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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二〇〇四年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八月十三日(星期五)



1



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原本只有铁灰色的柜子和稍微一碰门就好像要掉下来的书架。后来才又陆陆续续地搬入了办公桌、沙发、桌子、时钟和装饰用的盆栽。



我拆开包装盒,把全新的电话放到办公桌上,再把电话线插进插座里,感觉光是这样就好像已经可以算是一间公司了。空荡荡的书架看起来虽然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不过等我接到工作之后,自然就会被各种数据填满了吧!如果一时半刻还接不到工作的话……就先放本字典充充场面吧!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把自己今后的工作环境看过一遍。开业申请书已经寄出去了,虽然这份工作不需要什么执照,但也还是得有这个动作才能够开始接案。话说回来,我的失业保险金也还没有去办止付,不过保险公司应该会直接把开业日当作是我重回职场的日子吧!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经济系,可是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懂。



窗户的玻璃上有我拜托工人用喷漆帮我写上小小字的“绀屋S&R”。本来是想写Search&Rescue(注)的,可惜窗户不够大,只好改用缩写。现在想起来真是失策,天晓得S&R是什么样的公司啊?光看绀屋这两个字,搞不好还以为是什么染布坊还是和服店呢(注)!谁会知道绀屋其实是我的姓呢?



我对开业当老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好像就只是昨天之前都在准备开业的事,然后今天正式开张,如此而已。在回到这个小镇之后,我的精神一直都处于很平静的状态。本来以为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多少会有点改变,看来光是把办公用品搬进一间空屋子里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看着自己空虚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写着公司名称的窗玻璃上,就连我也忍不住想要把视线移开。虽然我的身材还算结实,但无神的双眼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窝囊相。空长了一个高个子,但是脸色铁定好不到哪里去吧!这也难怪,谁叫我在屋子里一窝就是半年呢?虽然我才二十五岁,但如果光线再暗一点,猛一看会以为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吧!总之不管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调查事务所的老板。虽然不想承认,但谁叫我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当初在决定要做点什么小生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调查事务所忘了是第二志愿还是第三志愿,总之不是第一志愿就是了。可惜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难题,所以搞到最后还是没开成……话虽如此,可让我这么茫然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对卖什锦煎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轻抚着灰色的办公桌,既然公司已经开了,接下来就得打广告,不然工作要从哪里来呢?



这间“绀屋S&R”的业务内容只有一种。



那就是小狗。



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就是代替悲伤的饲主找回走失的可爱小狗。如果客户要我找的是小猫,我也不会拒绝。但如果是小鸟的话,就要考虑一下了。因为我又不会飞,对小鸟也一无所知。对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基本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吧!至于身家调查和行为调查,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接,而且这也不是我开这家公司的目的。我早就跟在征信社上班的朋友谈好了,如果有这方面的工作上门,我就转介给他,钱让他去赚。



不能马上登在电话簿里,还是先登报纸广告好了。考虑到剩下的存款,也没办法搞得太盛大,那就非得想一些耸动的句子才行。幸好我在上一份工作的时候有参加过文案的脑力激荡会议,只要把当时的经验拿来用应该行得通。就在我开始玩文字游戏的时候,才刚接上去的电话突然响了。



“……谁啊?”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因为这实在很奇怪嘛!这支电话是专门申请来给公司用的,应该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号码才对。十之八九是打错了吧!



我拿起全新的听筒:



“喂。”



“喂,请问是侦探社吗?”



居然是客户耶!吓我一大跳。这一瞬间可能是我这半年来情感起伏最剧烈的一刻也说不定。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很大了。而且不光是年纪很大,那种带点嘶哑的嗓音令我想起我外公。我外公是务农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就好像还不习惯利用电话跟人沟通一样,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可无论如何,这肯定是我第一位客户没错。虽然我脸上的表情还是文风不动,但声音已经变成营业用的,既响亮又快活:



“是的,这里是‘绀屋S&R’。”



“呃……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到侦探社,所以什么也不懂……”



“别这么说,也不用紧张,放轻松就行了。”



反正我也是第一次。



侦探这两个字害我有点心虚,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有什么一般性的名词可以用来指寻找宠物的业者,所以心虚归心虚,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欲言又止的沉默。气氛真是凝重。如果对方一直保持沉默,我只好主动问点什么来打破僵局,看是要问他“你的狗不见了吗?”还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而且还是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正当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对方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了。



“你可以帮我找我的孙女吗?”



“孙女?”



听起来不像是狗的名字。



“是您的孙女吗?”



“是的。我听人家说你那边是专门找人的公司。”



我是专门“找”没错啦!但对象并不是人。看样子是一场误会。



“不好意思,请问是谁介绍您来找我的呢?”



“介绍?哦——是大南先生的儿子介绍我来的。”



原来如此。我稍微把听筒拿开了一点,免得让对方听见我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大南那家伙,全名叫做大南宽,他的话的确是知道我的新工作和电话号码。他可能是基于一番好意,想介绍工作给我这个从都市夹着尾巴逃回乡下,伤痕累累的可怜朋友。听起来似乎是一段佳话,但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他我只想要寻“狗”而不是寻人吗?



“大南先生的儿子跟我拍胸脯挂保证,说你是一位工作非常认真的人,一定会把我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一样要紧的。你愿意帮帮我吗?”



这我得考虑考虑。虽然说自己送上门来的工作实在不应该拒绝,可是开业的第一件委托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令人有点头痛。当然,貌似恳切地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我还办得到。



但如果只是要听他说话,根本用不着我,给他一面墙壁就行了。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问道:



“请问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你公司对面的电话亭里。”



我把电话线尽可能拉到靠近窗边的地方,透过窗户往下看。



现在是夏天,强烈的阳光晒得我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连忙用手背擦掉忽然冒出来的泪水。



眼前是一条寂静的商店街,我的事务所位于一栋四层楼的老旧公寓里。一楼是便利商店,托它的福,整栋公寓的外观还不至于太逊,只是墙壁稍微有些龟裂。二楼就是我的办公室。



的确,楼下的电话亭里是有一个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在里面。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他回去吧!我舔了舔嘴唇,痛快地举白旗投降:



“这样啊!那么本事务所一定会诚心诚意地为您效劳。不过不好意思,我现在手边还有别的事在忙,可以请您再等我十分钟吗?好的,那待会见了。”



我看了一下这个房间。十分钟刚好够我把T恤换成衬衫。但是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今天才刚开业的气氛,这实在有点糟糕。



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我得先找个地方把电话的包装盒藏起来——



注:Search意指搜索,Rescue意指救助。



绀屋虽然是日本人的姓氏之一,但也有染坊的意思。



2



来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头套着深绿色的运动上衣,还中规中矩地系上了领带。只不过从晒得黝黑的脸、布满了皱纹的额头、指节粗糙的手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平常应该是很少做这种打扮的。这么说来,我似乎还闻到了淡淡的樟脑丸味道。至于年纪嘛,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



“我叫做佐久良且二,在小伏种田。”



老先生一边报上他的姓名,一边打量着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我想他的视线之所以飘浮不定,应该不完全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所以感到紧张吧!我想他同时也在观察事务所的样子,观察我是不是值得他托付的人。虽然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屋子里之所以还空荡荡的理由。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的表情。



“您是从小伏町来的呀!请问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不是,我是坐公交车来的。”



“原来如此,那一定很累了吧?”



必恭必敬的语气和源源不绝的笑容是我这两年在都市里生活所获得的少数收获之一。而这两项收获似乎也使得老先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我平常连公交车都很少坐的。只是存小伏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来找你。”



“原来是这样啊!感谢您大老远从小伏町来到‘绀屋S&R’。”



如果可以在出发之前先给我个电话,让我可以作好准备的话,我会更感激的。



我和佐久良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什么东西部没有。别说是烟灰缸了,就连一杯茶也没有。不是我不懂得待客之道,而是我根本连茶具都还没有准备好。而且这才发现,我连名片都还没有印。以前都是公司帮忙准备好的,所以我压根忘了这件事。看来在登报纸广告之前,该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这条街虽说是连接着八保市和小伏町的道路,但是中间其实还有一段长长的山路。不管佐久良是从小伏的哪个方向过来的,开车至少都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的话,可能还得再多个三、四十分钟吧!他居然能够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这点实在令我满佩服的。



“请问有什么我能够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我直接开门见山地挑明了问,然后就看见佐久良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紧张的神色。



“您在电话里提到,要我帮忙找回您的孙女对吧?”



“……”



佐久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都敢没有预约就直接杀来了,现在是在犹豫个什么劲?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傻傻呆呆的男人。而且,可能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求助于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丢脸的事吧!



我又不是心理医生,营造出一个让人可以放心地讲出心里话的环境,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如果是找狗的话还另当别论,找人的工作我本来就不太想接。



“会不会只是离家出走呢?”



如果是离家出走,恕本事务所无能为力——我正打算用这句话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没想到他对“离家出走”这四个字产生了好大的反应:



“才不是离家出走!我孙女一向既乖巧又听话的。”



他那凌厉的眼神瞪得我内心直发毛。光凭这句话就可以听出佐久良有多疼爱他孙女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成立了。



“原来如此,不是离家出走啊!那您要我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最近都联络不上她……”



“这样啊……电话打不通吗?”



“不只是这样……”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佐久良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把身体稍微往前坐直了一点。



“我想请你帮忙找的是我孙女桐子。我儿子媳妇这几年来都一直住在八保,桐子也一样住在八保,不过因为桐子很黏我老婆,所以她常常一个人跑来我们家玩。桐子从小就很喜欢爬树,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听她说想要在电脑相关的公司上班,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给她找到理想中的工作。我因为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电脑那些我并不懂,不过听说是间大公司,而且职位还不错,所以我们也都很放心。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是最近却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



佐久良打开他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迭纸,开始一张一张地摊在茶几上,分别是移动电话的账单、美容院的传单、眼镜行的折扣券……等等。看样子都是塞在信箱里的广告信,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但我注意到这些邮件的收件人都是“佐久良桐子”。



我把视线从邮件移到佐久良的脸上,只见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寄给桐子的信件都转寄到我家来了,这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我老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她叫我不要管那么多,反正也只是信件而已。可是,当我们开始收到这些寄给桐子的信件之后一个多月,就接到现在搬去名占屋住的儿子媳妇打来的电话,说是和桐子失去了联络。”



“是喔……”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佐久良说桐子不是离家出走,虽然我也继续挂着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十之八九不会太轻松了。



“当时我媳妇的娘家因为要办法事,所以要跟桐子联络。你刚刚也问过我电话的事嘛!没错,就是打不通。就连移动电话也都打不通。一开始我儿子媳妇还以为桐子只是单纯的不在家,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开始渐渐地不安了起来。一方面法事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只好打去桐子上班的公司。”



讲到这里,佐久良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道:



“他们说桐子早就把工作给辞掉了。”



佐久良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我连忙摆出“那真是太可惜了”的表情来附和他。



“我儿子媳妇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想说光靠电话实在解决不了事情,就在这个月的三号跑了一趟东京。没想到,就连桐子租的房子也……”



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发展。



“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对吧?”



“房东明明记得桐子的长相,可是在她要搬出去的时候却连问也不问一声。真是太无情了。”



“公司的人怎么说?”



“说她上个月底就提出辞呈了。”



原来如此。我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



“也就是说,桐子小姐失踪了,对吧?”



这次佐久良的反应虽然不再像刚才听到“离家出去”四个字时那么激烈,但还是被“失踪”一词给刺了一下,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坚决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的僵硬,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报警了吗?”



“还没有。因为不管是把工作辞掉,还是把房子退租,桐子都有确实地办好手续,所以想说警察可能不会受理。而且如果桐子其实有什么苦衷的话,通知警察似乎也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复杂。”



“嗯,这倒也是。”



寻找失踪人口——怎么开业第一天就来个这么麻烦的案件啊!我记得明明有跟大南说过,我这家事务所是“寻找走失小狗”的呀……



既然都把搜索救助写在事务所的名称上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挑三拣四的意思。只不过,对我来说,找人要比找小鸟难多了。我到底能不能满足委托人的要求呢?或许是我内心里的不安化成严肃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佐久良忐忑不安地问我: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还有田里的工作要做,又没有车子,就算想找也没办法找。我老婆膝盖又不好,连出个门都有困难。再加上……加上……桐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所以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对吧?”



小伏是一个很小的小镇。小镇里的蜚短流长有多恐怖我是知道的。在这里,洁身自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了一下。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啊,佐久良先生,关于这一点我恐怕没有办法答应您。您希望我帮您找回孙女,却又不准我张扬,这怎么可能呢?找人不就是拿着照片,大街小巷地去问有没有人看过这个人吗?当然我会尽量低调,但是如果要我做到完全不让任何人知道,敝公司恐怕没有办法接您这个案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真的非常抱歉。”



佐久良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他还真的指望我能够完全在台面下搜查,就把他的孙女找出来还给他。可惜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由于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我有预威他会收回成命,那样的话真是求之不得。突然叫我寻找失踪人口,对我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开始还是先从寻找走失小狗做起比较好。一开始是,接下来是,再接下来也是。



没想到佐久良考虑再三之后竟然说: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结论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马上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说是大南介绍的,可是对于佐久良来说,我毕竟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他还是来找我商量,表示他真的下了相当大的决心,而且也一定早就做好了要花大钱的心理准备,可见他是真的非常担心他孙女的安危。既然如此,牺牲掉一点面子上的问题,想必也早就在他的觉悟之中了吧!



佐久良继续用沉重的语气嘱咐我:



“不过,还是请你尽可能不要引起莫名其妙的流言。”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假设真要接下这个案子的话,这点当然要为对方着想。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说接就接。毕竟这不是在我预料范围之内的工作,还是得有所保留才行。否则的话,不管是对委托人还是对我自己都不会有好处的。能够把丑话说在前的就先说在前,能够事先取得对方承诺的就先取得对方承诺。



因此我也摆出了就事论事的态势。



“只不过,有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照这样看来,您孙女应该是从东京失踪的,我十分清楚您着急的心情和不想让警方介入的顾虑,但是,既然您孙女是在东京失去联络,为什么不直接雇用东京的侦探呢?敝公司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只限于这条街上……也就是八保市周围一带而已喔!”



我本来还以为佐久良听了这句话之后,满布皱纹的脸上会出现错愕的表情,没想到他只是不断地摇头:



“不行,一定要找八保的侦探才行。因为这些原本是要寄给桐子的信之所以寄来我家,不就是因为她打算来找我,所以才把地址改成我家的地址吗?”



我想了一下佐久良说的可能性。只是,在我还没有想出一个结论之前,佐久良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还有就是这个。”收件人是小伏町的佐久良且二。问题在于寄件人,以及上头的邮戳。



上头用水性的原子笔写着投递处为八保市,投递日为八月十日,而寄件人是佐久良桐子。



翻到背面,是一张普通的风景明信片。照片是东京铁塔的大特写。上头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



“桐子一定就在八保市。所以我才会来拜托你。求求你,请你一定要帮我把桐子找出来。”



佐久良说完,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这个人,每天都在太阳底下辛勤地工作吧!我望着佐久良晒得黝黑的后颈,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听他讲了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再告诉他“敝公司是专门寻找小猫小狗的”。虽然这次要找的生物体积稍微大了点,不过我对委托的内容本身倒没有什么不满。



既然这样的话,交涉就应该要从答应与否,进入到实际的报酬条件了吧!



3



“这样不是很好吗?马上就有工作找上门来了。我本来还在想,你那家调查事务所会不会一整个月都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呢!”



面对对方调侃的语气,我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冷冷回她一句:“有什么好的?而且不怕老实告诉妳,我本来也跟妳想的一样。”



送走佐久良且二的一个小时之后,我跑出来透透气。从事务所走路约三分钟的距离,有一家叫做“D&G”的咖啡厅。正式的店名其实是叫做“Dripper&Gripper”(注),不过招牌和门板上都只有采用“D&G”的简写,这点和我的“绀屋S&R”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店内以白色和米黄色基调,摆上一些花花草草枝枝节节的可爱饰品,还算得上是一家时髦的小店。开业至今已经两年了,拜每天都有仔细地打扫所赐,所以整家店里都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和现在的我实在很不搭调。虽然我有自知之明,可是方圆百里之内又没有其他的选择。附近虽然还有另一家咖啡厅,可是如果要我喝那家店的咖啡,我还不如自己买瓶无糖的罐装咖啡回家煮一煮算了。由于我一天只能喝一杯咖啡,如果这杯咖啡又不好喝的话,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可是我其实也不怎么爱来这家“D&G”。老板是个只要能够煮出比昨天还要好喝一点点的咖啡就觉得很满足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人畜无害的柔和光芒。问题出在服务生。问题是在于那个围着一条上头印着“D&G”的店名和猫咪图案的围裙,一边洗着杯杯盘盘一边和我聊天的女服务生。挑染过的头发剪成杂乱无章的风格,五官的轮廓相当立体分明,身材虽然娇小,但是态度却非常傲慢。这个和我乍看之下有点像,可是又不太像的女人,其实是我老妹。



河村梓,在冠夫姓之前叫做绀屋梓。年纪比我小三岁。而那个决定和小梓结婚,品味显然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男人,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河村友春。这家店之所以能够这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全拜小梓的品味所赐。



我们两兄妹之间的感情既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小梓对我务实的生涯规划和之前所遇到的挫折始终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对她自由奔放的及时行乐主义,和在那之后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选择过起安定的结婚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我也不是不好意思走进妹妹经营的店里,只是觉得像这样坐在吧台发呆,好像会影响到他们做生意就是了。



另一方面,小梓倒是笑得毫无芥蒂。一面把堆在流理台上的咖啡杯洗干净,一面问我:“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抓狗吗?”



“才不是,跟狗无关。”



“这样啊?因为你以前说你那家公司是专门寻找走失小狗的,最近刚好又有流浪狗出没,所以我还以为你也加入捕狗行列了咧!”



“流浪狗?”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还算满新鲜的。对照前后文,应该不是指那些流落街头的无赖汉吧!所以我忍不住接着问:



“这附近有流浪狗吗?”



“你没听说吗?好像就在南小那边。有小孩被咬了,听说还被咬得满惨的。”



这我还真的没听说过。如果是在南小附近的话,那和我现在住的地方还满近的嘛!看样子,当我窝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无所事事地一天混过一天的时候,已经完全和这个社会脱节了。



小梓一边极有效率地增加已经洗干净的杯子数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道:



“好像是满大只的狗,已经有两个人被咬伤了,其中一个听说伤得颇严重,还出动了救护车呢!不过,说大只也只是小孩子眼中的大小,应该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寻找走失的小狗吗?怎么不去接这种工作呢?”



话是没错啦……



“……就是说啊!如果有人委托我的话,我还比较想要接这种工作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抓流浪狗这种事,应该是卫生所的工作吧!跟调查事务所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



“所以你到底接了什么样的工作呢?”



“妳说我吗?找人啦!寻找失踪人口。”



小梓总算把流理台里的杯子全部洗完了,这回手上的菜瓜布换成了抹布。然后斜眼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



“找人啊?老哥你行吗?”



我啜饮了一口咖啡。平常要用哪种咖啡豆,我都交给友春做主,今天的是卡洛西咖啡。风味非常地柔和,喝起来十分顺口。相当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啊!我是不是不可以问这么多?”



“无所谓啦!妳一次问完我还比较轻松呢!”



我把杯子放了下来。



“那个人原本是要从东京搬到小伏来的。是有从东京的住处搬出去的痕迹,可是却没有搬过来的痕迹。所以本来预定要住在一起的家人非常担心,想要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以上的说明全都是实话。这是我在接受佐久良的委托之后,把一些枝枝节节删掉之后所整理出来的场面话,全都是些告诉别人也没有关系的内容。刚好藉这个机会试试这种说法行不行得通。



小梓擦杯子的手停了下来。不过看样子她对我刚刚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之处,还半开玩笑地问我:



“那个人会不会已经死掉啦?”



“如果是的话就伤脑筋了,死掉的人是要从何找起啊?”



“如果不是死掉的话,会不会是跑去美国啦?”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可以向佐久良且二申请一笔经费,假找人之名,行美国旅游之实,不过这当然是开玩笑的,我可没有那么强的行动力。



我拿出了小型的公文包。这是我还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买的,想说以后在工作上也可以用,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一直到刚才都还放在我的脚边。深咖啡色的真皮材质,虽然不到可以拿出来到处向人炫耀的名牌,但也还算是小有价值。我把明信片从里头拿了出来。



“……可惜都猜错了。这是她前几天才寄给家人的明信片。”



然而,小梓只是看了一眼。



“你敢保证这一定是本人写的吗?”



基于这么多年的相处经验,我知道小梓并不是因为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才问我的。假设今天换成是天气的话题,她还是可以跟我聊得很起劲的。所以我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明信片。



“是不是一定我是不敢保证啦!只是笔迹好像真的是她本人的。”



“这样啊……啊!欢迎光临。”



有客人进来了,小梓立刻换上营业用的语气。刚才一直静静听着我们谈话的友春也转过头去跟客人打招呼。我正要把明信片收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刚才佐久良且二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只注意到邮戳的部分。可是现在再仔细一看,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疑问!



明信片上的字全都是手写的,分别是邮政编码、地址、收件人姓名、寄件人姓名。而且应该全都是用同一枝笔写到底的。从外行人的角度来看,所有的笔迹也都一样。就算把明信片翻来覆去,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机关。



地址上既没有写县名也没有写郡名(注),就只写了“小伏町谷中”。那是因为她觉得只要写上正确的邮政编码就可以寄到呢?还是因为她觉得小伏町就在八保市的隔壁所以省略呢?不管是哪一个原因,这种省略法通常都是只有当地居民才会做的事。



桐子曾经和父母一起住在八保市,也常常去小伏町的爷爷奶奶家玩。换句话说,虽然中间有段空白,但佐久良桐子依旧可以算是当地居民,所以她写的地址会出现这种省略,也没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想不透的是,她为什么要寄明信片给爷爷奶奶?而且还是一张什么东西都没写的东京铁塔明信片。她从八保市寄出这张明信片,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



我想这跟桐子现在人在哪里,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关系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这两件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事实上已经失踪的桐子如果再被卷进什么事件里,那可就太复杂了,我会很困扰的。



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讯息,到底是表示这张明信片本来就没有其他的意义?还是说,对于桐子和她的爷爷奶奶来说,东京铁塔象征着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呢?



花了好多时间细细品尝的咖啡终于也见底了。我站起来,拿起账单到柜台结账,友春已经代替小梓站在那里等我了,还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了声“谢谢惠顾”——



注:Dripper意指冲泡咖啡的滤杯,Gripper指的是夹具。



日本行政区的划分单位,相当于台湾的市。



4



回到事务所之后,我草草地把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就站到窗边,眺望着黄昏的街道。这条街位于高处,四周围都是山坡地。几十年前的林业政策把这一带的树木全都改种成杉树,却也因此让这片山地变得死板板地缺乏变化。现在,这些山就把夕阳遮住了,所以即使是在比地平线还要高上许多的位置,还是看不到夕阳。我望着眼前的景色,思绪却飘得老远。



想要开始进行佐久良桐子的搜索行动,我还需要很多基本数据。虽然佐久良且二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找上“绀屋S&R”的,但是他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的确是没什么经验。虽然他有记得把明信片带来,但是最关键的本人照片却连一张都没有。因此我请他准备桐子的照片和履历表给我。当然不太可能拿得到桐子自己写的履历表,所以我请他另外再做一份给我。我主要只是想知道她在八保市的那一段期间里所发生的事。再加上她毕业的学校、工作经历、搬过几次家等等。我还有特别告诉他,除此之外的,如果他不想写就不用写了,只要这些数据都准备齐全,我就可以开始找人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之所以还可以在这里悠闲地欣赏夕阳,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开工的缘故。



话虽如此,其实如果真正想做的话,还是有一堆事情可以做的。像是我得跟桐子的父母联络一下。还有,小梓说的可能性虽然不高,但还是有必要去翻一下报纸,看看最近这一带有没有出现身分不明的尸体之类的。



只不过,大脑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身体却完全不想动。除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还没开工所以不想做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根本连动都懒得动。



不管是接待用的茶几、沙发、全新的电话、有点老旧的窗户、装饰用的盆栽、还是这整件委托案,对我来说,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情呢?



难道只是因为捜寻失踪人口的事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就令我感到畏缩了吗?……不,不是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对工作挑三拣四的。对我来说,想不想做根本不是重点,唯一的问题只是能不能胜任。寻找佐久良桐子这件事虽然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但是我也相对地开出了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条件。日薪虽然不高,但事成之后的酬劳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是为了减少委托人和我双方面的风险。所以只要调整中间的比例,找狗和找人基本上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只是,我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好累。



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的。



从八保市已经看不到夕阳了。



我以前住的地方是一个平畴阔野的城市,有时候还可以看到夕阳吻上地平线的样子。那个地方就是东京。虽然我离开东京才半年,可是感觉上却好像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说得夸张一点,我这一生过得其实还算平顺。成绩基本上都还算优秀,与人相处也没有什么特别麻烦的问题,本来也拥有与常人无异的理想与抱负。考上理想的大学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找工作,也顺利地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找到一份银行员的工作。在我离开故乡以前,满心以为只要把上头交代下来的工作做好,接下来的人生就应该一帆风顺了。



身体出现状况是在我搬到东京之后没多久的事。



发红、出疹,和虽然不严重但就是怎么抓都止不住的痒。每天晚上全身都痒得睡不着觉。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抓伤,就连眼睛也开始感到隐隐作痛。查了数据才知道,那是因为身体在睡着之后仍然会对搔痒的感觉有所反应,所以在睡着的情况下还是很用力地揉眼睛。听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有可能会造成视网膜剥离,逼不得已,我只好把自己的手绑起来睡觉,也因此我对怎么捆绑可以说是小有研究。但渐渐地,眼睛的疼痛愈来愈严重,睡眠质量也愈来愈糟糕,恶性循环之下,身体也就跟着愈来愈不舒服了。



但医生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这是异位性皮肤炎,最近很多成年人都有这种毛病喔!”



偏偏银行员是一种每天都要跟顾客接触的工作。尤其我才刚考上,基本上是一定要坐柜台的。然而,我的脸因为每天晚上被我乱抓,脱皮也就算了,红肿的皮肤还会渗出奇妙的液体,搞得我根本就没办法专心工作。



尽管如此,我还是撑了下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能撑。



我撑了两年。



一开始,我还抱着“既然是生病,那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吧!”的一丝希望。当我得知这种毛病不太可能根治的时候,也还不放弃“只要能够找到与它和平共处的诀窍,症状应该就会减轻吧!”的希望。听说这种毛病的原因是过敏,因此所有可能引起过敏的食物我一概不碰;又听说皮肤太干燥可能是另一个原因,所以我就认真地擦药,也频繁地回医院复诊,甚至还请医生帮我注射类固醇。



然而,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恶化了。我明明就比以前更勤劳地打扫房间,可是为什么我房间里的灰尘却反而变多了呢?不管我怎么打扫,地板上还是每天都蒙着一层灰。当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时,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那层灰其实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皮屑,掉在地板上,每天都把地板铺了白白一层。



就连医生也束手无策,所有的药都试过了,还是没有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我在出社会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呀!



过年回家的时候,看到我身上满是破皮流血的伤口,祖母当场就哭了起来。



“回家吧!长一郎。你去东京之前根本没有这种毛病呀!”



我明白祖母的好意,但心里还是免不了天人交战一番。因为我从高中的时候就立志要当银行员或公务员。不过到了今时今日,我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当了。只是,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精神、奋斗与努力,就是为了要当上银行员或公务员,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如今要我把这些全部丢掉的话,等于是否定了我过去的人生。



祖母不介意自己的手被我的血弄脏,不停坻抚摸着我的手臂。可是就连这么轻微的刺激,也痒得令我快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