个地方有家运输公司。」我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家很小的运输公司,算是家庭企业,员工包含内勤职员只有两、三个人。年近六十的老板自己也得身兼司机,但还是开大卡车开得很起劲。」他轻轻地吐气,一如叹息一般。



「在运输业界里,这种小公司其实很难混。但是这个老板和他的家人、员工们依然努力工作,所以公司业绩还算不错。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过什么。」



说到这里矢野老板闭上了嘴巴,我不禁催他说下去:



「但是?」



矢野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你怎么一下子就接『但是』呢?」



「不然没有起承转合嘛!」



他笑了。那是长时间在户外工作的人才有的健康爽朗的笑容,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



「说的也是。但是呢,这个老板从一个人情上无法拒绝的客户那里收到了一张期票。这样说是好听,其实就是被迫收下这张期票。过去在生意上从来没用过期票的老板根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结果便开始一蹶不振。」



被迫收下的那张期票是张恶性的流通票据,没有背书、单纯是为了资金调度用的危险票据。



「不只是这样,这个老板的公司经营本身也很吃紧。因为这一张被迫收下的期票,资金调度越来越困难。为了防止跳票,居然用起了过去不曾使用过的手段,自己也开起了本票,最后甚至借用流通票据。后来听了会计师、财务经理人等专家的忠告,知道这样子不行,才赶紧调整经营方式……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将香烟捺熄在烟灰缸里。



「但是改善经营方式的结果还是失败。最后一张期票,只差一个小时就能轧钱进去,却还是来不及而被退票,公司因此破产。」



全家妻离子散,身为老板的父亲不久也在失意中过世了。



「身后剩下两个小孩,守着失去老伴、憔悴寂寞的老母亲,你可以想见他们有多怨恨这人世间的无情!还好他们本性都不坏,不久后便又各自找到了工作。」



「两个人都是卡车司机吗?」



「没错。一个拥有自己的卡车,承包一些跑长途的业务。另外一个在我公司工作。」



这个「另外一个」就是将山形新闻丢到城崎家的犯人。



「这样我就懂了。」我说。



起初我从报纸是隔天送来的事实判断犯人应该是长途卡车的司机,但是只有这样并没有办法连结到新的事实,所以我请双胞胎出马监视。



「可是当我知道是贵公司卡车司机丢的报纸时,我以为我的推测出错了。一般宅配的卡车,尤其是像贵公司这种小型业者的卡车是不会定期跑长途的,和跑长途的卡车不一样。但是如果在山形县买报纸回来的卡车司机和将报纸丢进城崎家的卡车司机是不同人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



矢野老板点头:



「两人感情很好,半年前他们的母亲才刚刚过世。」



「具是令人遗憾。」



「两人找到工作,建立了新的生活。」矢野老板回到正题:



「可是有一天那个在我公司工作的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了作梦也难忘的一张脸。」



是银行融资课课长的脸。



「就是当时……连一个小时都不肯多等的银行行员。只要一小时,只要多等一小时就能清偿全部债务,那个银行员却不肯等。」



「就是城崎先生吗?」



矢野老板点点头。



「两人无法消除对他的怨恨,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他们内心的感受,所以便开始投递山形新闻。」



矢野老板耸了一下结实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乱丢报纸而已,就是这样。这是那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因为这一阵子连续到山形工作,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



「为什么是山形新闻呢?」



「就是要对方想呀。」矢野老板笑道:



「难道城崎那家伙没发觉吗?」我摇摇头:



「如果是他发觉了却装做不知情的样子,那我可真要赞美他的演技高明了。因为连他的太太、小孩都没有起疑心。」



「他本来就是那种没有神经的人。」矢野老板轻声说道:



「他的心是冰冷的……」



「因为那是工作吧。」



「不能接受客户的恳求,连一个小时也不肯等,这算什么工作呢?」



「也许银行也有银行内部的规定吧.」矢野老板一双大手转来转去把玩着咖啡杯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我想他们不会再做了。」



「因为气已经消了吗?」



「谁知道,但我会劝他们的。那样做根本徒劳无功嘛。」



的确,家里有人丢山形新闻进来,固然让城崎先生很纳闷,却没有让他担心害怕过。我将这个情形告诉了矢野老板。



「已经没救了。」矢野老板说完一把抓起帐单,站了起来。



「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城崎那家伙出事跟他们两人无关。他受伤的那个晚上,他们都在家里。城崎应该是喝醉跌倒吧。钱包不见,我看是他从提防上跌下来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滚出来,掉到哪里去了吧。」



「我可以相信你说的吗?」



「我这个人决不说谎。」



说完矢野老板便离去了。



城崎先生从受伤到出院,一共花了四十天。



在这之间找到了他遗失的钱包。矢野老板说得没错,据说钱包掉在河边的草丛里。



果然他是暍醉了酒,一脚踩空便从堤防上跌了下来。喝酒暍到烂醉如泥,可见得工作上的压力有多大。这对没什么正常上班经验的我来说,实在是很难想像的状况,



自从我跟矢野老板见过面后,山形新闻的投递事件便倏然而止,没有再发生过。



只不过——



「小雅的爸爸,」



「出院时,」



双胞胎在电话中告诉我后续的发展。



「小雅和妈妈叫车送他爸爸回家后,两个人便去买东西。之后回来时发现家里后面地上有两根烟蒂和一份报纸。问了邻居,才知道就在她们回来之前后面停了一辆大货车。」



说不定足矢野宅配服务工作的「犯人」之一来观察小雅爸爸出院的情况而站在那里偷看。



「那份报纸,」



「就是山形新闻町。」



「这一次报纸好像有被读过。」



「因为被折得乱七八糟、很不整齐。」



「可能是在等的时候,」



「凶手读过了。」



听了他们的报告,我想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房间堆放旧报纸的角落,翻开那天第一次到城崎家拜访时小直拿给我的报纸。



新闻报导每天都在变,连电视节目栏也天天不同。就算是专栏,也不太可能每天都出现某一特定的字眼或数字。



那么投递山形新闻的「犯人」,究竟要让城崎先生看见什么呢?是刊登在山形新闻上面的一定的数字、一定的字眼吗?是翻开报纸就一定能看到的文字吗?



究竟是什么呢?



打电话过去时,矢野老板不在,据说是出差三天。于是我请对方跟我联络,并留下了老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后才挂上电话。



就在第三天我在柳濑老大的事务所领到了这次的酬劳。这次的生意我只是提供资讯,所以分到的金额不多。



「你要颗水晶球干嘛?」



聊赖老大双眼圆睁地看着我。



「很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可是你又不是女人,一个大男人为着一颗水晶球那么高兴实在不太像话。难不成你要学算命吗?」



原来这就是水晶凉镇呀,我心想。一种为了抚平初出社交场合的少女们愉悦兴奋心情的宝石。扁平的球状造型,正好握在手掌心的水日阳体,果然很冰凉。



为了将苦闷、不愿意多想的心事藏在心底,装成若无其事地正常生活,每个人是否都应该拥有一颗类似水晶凉镇的东西来冷静我们的头脑呢?



我不禁觉得,城崎先生会醉到跌倒受重伤,是否也反映出他不欲人知的另一面呢?



话又说回来,我该找什么理由将这个水晶球送给礼子老师呢?恐怕得等这一阵子锋头过后再说吧。



不是吗?难道我能说出真相吗?我总不能承认,我是个专业小偷,当时听到你的大学学姊是珠宝设计师正在开个展,于是将这个资讯偷偷通知给同业,换来了这个东西作为报酬……



不过伊藤品子个展的保全做得实在太松散了。



「奇怪的家伙,不知道一个人在高兴些什么?」柳濑老大说。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我赶紧说,应该是矢野老板打来的。



「我已经知道在你那里上班的『犯人』是谁了。」



「噢,是谁呢?」他显得很有兴趣。



「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女人。她是不是一边把报纸摺得皱巴巴的,一边在城崎家监视呢?报纸摺得那么烂,肯定是女人干的。」矢野老板笑了。



「我们公司一直要找女性卡车司机,可惜就是没人来应征。」



「你的意思是没有女性员工吗?」



「不是,当然有,只有一个。」他回答:



「就是我老婆。」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露出那种态度。



「另外还有一点……」



「什么?」



「为什么是山形新闻的谜底,我也解开了。」



老大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电话那头传来矢野社长偷笑的声音。



「我想你太太的父亲,也就是过世的运输公司老板,只差一个小时就能凑齐的票面金额是九百九十万。你太太认为城崎先生应该记得这个数字,或者也有可能想起来。因为这个期票清偿事件,对他而言也是件很重大的工作。毕竟只差一个小时便关系到一家公司的存亡与否,不是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矢野老板回答:「你说的没错。」



「我不是要帮城崎先生讲话,而是一个忙禄的银行融资课课长根本不可能记得那个金额。事实上他也没有记住过。所以看到990的数字,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要是他对990这个数字有印象反而是一件怪事。对他来说,你太太父亲的期票跳票事件,一点都下值得留在心上。」



这种事也是入之常情吧,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藉酒浇愁暍得烂醉如泥。



「不记得,是吗?那家伙就是那种人,所以不能为顾客多等一个小时。」说完后,矢野老板挂断了电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老大开始逼问我。我指着山形新闻头版的右上角说明:



「就是这里,你看,不是印刷有『山形新闻』四个大字吗?下面则是印刷着发行单位的山形新闻社地址和电话号码。」



「是啊,嗯。」



「只有这里是每天都不变的,只要报社不搬家就不会改变。『犯人』就是要让对方看到这里。」



也难怪城崎先生没有注意到,那个数字实在印刷得太小了。



山形新闻社住址的邮递区号是990。



第七章银河(MilkyWay)



һ



六、七月是白花花的银子高声歌唱的月份,没错,因为有夏季奖金的关系。这些年来能够以“现金方式”领取夏季奖金的除了人民公仆的公务员,就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了。其实说得正确一点,是我们从人们那里领取夏季奖金。打个比方说,就是“来暗的”(换句话说,就是用偷的。而且大部分都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的,所以诸位看官务必得小心为上,多加注意)。



这一阵子做了不少好买卖,口袋饱饱,不禁对周遭的一切事物宽容许多。就连看见墙壁上爬的蟑螂,在丢出拖鞋砸它之前,也能从容地花两秒钟思考“放它一条生路”,真是不简单呀。



有时候走在路上也会高兴地哼起歌来。但是当我好整以暇地观望四周,心想是个难得的花样旺季时,却看不到一张高兴的脸孔,就连银行的大厅也是一样凄凉。一个人唱独角戏般地哼着歌曲却没人分享,也是怪寂寞的。



仔细一想,这都应该怪银行转帐的不是吧!领到了一笔相当金额的夏季奖金却只是罗列在存折上的一串数字,高兴固然是高兴,却总缺少一种真实的感受。哼歌是人体这个复杂机器表现“幸福”、“愉悦”的选购功能之一,可不会默默地自行启动。一串数字的排列可是购买不了这项功能的。



不过我还是心情愉悦地坐在银行柜台前的沙发椅上耐心等候,假装自己是排队办理定存的顾客(其实我是来……你知道的)。为了打发时间,顺手拿起了旁边的八卦杂志翻阅,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上面刊载了今出新町的名字。



我想诸位看官也都很清楚了,那里是我那对双胞胎居住的小镇,一个安详、宁静、偏僻的新兴住宅区。除非飞碟坠落在周遭的树林里,照理八卦杂志是不会理会他们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心怀不安地阅读下去,报道的内容却更加叫我惊讶不已。居然从今出新町目前正在兴建的社区建地中,发现了一笔埋藏在地下的钱。



“结果呢,”



“根本是空穴来风,”



“有人在恶作剧。”



我等到双胞胎放学回家后打电话去问,两兄弟在电话那头边笑边对我说明了大致情况。尽管杂志上愤愤不平地批评这是一件“恶意的玩笑”,但根据双胞胎的说法,当地人们却不怎么生气。



“很好玩呀,”



“对地方上也是一种刺激嘛。”



据说那个发现埋钱的地点,从双胞胎家所在的今出新町山腰之中,经过一条没有铺柏油的山路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听到传闻后,双胞胎还专程跑去看过。



“都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爸爸的消息还真是慢呀。”



“连电视台的八卦节目,”



“都来采访过了。”



“看热闹的人,”



“也多的不得了!”



“车站挤得,”



“到处都是人喔。”



“感觉一下子”



“增加了许多人口。”



双胞胎还是一样,用他们平均分配的方式说话。



“我是今天看杂志才知道的。最近太忙,忙得没时间好好看报纸。”



“是吗?”



“原来你很忙呀……”



“所以这一阵子,”



“都没有,”



“来这里玩。”



说到最后,他们的语气显得有埋怨。这么说来,我已经快两个月没去看他们了,连电话也很少打,难怪会被抱怨。



“不好意思,那我请你们吃大餐赔罪吧。明天方便吗?”



负责做菜的小直立刻检查冰箱,看看有哪些生鲜的东西得先吃完。然后他回来报告:



“没有问题。”



这两个孩子的经济观念真是发达。



“那就说好明天喽,我们会好好期待的。”



“拜拜!”双胞胎语气明朗地合唱。



我们之间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这些话——“明天见”、“拜拜”——彼此从来也没有黄牛过,因此我压根也没有想到会有爽约的可能性:就像睡了一觉,早晨醒来,也不会怀疑自己的脑袋前后颠倒一样。



不对,我得换个说法才行。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我完全忘记了,直到我处于代理父亲的立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见不到双胞胎。这种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这一次就是如此。







我在隔天的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今出新町。然后我朝着双胞胎的家迈进,辛苦地爬上山坡,直到看见那栋仿佛是盖在蛋糕上面的巧克力房屋大门半开时,已经是十五分钟之后的事了。



大门半开着。



因为只有两个孩子住在这间屋子里,所以双胞胎做事一向谨慎小心。别说出门在外,就算两人在家时,也一定会锁上大门,拉好门链。所以我这个代理父亲来这里时,每次也都得“叮咚”地按门铃。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这么不小心地没锁大门。



而且还是半开着。



不管做任何事,半途而废都是不好的。即使吵架也一样。与其吵到一半有人出来劝阻,还不如一口气吵到精疲力尽,至少不会觉得意犹未尽、心有不甘。追求女人,或者被女人追求的时候,也是一样。可惜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两者我都没有半途而废的经验。但是如果是刑警或记者,正在最紧要关头时呼叫器响了——他们一定很清楚这种灾难的个中滋味吧。



衣服湿掉的时候也是一样。人的感觉真是奇妙,既然要湿了,就干脆淋得湿答答图个痛快,不然要湿不湿、要干不干,反而令人心烦。穿着没有晒干的衬衫,你说那有多不舒服呢?



开到一半或是关到一半的大门,对我而言就和从干衣机里拿出没有完全烘干的裤子穿一样,非常讨厌。



如果在双胞胎的前院看见停有警车或救护车,那我绝对会提心吊胆地直接冲进屋里。但是现在我衣服底下的皮肤还没有起鸡皮疙瘩,毕竟情况还很明朗,我的心也没有悬在半空中。



双胞胎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刻意加快脚步,还是慢慢地走上山坡。心想也许马上就会从半开的大门里看见小直和小哲各自捧着大纸箱、气喘吁吁地走出来,同时用脚推开半掩的门说:



“早该说吧,”



“应该买个……”



“门挡才对。”



然后两个人看见我来,便放下手上的箱子,对我招手说道:



“我们利用邮购,”



“买的录影带收纳柜,”



“寄来了。”



“我们正要组装。”



“不过得先,”



“将纸箱丢到垃圾堆里。”



“待会儿,”



“要帮我们组装哦!”最后还不忘拜托我



我衷心期待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



但是没有。走进家门时,半开的大门依然半开着,更糟糕的是,我站在前院时,看见了一份折好的报纸,大概是今天的早报,它还乖乖地躺在打开的玄关地板上。



双胞胎个性一丝不苟,尤其是喜欢做家事的小直很爱干净,不喜欢家里面乱七八糟。随便把报纸丢在地板上,一点都不像那个孩子,真的一点都不像他。



我心想这不对劲,皱着眉头继续往房门靠近。就在将近一公尺的距离时,看见从门后面伸出一只手将报纸从地板上捡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那只手臂包裹在纯白色的衬衫衣袖里,浆洗的连衣领都挺直洁白的衬衫,几乎可以拿来当笔记本用了。



接下来的瞬间,我和那个弯腰捡起报纸的手臂的主人,以三十度的斜角打了个照面。



“啊!”对方喊了一声,看来真的吓到了。这时我们彼此都说不出话来。



手臂的主人,身材不算高大。他的体格看起来十分结实,仪表堂堂。灰色的西装裤闪着青光,裤管烫得笔直。年纪……大约四十过半吧。



“不好意思。”



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心脏在胸中慢慢跳起了舞,不是喜悦的舞步,而是那种深夜路上一个人酒醉时跳的毫无章法的舞步。



然而这舞步越来越快。



“请问这里是宗野正雄先生的府上吗?”我问男人。



“嗯,没错。”男人回答,一只手很自然地将报纸夹在腋下。



这是我发现到男人的脖子上跟裤子同一色的领带已经松开来了。就好像回家觉得很累,顺手解开领口、松开领带一样。



“嗯……不好意思,我刚好经过这里……”



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胡诌,胸口心脏的位置好像有人穿着铁鞋在跳弗朗明哥舞,咚咚咚地!



“我来找住在这个山坡上的朋友,可是因为不知道位置,他告诉我就在宗野先生家上面五分钟的距离……请问这里是宗野先生的府上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谎言真是支离破碎,但对方却毫不怀疑:



“没错,我就是宗野。”



男人站在大门内侧,神情漠然地看着山丘上的方向:“从这里上去五分钟的距离,应该是刚盖好的社区吧。”



“是吗?”



我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身体像是泄了气一样,整个人开始缩小。



“嗯……我朋友家有个读国中的男孩,听说和宗野先生的小孩是朋友。他还说如果我找不到的话,就请宗野先生的小孩带路,真是太随便了……请问府上由小孩吗?”



对方听了之后果然稍微皱眉头了,皱纹没有很深,一下子便松开了。



“有的,我有两个男孩。”



我内心深处的弗朗明哥舞跳得更加激烈。



“我记得……应该是双胞胎吧。”



“嗯,你说的没错。”男人回答地很自然:“小直和小哲,我的儿子。”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下家里:



“只是很不巧,两个人现在都不在家,我也是刚从东京回到家里。”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打扰了。事后我回想,当时好像说了这些话,可是我却丝毫没有印象。



唯一留下记忆的是,当我回头向右走下山坡时,用了惊人的速度离开现场。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打在脸颊上的风势越来越强。我就这样子逃开了。



我在逃离谁呢?



当然是宗野正雄。因为他是双胞胎真正的父亲,因为他已经回家了,所以我必须逃开。



我没有抓着他的胸口痛骂他,也没有质问他对双胞胎的不负责态度,我只是夹起尾巴逃离现场。我一心只想赶紧逃跑。



再见了、再见了、再见。



当我发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时,人已经坐在开往东京的电车里,我逐渐远离了今出新町。







还好是白天,大部分的酒馆都还没有开张,不然我一定会因为急性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还好柳濑老大人在事务所里。他将拔下来的鼻毛塞进电话簿的角落里,而且还是塞进刊登自己事务所广告的那一页,就像在种鼻毛。不论怎么分析他的动作都毫无意义。当时我没有注意,听说老大在看到打开事务所大门的我的脸的瞬间,因为我的表情太过阴暗、太过吓人,他吃惊地将电话本合了起来!



“脏死了,害我以后都不敢用那本电话簿了!”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种鼻毛。”



“如果电话簿是翻开的,就没什么关系,反正最后只要用力一吹就好了。但是绝对不可以先合起来。”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听不懂。”



我们争吵这件事的时间,已经是入夜以后了。换句话说,一整个下午我就像个僵尸一样没有知觉。



我想不起来那一段空白时间里自己做了什么?问了老大,他给我一个很抽象的回答:



“就像是个空的垃圾桶一样,而且是倒在地上的垃圾桶。”



等到我精神状况恢复正常,才对老大细说从头。老大反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脸悠哉地听我诉说。直到听到我知道那个出现在双胞胎家的男人是宗野正雄,所以我赶紧退缩逃跑时,他不禁笑了:



“你这家伙也真奇怪!”



“为什么?”



“你何必逃跑呢?怎么说也是对方逃走才对呀,谁叫他抛弃小孩和情妇相好去了。”



“可是他回家了啊。”



“就算回家了,也不见得完全被原谅了吧?你难道没听说过菊池宽(注:菊池宽(1888-1948)日本作家。创办杂志《文艺春秋》,日本重要文学奖项芥川奖与直木奖的创办人。作品有戏曲《父亲归来》、小说《真珠夫人》等。)的《父亲归来》吗?”



我当然听说过。我也知道《父亲归来》写的是一个放荡无羁的父亲离家后归来的故事。但最后他还是被家人原谅了,所以我才保持沉默呀。



老大似乎也想起来故事结局,嘴里开始含混地念念有词听不清楚。最后则是不打自招地补充了一句:“毕竟现实人生没那么好过的。”



事务所里陷入一股难得一见的严肃沉默。就连墙上的壁纸、日光灯、电话、垃圾桶和其他看的很熟悉的办公用品肯定也会觉得很不是味道吧?我敢打赌,就算将来老大的丧礼在这里举行,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令人难熬的沉默。



“嗯……我说……”



老大发出沙哑的声音。我立刻制止他:



“你不要学田中角荣说话,一点都不像。”



老大闭上嘴巴。顺带一提,他和田中角荣同样年纪。



“最近今出新町不是成了大话题吗?”



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吧,老大故意放大音量说话。



“我听说了,是埋在地下的钱吧。我听双胞胎说的。”



“噢,是吗?”老大抓了一下花白头发:“好像是件相当花功夫的恶作剧。”



“我也听说了。”



“是吗?”老大抓了一下下巴:“那你也知道是谁干的恶作剧喽?”



“不知道,应该是电视台搞的鬼吧。”



“那你就错了。”



老大探出身子说话。



我也费了一番功夫,表现出兴趣盎然的表情。反正只要能改变话题什么都好。



“被发现的是银币,听说有三百多个。因为是日本史上很具有意义的银币,所以成了很大的话题。可是鉴定过后,却发现全部都是赝品。”



“我在杂志上看过了。”



“你听我说下去嘛。可是听说那些赝品本身都很有价值,光是要收集那么多就已经很辛苦了。你想会有谁能够花那么多的钱和时间搞出这一场恶作剧呢?”



“应该是很闲得人吧。”



老大听了毫不退缩,硬要接着说下去:



“最近我见到了‘画圣’。”



我稍微抬起了一下脸,老大看着我:“就是那个画圣,专门顺手牵羊的名人呀,你知道吧?”



“我知道。”



就是那个人生以顺手牵羊和临摹纸币为意义的男人。尽管世界很大,那么充满热忱地手绘纸币的制作伪钞专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是个完全沉浸在临摹手绘世界的糟老头。



“刚好因为工作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反正我就是和画圣见了一面。我们在闲聊时,画圣那家伙提起他知道有个人从一年前便开始收购那个伪造银币的事。”



因为工作性质,画圣和收购艺术品及古董的业者有交情,所以才会有这方面的咨讯。



“所以呢?”



老大压低声音:“听说那个人有点不太对劲,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制作赝品的同业。画圣怀疑那个地下埋钱的恶作剧里恐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我也同意他的看法。”



话说到这里,看到我又保持沉默,这下连老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跟着我一起陷入了沉默。但是他又马上出声鼓励我:



“所以说呢,为了避免今出新町的双胞胎一不小心跟那个埋在地下的银币事件扯上关系,你得多加留意才行。毕竟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帮上忙呀。”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这你就甭操心了。小哲和小直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哪有空管其他闲事呢?”



老大沉默地拨了好一阵子自己的胡须后,才又轻声问我:“你真的无所谓吗?”



“没什么有所谓无所谓呀。我还觉得轻松呢,从此卸下大任。”



老大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那你还是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谢谢你的忠告。”



我语带讽刺地回嘴。或许是刺激到了老大,他大声说道:“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我想双胞胎一定会因为父亲的突然回家而不知所措,今晚应该会跟你联络。如果你行踪不明的话,那他们就伤脑筋了,知道吗?”



我并没有告诉双胞胎我住处的联络方法,过去都是透过柳濑老大居中联系,老大指的就是这件事情。



“他们才不会打电话来。”我说。



老大闭上了眼睛,他完全按捺不住了。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他们也都没打过来,不是吗?”



事务所的电话一声不吭。



“今天晚上,小直和小哲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这还用说吗?他们一定忘记我的存在了。”



于是老大也说要回家睡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事务所。听着老大用力关上大门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的同时,我好像听见生气的他还在破口大骂,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他骂了些什么。



“你就像个小鬼一样,一直使性子别扭下去吧!”老大可能是这么骂我吧。



“我们要打烊了。”我被不知道地点的酒馆赶了出来。或许是花了店家很多时间,结果被对方泼了一头冷水,我这才算清醒过来。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



我一个人徘徊在夜路上,心想自己算是学了一课。这就是教训,孩子造成的空洞,是无法用酒或女人来填补的。你问我空洞在哪里?当然是在心上。



依依不舍。



我曾经以为这个字眼跟我毫无关系。更别说是孩子造成的,因为那两个孩子让我有这种情绪,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照预定的话,这时我应该有卸下肩头重担的感觉才对呀,不是吗?因为我不用再扮演代理父亲的角色了。既不需要被叫去参加教学观摩,也不用在半夜里跑到医院探病。赚来的钱也不用分给他们了。



但是相对的,我再也吃不到小直做的蛋包饭、看不到小哲拍的摄影作品了。再也不能三个人围坐在地板上,用坐垫翻过来当桌子玩扑克牌了。双胞胎连扑克牌的花样都不会分辨,更不懂玩扑克牌的规矩,都是我教他们的。都是我教会他们的呀!



“这下我可轻松了!”



我试着大声说出口,却落得自己的谎言在自己耳畔空响的窘境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新宿?涩谷?还是银座呢?街头上到处都是拉上铁门的店家,仿佛大家都背弃了我。大家都好冷淡。各位大哥,晚安。



我摇摇晃晃地经过一个街角时,突然看见绿色的公共电话立在那里。



我呆立当场好一会儿,开始对着电话抱怨,例如,你为什么会站在那里。



因为你站在那里,所以我才会开始想有的没的。我是不是该打电话到柳濑老大家里呢?也许老大接到了双胞胎的电话,正着急地想跟我联络上也说不定……



还是我应该打电话到自己屋里?既然老大拼命想找我,他可能会在电话里面留言给我吧?我是不是应该先确认一下?



这样做最好。就算打了电话确认,万一老大没有来电,或是留言“直到目前为止双胞胎还是没有来电,你再等一阵子吧”,我也比较不会悲伤。



不,受伤是一定会受伤的,只是比较不悲惨吧。因为只要不是直接交谈,就可以不必让老大知道我心灵受创的事实。



因为控制不住抖动的手指,我一连打错了两次自己屋里的电话号码。按第三次时,我还以为自己又打错了,或许我其实也不太想打这个电话。



但是这一次却接通了,铃声响了两次便转成电子合成的声音,冷冷地回应着:“现在有事外出,请用电话留言!”我按下密码,进行接听留言的程序。



“您没有任何留言。”我脑中一片空白。



“噢,是吗?”我自言自语。马路对面一对走走抱抱的情侣喧闹的笑声遮盖了我的说话声。



眷恋。就像梅雨季节的潮湿夜空一样,一种湿答答、粘糊糊、不清不楚的感情如同凝固的胃乳梗在胃袋里一样,如果我当场跳动的话,胃里的硬块或许会发出“眷恋、眷恋、眷恋”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多想,已经又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这一次按得电话号码不会错了。



我打到双胞胎家里。如今这个电话号码就和家里的一样,我已经牢牢记住了。



铃声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有人接听了。



“你好,这里是宗野家。”是小直的声音。



“我们现在不在家。”是小哲的声音。



“对不起!”



“如有要事,”



“请再吡声后,”



“留下您的讯息,”



“谢谢!”最后是两人一起说的。



吡……



听到吡声,我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全身的毛孔好像都被塞住了一样,抓着话筒的手心直冒汗。



大概是睡了吧,所以才用电话录音。还是因为跟亲生爸爸长谈,不想受到打扰才转成电话录音呢?



当初劝你们买电话录音器的人是我呀。你们只有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有时也有可能同时出门,所以还是装一个比较好。结果你们回答:



“说得也是。”



“如果装上了,”



“就算爸爸打电话来,”



“我们也不会漏接了。”



你们那时是这么说的吧,你们还告诉了我在外面确认留言的密码。



“如果密码太多,”



“反而容易忘记。”



于是你们还特别将密码设定的和我家的电话录音同样的号码。你们买的机种也和我家里用的是一样的。



“……那我下次再打好了。”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很小声。只说了这么一句,我逃跑般地挂上了话筒,突然间又懊恼不已。



真不该打这通电话,也不该留言的。明天早上双胞胎一听,肯定会知道是我打来的吧?他们应该听的出来是我的声音吧?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不,也许不会有问题的。也许刚刚的电话没有录音成功,因为我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觉得坐立难安,干脆再打一次电话。又是同样的电话留言,我听到一半便继续进行确认来电留言的手续。



“您有三件留言。”



三件?



我打得是哪一通〉第三通吗?那前面两件留言是什么?难道双胞胎因为父亲回来而心情激动,忘了听电话留言,始终保持着录音状态吗?



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卑鄙的事做不出来。照理说我没有权利听他们家的电话留言,但我的手就像机器人一样,已经自动按下接听留言的按键了。



吡——第一通留言。



“喂!”一个粗野的男人声音:“是宗野家吗?你的儿子在我手上,是那个叫小直的家伙。如果想要他平安回家的话,就得听从我的要求,我会再打来的。”



吡——第二通留言。



“宗野先生吗?”这次是女人的声音,有点高亢尖锐。“打了好几次,你都不在家嘛。你给我听清楚,你小孩在我手上,就是双胞胎里的其中一个,叫小哲的。应该是你的小孩,没错吧!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把钱给我准备好,知道吗?”



吡——第三通留言。



“……那我下次再打来好了。”



这是我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话筒从我的手上滑落。狠狠地打在我的膝盖上,我却一点都不感到痛。



电子合成的声音远远地报告着。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一早醒来,发现闹钟在枕边大跳土风舞,我也不会这么惊讶吧!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都被绑架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坐旁边的柳濑老大大呼小叫,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开着车。



“真的吗?不会是恶作剧吧?”



看来柳濑老大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小直和小哲两人同时被捕同歹徒所绑架的事实。也可能是睡觉被挖了起来,整个人还不清醒吧。



“错不了的,两个人都被绑架了。”



“可是会将赎金的要求留在电话录音里……”老大一脸惊讶,我接着说下去:“这些犯人还真是老实,不是吗?”



“可是这么的话,你看到的双胞胎亲生爸爸呢?他不是在家吗?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电话录音,而不接电话呢?”



“老大,我想你弄错前提了。”



“什么意思?”



如果是亲生父亲,离家出走好久才回家一趟,看不到自己孩子的踪影却让电话报出录音状态,自己的半夜一点前还在外面鬼混,这象话吗?



“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双胞胎的亲生父亲!”



柳濑老大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那家伙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大概是绑架集团里的一分子吧。或许是在绑架小直或小哲后,跑到家里物色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的。结果遇到我上门来,就假装是他们父亲。”



照理说,那应该是出很烂的闹剧。因为要是来访的人和宗野家很熟,立刻就会穿帮了。偏偏来访的人是我,一开始就认定离家出走的亲生父亲回来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更是生气。



“所以说他们家里现在都没人喽?”



“我想是。”



“可是这群犯人还真是悠哉呀。”老大一脸惊讶地说道:“绑架了人家孩子,结果家长不在家,根本就是白搭!至少大白天跑到人家家里去就该知道孩子的家长不在家啊!”



不论是对犯人或是双胞胎来说,这一点都很不幸。



“小直和小哲在我这个代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都会努力演好父母忙着上班的一家四口和乐生活的戏。看在外人眼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两个是被抛弃的儿童,就连犯人们也一样吧!不过只要稍微观察一阵子双胞胎的生活,就会发现忙于工作的父母经常连星期天也不在家,所以就引发了犯人的邪念吧。”



正因为如此白天遇到我时,对方才会毫无惧色地从容说出“我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台词。



“而且一旦被绑架了,尽管小哲和小直拼命大喊‘我们父母都已经离家出走,所以没人会拿出赎金的’,恐怕犯人也只会认为是他们在鬼扯而不予理会吧。”



“说的也是,因为实在太出人意外了。”老大刚说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喂,我说啊,”



“什么事?”



“我刚刚才想到,你好像不知道双胞胎的父母的长相?难道没看过照片吗?”



我抓着方向盘,沉默地点点头。



“你也真奇怪,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我没有回答。



“是因为怕看了照片会胡思乱想,所以才故意不看吗?”老大又问,我依然保持沉默。



“还是说……双胞胎根本就没打算让你看呢?”



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根本没问过他们。因为不问的话,我就可以随自己高兴解释。



逐渐可以看见斜坡上灯光熄灭的双胞胎家了,这一次大门倒是关的好好的。



我们走进屋里,首先将电话录音的设定解除,将所有留言重听一遍。后面又增加了两通留言,不用说当然是分别来自两边犯人的联络。因为发现又是电话录音,他们显得气急败坏。



之后我和老大等了一个小时才又接到电话,是和电话录音中的女人同样的声音。



“你总算在家了。”对方一副得救了的语气。会做出绑架这种卑鄙犯罪的人都是群笨蛋。成天异想天开,犯下毫无计划性的罪行,一旦发生突发状况,立刻就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女人情绪激动地说出了所要的赎金,不多不少就是五千万,当然都得是旧的万元大钞。交钱的地点指定在那个因为地下银币而声名大噪的新兴住宅区附近的防风林里。目标是一间烧炭的破旧小屋,对方要我开车过去。



“你开的是什么车?”



“切诺基吉普车。”



“耍什么帅呀?你都已经是那么大的孩子的父亲了。”



要你多管闲事!



“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后。如果你迟到一分钟,这场交易便吹了。”



这么一来的话,根本没什么时间嘛。



“不能延长到两个小时之后吗?”



“不行!”



女人故意用冷酷的声音干脆地回答。



我听了不禁笑骂:“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女人高声叫骂:“你说什么?”



“你倒是想想看有哪个世界,像我这样平凡的上班族能在一个小时里凑齐现金五千万呢?你未免太小看这个世界了吧。就算你抓住孩子当人质,我办不到的事还是办不到。我想你也是铤而走险搞这一票吧?想要拿到钱就得多花点脑筋,不是吗?大姐。”



女人将话筒拿开嘴边,似乎在和同伙商量对策。我能听见细微的交谈声。就我竖起耳朵听到的内容来判断,现场除了她之外,应该另外只有一个男人。



“我知道了,那就两个小时后。”



于是约好凌晨六点钟见面。到时已经是天亮了,而且对方还完全接受我的要求,看来他们还真的是群笨蛋。居然没有想到将交付赎金的时间延到隔天晚上,趁着黑暗比较好办事。



赶在女人挂断电话之前,我大声叫道:”让小孩子讲电话,没听到声音,我是不会和你们交易的!”



女人听了又是一阵哇哇大叫,之后话筒里传来脚步声,才是孩子轻微的说话声。



“喂……”



“是小哲吗?你是小哲吧?”



“爸爸?”



小孩的音调一下子拔尖,柳濑老大一把抢过去我手上的话筒。



“喂,是小哲吗?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柳濑爷爷吗?”小哲大声说:“爷爷,我本来也想要打电话给爷爷,因为我想到小直在家里,可是小直却没有接电话,他人在哪里?”



我赶紧制止话越说越快的小哲,一边让柳濑老大抓着话筒,一边慢慢地告诉他:



“没事的,小直人在这里。只不过他听到你被绑架,受到了刺激身体有些不舒服。”



“小直人不舒服吗?”小哲因为感到混乱而开始高声尖叫:“小直还好吧?我人没事,可是小直却……我是小哲吧,爸爸?”



我受到的惊吓比我想象得要来得严重,连我现在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小哲,我都无法断定。平常的话,我一定听得出来。



“你觉得自己是谁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没关系啦,你没有受伤吧?”柳濑老大插嘴问:“晚饭吃过了吗?”



“没有。”



突然间老大发出吓人的声音:“你告诉旁边的那位小姐,如果不马上给你吃热腾腾的晚饭,小心爷爷我要她今后一辈子都得用屁股吃饭!”



小哲(我猜)吃惊地反问:“爷爷你要怎么做呢?”



我抢过话筒:“总之你再忍耐一下子,加油!”



挂断电话不到十分钟,另一个歹徒也打来了电话。就是那个声音粗鲁的男人。一如双胞胎的人质长的一模一样,我们之间也是重复了同样的交谈内容,连赎金也很偶然地是同样金额。



只不过交付赎金的地点不同。对方约在放有六台自动贩卖机的无人店铺里。我问清楚地点查阅过地图后,发现离防风林里的烧炭小屋向北不过五百公尺。因为周围都是建筑工地,没什么人会来。因为有条国道越过山丘而来,无人店铺是开给卡车司机用的吧。



“我知道了……时间呢……嗯……我准备现金也需要时间,那就两个半小时吧?我们约在六点半。”



男人答应了,看来他似乎不需要和其他人商量。我想他因该自己一个人作案,没有共犯。换句话说,我在这屋子里看见穿铁灰色长裤的男人就是绑架小哲(我猜)的歹徒了。这一点我得记在脑海里。



一如刚才一样,我也大声地要求对方让我和小孩子通电话,但是歹徒却不肯答应。直到柳濑老大在电话里发出如电影《黑雨》(注:黑雨一九九八年美日合作的动作电影,由迈克道格拉斯、高仓健与松田优作主演)中若山富二郎(注:若山富二郎(1929-1992)日本知名时代剧演员,代表作有《带子狼》等)的声音后,对方才让步。



“爸爸?还有柳濑爷爷也在吗?”



一听见孩子的声音,老大便抢先我大声吼叫起来:“小直吗?你没受伤吧?你不要害怕,爷爷马上就来救你了。”



我好不容易才从老大手上抢下话筒。



“喂!小直吗?”



“爸爸!”



“你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



“你是爸爸吧?你真的是爸爸吧?”



“没错,你不必担心,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



“小哲呢?他没事吧?”



“嗯,他没事,只是现在有点事无法接电话。”



“我……觉得好累,已经有点搞不清楚了。我是小直吧?”



这两个双胞胎一旦混乱就会陷入这种状态,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总之,我只是假设,只要你们平安没事回到家,爸爸会帮你们鉴定的。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你跟旁边的家伙说,如果不马上给你热腾腾的晚饭吃的话,你爸爸就会叫他一辈子都得用屁股吃饭!”



“爸爸你要怎么做呢?”



安慰过小直(我猜),我一挂上电话,柳濑老大便开口说了一句:“根本是抄袭嘛!”



无视于他的责备,我收紧小腹用力说:



“老大,帮我联络画圣,我需要他的人和他的作品!”







还好画圣人在东京。因为这个四处为家的赝作画家,就像没有方向感的侯鸟一样一年到头都在日本各地流浪。



在电话中说明原委后,他二话不说便答应帮忙。



“那对和你感情很好的双胞胎就是之前我在暮志木遇到的孩子们吗?”



“没错。”



“听到你这么说,我怎么能不管呢?给我一个半小时,我就能到你那里。我手边有适合这次行动的作品,是我的最高杰作。”



“谢谢,”



画圣果然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一分也不差。他开着旁边写有“野猫”字样的厢型车过来。如果这是只真的猫的话,肯定是只尾巴裂成九瓣的千年老猫,因为车身实在是有够破旧。不论是前后座都堆满了行李箱和纸箱。



“这台车可说是我顺手牵羊最成功的战利品了。”



一下车,就像个艺术家的画圣甩了一下长发,语气潇洒地说道。



“偷车可不能说是顺手牵羊吧。”柳濑老大站在我后面自言自语道:“不然那些偷车贼难道都是偷正在跑的汽车吗?”



“你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我赶紧上前迎接画圣:“你来了,太好了。我想借用你的作品作为赎金使用。”



“你需要五千万吧。”



画圣说完从前座拖出一个大人怀抱的皮箱。



“你看这个怎么样?”



打开皮箱,里面塞满了万元大钞。



“真是太棒了!”我不是说客气话,而是真的很感动。



“要手绘这么多的钞票,一定很花功夫吧?”



“没有啦。不、其实呢……”



画圣高兴地笑了,同时伸出手敲打整叠的钞票,发出“咚咚”的声响。



“这是塑胶制的方块。”



“这不是整叠钞票吗?”



“不是,我只是在塑料块上描绘整叠纸钞票的样子。怎么样?不错吧?”



“你的技术还真是没话说。”



柳濑老大发出感叹地叫声,凑上前来观看。



“即便是我这么靠近看,也看不出是用画的!”



这是老大发出滑稽的声音,他正抓起一叠钞票。说得正确一点,他只是抓起了一叠钞票的上半部,整叠纸钞就像那个皮箱一样突然间盖子被打开,然后从里面跳出一颗人头大喊一声:



“哈!”



当场我的心脏停了四拍,柳濑老大的心脏大概停了有十拍吧,他整张脸都吓白了。



“不好意思,这是我做的吓人机关。”



抓着那颗头,画圣大声地说明。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我,赶紧抓着老大用力摇晃:“老大,你呼吸呀!你用力呼吸呀!”



“吓倒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画圣连忙道歉。



“你的技术成了凶器呀!”



好不容易恢复呼吸的老大,一边大声喘息一边发出电影《黑雨》中松田优作般的笑声:“这东西一点都不好玩嘛!”



实际上很好玩的。到了指定交付赎金的场所,猛然跳出来的人头对那群笨蛋绑架集团发挥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一个绑架集团(结果是两男一女的三人组),一旦先抓住了吓得腿软的女人后,其他就好办了。柳濑老大本来想严刑逼问女人说出监禁小哲(我猜)的地点,被我制止了。



“与其问女人,我倒是想问问这家伙!”我指的是那个假装宗野正雄骗我的男人。原来这家伙也是属于这一伙的。



一旦发掘出自己潜在的虐待本性后,就算是在朝霞染红露珠的清晨时刻,我的心胸也不会变得比较宽大。等到我好好地收拾这群歹徒后,总算问出了小哲被藏匿的地点。



不过我得先声明一下,为了救出小哲(我确定,因为我逗他笑之后,他的左脸颊出现了酒窝),我的所作所为比起柳濑老大,还算可爱的。



小哲说他昨天一早在山丘运动兼散步时,就被这群人押进车子里绑架了。而且尽管我们在电话中再三恐吓,歹徒们从那时候起到现在还是没有让小哲吃饭。



一听到这里,柳濑老大便抓起三人之中主谋的头头,高高兴兴地把他拖往烧炭小屋去。



“爷爷要怎么做呢?”



小哲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没有告诉他详情。



“啊!这不是我们在暮志木见过的那位伯伯吗?”



小哲抬头看见了画圣。



“好久不见!”画圣回答:“你还喜欢我的艺术作品吗?”



接着我捂住小哲的双耳,不让他听见响彻周边的惨叫声。



救出小直(我确定,用消去法就可以了)的时候,画圣又使用了新招。



“是在无人店铺吧?里面有自动贩卖机,不是吗?我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活动雕塑!”



因此我们在歹徒(这边只有一个人)到达之前先进入无人店铺。在画圣的指挥下,六台自动贩卖机都被动了手脚。但是在正式操作之前,画圣连对我们也不肯透露玄机何在。



绑票小直的歹徒不仅长得脑满肠肥,我甚至怀疑他的脑袋里是否也塞满了脂肪,看起来就像只大笨熊。不过他害怕的样子却很真实。



你问我他为什么害怕吗?因为突然间无人店铺里的自动贩卖机都开始闪闪发光,从取出商品的凹槽中,他看见一叠又一叠得万元大钞冒了出来。



“怎么样,很精彩吧?”



画圣一副大师的模样微笑着。我和柳濑老大不禁崇拜地望着他,并一把抓住了歹徒。之后的事情就容易收拾了。



根据小直的说明,昨天早上他为了去找出门散步就没有回家的小哲,在树林之中突然被歹徒攻击而失去意识,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关在卡车里。所以绑架小哲的集团中的一名男子跑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调查,正好被我遇上了。



“晚饭吃了吗?”



老大抓着他的手关心地问。



“他让我吃了饼干。”小直回答,“可是当我说要去上厕所时,却不肯让我去,害我以为膀胱几乎快要炸开死掉了。”



“是吗?”



柳濑老大高兴地摩拳擦掌,往歹徒的位置走去。这一次我和画圣不等歹徒发出悲惨的叫声,就已经先将小直带离现场。



毕竟在教育上,那是不太好的示范。我想各位看官应该也不太想知道详情吧,不是吗?







既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家又是犯罪者的画圣,在绑架骚动过后不久,便通知我们他又要开始浪迹天涯了。



“不过在我走之前,有些秘密要告诉你。”他说:“能不能找个地方见面?最好是人多地地方。这个星期天你带着两个儿子到东京巨蛋来吧,怎么样?”



我明明向画圣说明双胞胎和我是“很熟的朋友”,他却根据自己一流的理论作出不同的结论,硬说双胞胎是“我的儿子”。



“好呀,我会带他们去的。顺便也约柳濑老大一起去吧。”



于是我们在东京巨蛋一起观赏日本火腿对西武的棒球赛。我们坐在三垒附近的内野席,距离西武啦啦队最近的吵闹位置,听着画圣带来的小道消息。



“关于那件埋在地下的银币事件,果然是有内幕。”



画圣当场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男人并非是和我们做同样营生的同业,而是一般正常社会赫赫有名的人物。



为什么说他赫赫有名呢?因为他自称是“冒险家”,为了挖掘宝藏而四处奔命。足迹不只在国内,还远至海外。不过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人在何处做些什么,根本都没有传闻了。



“他还在努力吗?”



几年前吧,我所听到的最后消息是:他说服金主去挖掘一艘沉船的金块,结果毫无收获,落得自己只好半夜逃跑,行踪从此不明。



秋山的球棒擦过球的边缘击出界外球,引得全场观众嘘声大作。画圣等到嘘声平息才又继续说下去:“没错。你说的没错。因为那次沉船事件,被他害得损失惨重的中间人十分生气,到处追查他的下落。可是因为完全找不到,所以就设计了这次的地下银币事件。”



换句话说,只要弄出夸张地地下银币骚动,不管那家伙藏身在什么地方,他肯定会现身。



“结果呢?”



柳濑老大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追问。



坐在老大旁边的双胞胎则是用力挥舞着蓝色加油棒,为球员大声喝彩。因为秋山刚好击出了二垒安打。



“那家伙终于露出了马脚。”画圣说:“一听说有地下宝藏,他哪里忍得住,当然跑到今出新町去了。结果就在回程路上被跟踪了。不过人是没有被逮到,只是差点就完了。”



“这件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画圣瞄了双胞胎一眼后微微笑道:



“小直和小哲会连续被绑架,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归根究底都怪地下银币事件惹的祸。为了等那家伙现身能够立刻逮到人,设计这个事件的中间人叫来了许多品行不良的歹徒和看热闹的人来帮忙。也就是说,他召集了许多小混混和犯罪者前来,其中当然也有一、两个笨蛋想利用那种缺乏计划性的绑票来捞一笔。”



说的也是,我懂了。也就是说这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机率的问题。



“所以呢?”



柳濑老大催促画圣继续说下去:“那个自称是‘冒险家’的家伙现在正走投无路。”



“我想也是吧。”



“不过那家伙手上有钱,好像是找到了一个金矿,这一次倒是一点危险也没有。听说是找到一个肯工作养他的女人。”



“把眼光放远来看的话,这种才危险吧。”



“也许吧。因此那家伙现在很需要伪造的护照,他想去欧洲。我和他很早以来便有些交情,很想帮他这个忙,偏偏就是没有门道。”



画圣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我等了一下才说:“我有门道,但是要看情形。我想这种情形得花不少钱才行,你觉得可以吗?”



“他说没问题,价钱随便你开。”



画圣回答的同时,清原击出了一记飞向电视墙的全垒打。



对我而言,这是件容易的小事。反正自称是“冒险家”的男人会和画圣联络,我完全不必出面。赚来的钱则是与画圣平分。



因此那天晚上我很大方地邀请双胞胎一起住在都心里的饭店。双胞胎毫不厌倦地欣赏着东京的夜景,我找他们一起坐在超大的床上玩纸牌。真是个安详宁静的夜晚。



隔天下午,我送双胞胎回到今出新町的家中。打开大门钥匙进到屋里,小直立刻打开所有的窗户让空气流通,小哲则按下收听电话留言的按键。



“喂,我是爸爸。”



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们三个人呆立当场,一动也不敢动地听着电话留言。



“你们还好吗?我想知道你们的近况所以打电话来的,我还会再打来的。”



对方稍微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里面传来了轻微的古典音乐声。我是头一次听见电话中的男人声音,和我之前听过的任何的男人声音都不同。



“我曾经想要回家过,过一阵子吧……过一阵子我一定会回家的。你们好好保重。”



留言到此结束。



小哲双手低垂地看着电话,小直双手抓着窗帘,呆立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小哲才怯生生地问我:“你是第一次,”



“听到我爸的,”



“声音吧?”



我点头,“嗯,没错。”



似乎有一条我看不见的奇妙管线连接了双胞胎的想法,他们取得了共识,两人同时都笑了。



“要不然,”



“今天晚上,”



“我们在院子里烤肉吧?”



“因为星星很漂亮。”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附议。



那一晚的烤肉晚餐很成功。受到香味的吸引,附近许多邻居都走了过来,连他们养的狗也跑来凑热闹。



在我们头上那一大片梅雨过后,夏夜正式登场的晴空上,流泻着一条银河。能够眺望那如下雨般的星空,可说是今出新町唯一的优点了。



双胞胎的父亲曾经说过将会回来,我想他应该不会说谎吧?就连他们的母亲也很有可能会回家。但是会是什么时候呢?



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明天的烦恼明天再说吧。



又有谁会知道银河的尽头在哪里呢?一如我们不知道命运的走向、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就顺其自然吧,在到彼岸前且让我们随波逐流吧。



因为我们这样子就已经十分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