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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野五十铃的荣誉(1 / 2)



1



我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软弱归根到底是天生的。



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反抗。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



她……玉野五十铃是否想帮助这样的我呢?



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我是小栗家唯一的孩子。据说当初所有的亲戚都盼望母亲诞下一个男孩。不过,我却是一个女孩。



母亲跟我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则是入赘的。恐怕母亲对我付出的不是爱,而是同情吧。她从一开始就很怜悯注定和她拥有相同境遇的我。



无言的压力迫使母亲去生第二个孩子。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生个男孩。母亲之所以能够勉强忍受下来,是因为祖母大人没有支持这种逼迫行为。只有关于继承人的事,祖母大人不会逼迫母亲。当初除了母亲之外,祖母大人还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儿子。但是,听说由于战争、生病和事故,他们一一去世了。从结果上来说,祖母大人没有为小栗家留下儿子,她似乎认为这是她的罪过。因此,祖母大人不会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而给她压力。



但是,祖母大人对其他的事情却毫不留情。祖父大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祖母大人从他那里接过权杖,言行举止就宛如小栗家的女王。



小栗家面向骏河滩,是一个扎根在高大寺这片土地上的家族。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可以将高大寺的街道和大海尽收眼底。从历史悠久这一点来说,小栗家在高大寺也是出类拔萃的。听说小栗家以前就像君王一样称霸此地,曾不止一次招待过高贵的客人。由于祖母大人的安排,我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传言。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了小栗家在走下坡路这件事。即便是现在,小栗家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财宝,凭着从数不胜数的土地上获得的租金,可以尽情地享用山珍海味。我不禁想到:往昔的小栗家居然比现在还要厉害,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盛况啊?



可能正是由于见识过了往昔的小栗家,祖母大人才会如此严厉。



祖母大人即便在家里也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的和服,举止优雅地巡视着小栗家。她几乎不出家门。面对我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说:



“纯香,如果你母亲一直没有生出男孩的话,就要靠你来守护小栗家了。‘鹄不日浴而白’,意思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你很有文才,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一定要复兴小栗家。”



我其实不讨厌学习。翻阅书籍的时候,我会充满兴奋;神秘的数字世界也很吸引我。不过,最让我觉得开心的还是学校。因为可以交到同龄的挚友。



但是,祖母大人却怎么也不认可我交到的朋友。虽然我没有把朋友带回家里过,但祖母大人却总是无所不知,她跟我说: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然而,你交的那个朋友三者都有所欠缺。你肯定知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这句话吧。以后,我不准你和那种朋友交往!”



然后,祖母大人充分运用小栗家的权势,使我的朋友远离了我。不论再尝试几次,都是这个结局。和我关系最亲近的朋友甚至还离开了高大寺这块土地。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孤高之人——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懂事以后,就知道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眼睛里没有神采,行为举止没有气势,只会唯唯诺诺地服从而已。拿祖母大人喜欢援引的话来说,就是“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虽然母亲应该是“既嫁从夫”,但她并没有顺从于父亲。因为祖母大人已经控制了母亲,抽出了她的灵魂。



我也并不坚强,不过是个软弱女子而已,有时想起远方的朋友和温柔地搂紧我的母亲,就会泪湿枕巾。因此,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也会被抽走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抱着这种恐惧生活了下去。



那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事情。



客厅里塞满了亲戚,租借小栗家土地的人们送来的贺礼都堆成了山。亲戚们的华丽辞藻让我觉得恶心。送的礼物没有一样是有价值的。不管是挂轴、时钟,还是蛋糕,都和小栗家里的同类物品相差悬殊。虽然有些可以送给佣人,但剩下的都会被扔进宅邸后面的焚化炉里烧成灰烬。



令人窒息的庆祝宴席结束了,我正要退出房间,却被祖母大人叫住了。



“等一下,纯香。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从祖母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有文房四宝,也有书籍珍本。我并不是不喜欢它们,但是,一想到祖母大人通过这些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就觉得很郁闷。然而,我只能说出一句话:“好的,多谢祖母大人。”



但是,当祖母大人拍了拍手,拉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那里并没有东西,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深深地弯下了腰,额头几乎能碰到榻榻米。小栗家有好几个佣人,不过,那些人都没有她那么谦恭。祖母大人告诉我:



“你也要快点学会使唤人了,我就派这个孩子跟在你的身边。”



然后她命令女孩:“来,打个招呼。”



女孩轻轻地回答一声“是”,接着抬起了头。紧颦着的眉、紧抿着的唇,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啊,好漂亮的女孩。



“我叫玉野五十铃。从今天起,我将在府上工作。请大小姐多多关照。”



她的声音温和有礼,但并不给人谄媚的感觉。她既不怯场,也不虚张声势,显得恭谨而坦荡。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了遗憾——如果不是在小栗家的客厅,而是在某条路边遇到她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五十铃是身家清白的孩子,各种技能都略懂一二。你就算把她带在身边,也不会给你丢脸。她住在我们家里,房间已经拨给她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吩咐她做事。”



祖母大人一般不会夸奖外面的人。我根本想不到她会表扬佣人。但是,祖母大人却很赏识五十铃。如果是这个女孩的话,跟她在一起也不要紧。这么一想,我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但是,祖母大人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样的我。



“纯香,自古以来,就有一句关于佣人的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要注意,不要让对方恃宠而骄。”



本人就跪坐在旁边,祖母大人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五十铃,她并没有勃然变色,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亲戚们之间谈论着这件事,“真是件好礼物”、“对啊,纯香君也快要……”全都是奉承拍马——尽管他们也知道祖母大人不会把这些话当真。



另一方面,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我应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祖母大人的意图?我琢磨得烦了,甚至都忘了回复祖母大人。这时,母亲帮我说话了。



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敬畏,她温柔地说:



“真不错啊,纯香。但是不要太刁难人哦。有句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香子,你不要插嘴!”



祖母大人立刻斥责道。我跟平常一样身体僵硬地等她说完话。



五十铃没有多余的举止动作,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她大概学过茶道、花道之类的吧。



我离开了客厅,五十铃就跟在我身后。虽然她是我的贴身随侍,但我并不想在第一次见面当天就把她带进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别馆里,连接主馆和别馆的是一条走廊,快到走廊时,我停下了脚步。房间太多了,我随便打开一间房间的拉门,让五十铃坐下。



月光照亮了房间。夜晚明亮到能让我看见五十铃的脸,我想这样一来就不必开灯了。因为很少使用这间房间,所以我连坐垫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和五十铃面对面端坐在绿色的榻榻米上。



“重新介绍一下,”我打破沉默,“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我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而,五十铃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戴了面具似的。她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是玉野五十铃,请多多关照。”



她的态度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但是我却感觉到被拒绝了。五十铃并不是循规蹈矩,而是固执地不向人敞开心扉。即便我有生以来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但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我有些吃惊,稍感不快,非常困惑……但是不知为何,对于五十铃的拒绝,我还产生了类似高兴的心情。



我不清楚自己懂事之前的那段天真烂漫的时期是怎样的,但是随着我年岁渐长,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都非常模式化,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奉承讨好。我经常会因此感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五十铃和他们不同。我觉得她的冷淡是一种更为人性化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玩起了手指。真是粗俗,我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个……”一不当心,我的声音含糊了,“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我说出口才意识到五十铃肯定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都是在我生日的时候被介绍过来的。五十铃当然没有说她早就知道,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十五岁。”



我很清楚五十铃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估计祖母大人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窃喜有同龄女孩陪伴在自己身边。然而,祖母大人说了“要学会怎么使唤人”,那是在命令我去做些什么吧。我顺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于是五十铃再次把手指按在榻榻米上。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我都可以为您做。”



那是清脆而压抑的声音。我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我所希望的……祖母大人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她希望我成长为称职的小栗家接班人……那么,我呢?我想让这个有着坚毅双眸、却因为立场的缘故而凝视着榻榻米的女孩做些什么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种在中庭里的松树那歪歪扭扭的影子映在了拉门上,从楣窗处吹进来的凉风抚摸着我的脖颈。我变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沉默了太久,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五十铃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对又大又亮的黑眼珠从正面盯住了我,使我没有心思再说任何话。我觉得五十铃似乎在催促我,她好像感到很奇怪:“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于是,我感到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那是痛苦而丢脸的一刻。



打破那种气氛的是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映在拉门上的人影,还有突然的话语。



“纯香,你在那里吗?”



打开拉门的是父亲。他背对着月亮,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痛。



我看见至今为止行为举止一直很完美的五十铃在瞬间犹豫了一下。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虽然刚才在大厅里,父亲也坐在亲戚们中间,但是祖母大人完全不在意身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在小栗家,要是祖母大人不把哪个人放在眼里的话,那个人就会相应地受到忽视。



不愧是五十铃,她马上坐着行礼。我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大人。”



父亲无力地微笑道:



“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



父亲说着开了灯。月光被赶走了,已经习惯黑暗的我和五十铃一同眯起了眼睛,用手遮挡。我一边忍受着刺眼的光芒,一边回答: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五十铃身边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我总觉得父亲像是在诉说心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然后他施了一礼。五十铃受了父亲的一个鞠躬,似乎有些惊慌起来。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是的。”



五十铃面向我,端正了姿势。



“只要大小姐允许的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外之语替我解了围。刚才的紧张感不翼而飞,我能够自然地看着五十铃了,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那当然,五十铃。我们成为好朋友吧……还有,请务必不要再用大小姐来称呼我了,因为听着会有距离感。



五十铃稍微歪头思考了一下,不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淘气的光芒,她如此回答道:



“好的……纯香小姐。”



2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我真的非常幸福。



初中毕业后,我又升上了高中。祖母大人似乎并不打从心底里为我感到高兴,她好像还是觉得“女子没必要有学问”。但如果是为了复兴小栗家的话,她也只好妥协。不过,当我提出想让五十铃也一起上学的时候,她就勃然变色了。



“你让一个佣人受教育,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学习屠龙之技’。别人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像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很遗憾,但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五十铃都不觉得祖母大人会同意这件事,不过是提一下试试而已。我也是在五十铃来了之后,才敢那么做的。



如此一来,白天我去上学,五十铃就待在屋子里干杂活。只要想到家里有五十铃等着,我就不再感到孤独。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转变——我能够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了,也开始认为和同班同学聊天是一件开心的事。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五十铃。跟五十铃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舒畅,那是在我至今为止毫无价值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五十铃很听话,她是在小栗家任职的忠诚的佣人,完全服从于我,抹消了自我意识。祖母大人觉得这样的五十铃很令她满意,甚至还表扬我使唤得好。



然后,在单独两个人的时候,五十铃就会和我促膝谈心——学校里的事情、我被祖母大人责骂的事情,还有可怜的母亲的事情。五十铃和我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五十铃让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某一天,在别馆内我的房间里,我和五十铃各自看着书。我面向书桌,五十铃却没有使用我借给她的书桌,而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阅读。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很安静,五十铃有时会很体贴地为我准备饮料。除此之外,房间里通常都只有风声和虫鸣。但是那一天,五十铃好像临时起意似的问道:



“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把手上的书给她看。五十铃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钦佩,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学校里要学《庄子》吗?”



“是啊,不过我并不是因此才看的,而是出于兴趣。”



我把读到一半的《庄子》放在书桌上,这次由我来发问了。



“五十铃在看什么?”



“小说。这个是……”



她没说完就突然闭上了嘴巴,用我已经看习惯的淘气眼神望了过来,把自己的书递给了我。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虽然这是一个极好的提议,但我却不禁犹豫了。



“可是……”我含糊其辞地说,“除了祖母大人挑选出来的书以外,我看其他的书会被她责骂的。更何况还是小说……”



五十铃露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保密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啊。”



然后我们就这么做了。五十铃的提议大多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五十铃借给我的是爱伦·坡的书。那天晚上,我一开始很困惑,这是讲什么的呢?不久,我开始集中精神翻看了起来,最后完全入迷了。神秘之中蕴藏着合理性,严肃和幽默交替出现。我看得情绪跌宕起伏、沉醉不已。一边因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难以言表的优美意境而震撼,一边夹杂着自己冷静而透彻的观察,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三天,在此期间我惊叹了好几次。还书的时候,五十铃问我:



“怎么样?”



我想了很多,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我吃了一惊。”



五十铃好像只因为这句话就感到十分满足。她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来,我从未见她笑成这样,不知为何觉得很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出于礼貌,我也问她:



“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我疑惑地问: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这个故事应该是教导我们要适应时宜吧。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五十铃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庄子问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责备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我不禁窥探了一下左右,害怕祖母大人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听我们说话。结果自不必说,房间里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在确认这一点后,我也大笑出声。真是敌不过五十铃,跟她扯上关系的话,连《庄子》也变成了笑话故事。



在那以后,我又读了几本书。



在春日的晚上,我瞒着祖母大人,偷偷来到中庭,靠着街灯和月光看书。



在炎炎夏日里,我一边享受着五十铃用团扇帮我徐徐扇风,一边看书。



在蟋蟀唧唧作响的秋天,我安静地细细品味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故事。



在冬天,我们两人围着一只火盆,一边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边读书。



我就好像是一个被五十铃引导着学步的小孩子。苏佩维埃尔、果戈理、切斯特登,这些人都是五十铃告诉我的。我连她选择书有没有什么要点,她有什么偏好都不知道。但是,没有一本书是不让我惊叹的。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



“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的,于是就拿过来看了。“都说芥川借鉴了《宇治拾遗》。”我听她这么说,就看了这本书。“《雨月》里采用了很多中国的典故,比如《剪灯新话》等,你觉得如何?”我闻言把这本书也看了。就这样,我一本本地看了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据说这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她巧妙地哄骗我去读的那本书就是《金瓶梅》。第二天早上,我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啪嗒啪嗒”地追着五十铃,捶打了她一次又一次。五十铃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把这本书给你,请原谅我。”接着递给了我一本书。在这种情况下,她让我读的是巴塔耶(注: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的《蛊惑之夜》,因此,我完全被惹毛了,整整三天没有跟五十铃开口。五十铃好像还准备了萨德(注: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贵族,色情和哲学书籍作者。施虐狂(sadism)一词即由其名而来)的书,但她到底还是反省了,并没有把那本书拿出来。



我虽然是五十铃的主人,但另一方面,五十铃也是我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们大概是朋友。然而,我却对五十铃一无所知。这个情况让我很不满意,并且很不好意思。



那似乎是发生在细雨绵绵的六月的事情。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过来当班的五十铃说:



“不用了,我不需要喝饮料。话说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我吗?”



五十铃跪坐在门槛前面,各伸出三根手指按在地上,她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我真的对五十铃一无所知,因此开始担心起来——莫非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当然,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不要紧……”



“不,只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吃了一惊而已。我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



“啊,是松原啊。我经常去松原呢。”



松原在高大寺的高地之上,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我跟随着祖母大人造访过好几栋宅邸。五十铃大概是哪户人家的佣人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我招手让五十铃进来。她行了一礼,越过门槛,蹲下来合上拉门。



“你非常喜欢读书吧,还会读很冷门的书呢。但我还不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书吗?”



五十铃好像很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谈喜欢书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嗯……还是爱伦·坡吧。”



“是吗?我就猜是这个答案。”



“是啊,那个活埋时呼吸困难的描写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怕了,但是写得很出色。不过日本都是火葬,不可能把人活生生地埋葬掉。”



我只能微笑。



“你是在哪里看这些书的?”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



“是指你父母家吗?”



“是的。”



我突然发觉到了,从我十五岁生日以来,五十铃一直陪在我身边。回家省亲的日子里,其他的佣人都回老家了,只有五十铃还在小栗家。



“对了,这么说来,五十铃还一次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呢。你家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五十铃的情况。由于喜欢她,所以想了解她。因此,当她说出“烧掉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问出了愚蠢的话。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感到很羞愧,心慌意乱之下,我又问了一句蠢话。



“那你的家人呢?”



“烧死了。”



我不记得后面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想大概是请她原谅吧,但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来。论可悲,没有什么比直到如今还不了解五十铃的自己更可悲的了。之前,我还为交到了朋友而高兴不已,那实在是太可悲了。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把头枕在五十铃的大腿上抽泣。五十铃用笨拙的手势抚摸着我的头发。她一边这么做,一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纯香小姐。请不要再哭了。纯香小姐如此悲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我终于抬起脸,然后看见了五十铃的笑颜——那笑颜就像是在哄爱撒娇的孩子般充满了怜爱。



“我跟纯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来,请坐。”五十铃催促道。我抽抽搭搭地起了身。五十铃微笑着让我安心,但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把手指按在碧绿的新榻榻米上,跟第一次见面那晚一样端坐着,说道:



“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佣了,碰上了纯香小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分。



“我将会忠诚地服侍您。所以,纯香小姐,请……请把五十铃长留在身边。”



我用手指擦掉再次落下的泪水。回答是什么不言而喻。我不过是把自己的心声传递给五十铃而已,并不需要做任何修饰。



“当然了。永永远远,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待在我的身边。我是不会放开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五十铃。”



雨继续“沙沙”地下着。



岁月如梦般逝去,我也迎来了一个分岔口。



在我读高中的期间,父母亲之间还是没有生下男孩。祖母大人好像希望我高中毕业以后马上招赘,以谋求小栗家的安泰。



我在考虑上大学的事情。这既是因为我喜欢学习,也是由于我对只知道高大寺的自己感到不安。还有一个理由则绝对不能告诉祖母大人。



祖母大人让我坐下,自己则站着大声呵斥道: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真是愚蠢。我应该已经给你充分的时间了,你还想上大学,真是荒谬至极。你忘了吗?你是为了守护并且重振小栗家而存在的。你去当学者是想干什么?”



与我同席的母亲开口了,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她仍想袒护我。



“纯香根本就没有说想成为学者。”



“闭嘴,我在跟纯香说话!”



母亲受到斥责之后悄然不语,瞥了我一眼后就低下了头。



我以前也跟母亲一样,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容易就会被打击到,害怕得连指尖也麻痹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我现在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些许的勇气。托五十铃的福,我又恢复了笑容,融入人群获得了少许信心。我仰视着祖母大人,拼命地忍耐着她那锐利的目光。



还有一样我过去不具备的东西,那就是狡猾。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愚忠,但在我面前就是一个好朋友。我学了她的圆滑,开口说道:



“祖母大人,您批评得很对。但是我觉得自己若要继承小栗家,不论怎么说,都欠缺了一些东西。”



祖母大人微微抽动了一下眉毛。



“……你说说看。”



不容许有任何反对声的祖母大人竟然愿意听我说话。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嘴巴很干。我一边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心情,一边拼命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恐惧。



“是。我在高大寺长大,还没有和贵人们交际过。我不禁感到担忧,要是就这样招赘,会不会被高大寺之外的人嘲笑没有见识呢?”



实际上,近来高大寺之外的人租借小栗家土地的情况越来越多了,如果小栗家仅仅在高大寺有名的话,是无法树立威信的。祖母大人急躁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我戳到了她的痛处。



“我想上大学,并不是为了专研学问,而是想加入到优秀的人群之中感受教化,不是有句话说‘如入芝兰之室’吗?”



祖母大人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加以否定。虽然从她眉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不太高兴,但毕竟是在考虑我说的话了。我紧张地凝视着祖母大人,等待她发话。



“确实……”不久,祖母大人开口了,“你说的不无道理。现在的小栗家虽然只有那样的男人,但也算是家主。我也不能急着让你结婚。”



“那样的男人”指的是父亲。现在是决定我将来的时刻,而父亲甚至没有被叫过来。这就是祖母大人对待父亲的方式。



“还有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你只跟高大寺的虾兵蟹将打过交道,也难怪会担心将来。”



祖母大人从来没有像这样采纳过别人的意见。我不由得往前凑了凑。



“那么,祖母大人……”



“但是,”她目光锐利地瞪视着我,“你当然也知道‘如入鲍鱼之肆’这句话吧。若是跟优秀的人来往,你或许还能学成回来。但是,如果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跟下贱之辈交什么朋友的话,就一切作废!”



“那么……”



祖母大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话。我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带上一个监督者。与其你一个人离开高大寺,还不如带一个佣人同去,更让我放心。”



祖母大人再次陷入了沉思,这回的沉默持续时间并不长。



“……好吧。谁去把五十铃叫过来!”



虽然我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露声色。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狡猾。



如此一来,我就要离开高大寺了。



祖母大人吩咐五十铃,每十天写一次报告,记录我的行为。对字迹漂亮到堪任秘书的五十铃来说,这算不上是什么负担。在离开高大寺的那一天,祖母大人为我召开了一场贺宴。跟以往一样,礼物堆积如山,大部分都扔了,只有一盏台灯很合我的意,用来看书很方便。



莫非自己是在做梦?没想到把母亲和我一直禁锢到现在的桎梏竟会如此轻易地松开了。五十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我居然可以和她两个人一起生活。我获得了自由——当然,那只到大学毕业为止。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祖母大人是可以说服的。她并不是不可违抗的绝对的女王。现在,我已经反抗成功了一次,并非没有可能成功第二次、第三次。凭自己的力量开拓命运,这种激昂的感觉让我陶醉不已。



真的很幸福。



总之,那时我还不够了解祖母大人。



3



我离开高大寺还不到两个月。



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我预感到将来会比现在更幸福——因为我加入了大学的“巴别会”。



俱乐部“巴别会”聚集了一群热爱看书的同好。我在那里遇到了真正具备智慧、教养以及风度的人。曾在祖母大人面前说过的“芝兰之室”的比喻没过多久就成真了。



五十铃即便站在每个都很优秀的“巴别会”成员之间,也丝毫不逊色。



有一天,聚会在大学的日光浴室里举行。因为我有别的事情,所以就让五十铃陪我一起参加了。我坐在白色的圆桌旁,五十铃就侍立在我的斜后方。副会长看到这个景象,跟我说道:



“咦,小栗小姐,后面的那位是谁?”



我挺起胸膛向她介绍令我骄傲的玉野五十铃。



那天,五十铃担任“巴别会”的后勤。她同往常一样工作了起来,并不多管闲事,总是很低调,但是当哪个人有需要时,就会发现她早已帮对方准备好了。茶水的温度很适宜,当她把杯子端过来的时候,水面上连一点涟漪都没有。一直以来五十铃都是这样的。



不光如此,当时圆桌的对面发生了一场小骚动,两位前辈因为想不出一个名字而苦恼。于是,五十铃快步走了过去,站在她们身旁耳语道:



“冒昧打扰一下,我想那莫非是折竹孙七?”



两人的愁眉一下子展开了。



“啊,是这个名字。”



“是啊,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看到这一幕的副会长冲我“扑哧”一笑。



“那个叫五十铃的女孩很出色呢。她是不是你的邦特呢?”



我回了她一个笑脸,但心里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看过彼得·温姆西勋爵系列,但五十铃比起邦特来更……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还有时间,“巴别会”的成员现在不了解五十铃也没什么。



回到公寓后,我对五十铃笑道:



“今天你露脸了呢,副会长也表扬了你。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学会烹饪啊。”



我以为五十铃是一个完美的佣人,但两人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她有一个缺点——不会烹饪。这对我来说非常意外,因为她竟然连煮饭都不会。如果让五十铃煮饭的话,米不是生的,就是糊了。若用这件事糗她,五十铃就会脸颊泛红,不高兴地扭过头。



“但就是学不会。”



“五十铃,听好哦,‘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这是我在学校从同班同学那里听来的小调,我把它告诉了五十铃。她本来很佩服地听着,但不一会儿就窃笑了起来。



“竟然由你来教我这个佣人,反过来了呢。”



说得也是。五十铃教了我许多事情,多到我甚至无法报答。尽管如此,我第一次教五十铃的东西,却偏偏是煮饭的方法。我们俩互相大笑出声。



五十铃抹掉笑过头溢出来的泪水,说:



“不过——好,我会谨记在心的。”



“那就对了。那你说说看?”



五十铃苦着一张脸。



“先……”



“‘小火’哦。五十铃,那么七步诗呢?”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了不起。那么‘先小火’预备……开始!”



五十铃背对着我,逃了出去。



“纯香小姐心眼真坏!”



从那天开始,公寓的厨房里就会传出歌声。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旋律,似乎是一高的一首宿舍之歌。五十铃顺着这个曲调哼唱着:“先小火,再大火……”好像是为了记住词而谱成了歌。



五十铃的声音很清脆,歌也唱得很好。在读书、学习之余,一听到五十铃开始唱这首歌,我就知道快到饭点了。然而,这首歌似乎没什么效果,五十铃的烹饪水平还是没有进步,我有时会带她到街上去,两个人一起享用美食。



有一天,我在西餐厅里拜托她:



“到夏天以前,饭要做得再像样一点啊。”



五十铃保持着用叉子叉着炸肉丸的姿势,垂下了眼帘。



“……我会努力的。”



按照每年的惯例,“巴别会”要在夏天举行读书会。每个人带着自己认为最好看的书,到一个叫蓼沼的避暑圣地住几天,沉醉于小说和诗歌之中。我一加入“巴别会”就对这个读书会期待得不得了。



读书会的话,就算把佣人带过去也不奇怪。



可以把五十铃带过去。



但是,在离夏天还很远的时候,这个计划就破产了。



那是在五月末,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非常晴朗。我一边喝着五十铃为我泡的茶,一边浏览着报纸。我没什么心思地翻看着,然而有一篇报道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五十铃,五十铃!”



五十铃听到了我的尖叫,飞奔了过来。



“怎么了,纯香小姐?”



“你看这个,是发生在高大寺的。”



报道记述了一桩杀人事件。



地点是高大寺的松原,有一个强盗闯入了某户富裕的人家,把老夫妇绑了起来,夺走了金钱和物品,不巧两个孙子正好回来,于是强盗就把他们刺死后逃走了。头脑简单、行事鲁莽的犯人不久就被抓获了。此人名叫蜂谷大六,五十岁,已经认罪了。



连五十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纯香小姐,说到蜂谷……”



“嗯。”



我希望是哪里搞错了。



父亲在入赘到小栗家成为女婿之前的旧姓就是蜂谷。根据我的记忆,蜂谷大六是父亲兄长的名字。也就是说,这个杀人犯就是我的伯父?



伯父杀了人。我感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安。我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感觉自己就好像徘徊在噩梦之中。若照往常,在这种时候,五十铃就会成为我的支柱,稳稳地支撑着我。但是,只有这一次,连五十铃也只是沉默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蜂谷大六的杀人事件立刻就影响到了我。那天中午,祖母大人的电报来了。



“回来。”



简短而坚决的命令。不知所措的我稀里糊涂地就遵从了。



我们换乘汽车和火车,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高大寺,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没有人到车站迎接我们,我和五十铃不得不拦了一辆出租车。通向小栗家的长长的上坡道、黑色的围墙、嵌着大头钉的门、挂在门柱上的灯笼所散发出的摇曳光芒,应该已经看习惯的自己家,此时却让我打起了寒战。踏脚石、老松树、挂着新月的夜空,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吉利。



我回到家后,不知为何没有被领到内宅,而是被带人了客室。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总觉得为我和五十铃带路的佣人有些疏远我们,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我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家里,却连一杯茶也没有,客室的上座空着,我只好一心一意地等待祖母大人驾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祖母大人终于出现了,她瞥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感到毛骨悚然。与其说祖母大人经常会对我的行为皱眉,倒不如说她总是绷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她大概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满意。



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此时,祖母大人是在鄙视我。我知道现在和往常不一样。



祖母大人就座之后,发出低沉的声音:



“纯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小栗家。只要给你配一个好夫婿,小栗家就会实现安泰与复兴。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还让你上了大学。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什么也没有做,没做任何会引起祖母大人不高兴的事情——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敢插话。祖母大人脸上堆起了皱纹,龇出牙齿,仿佛变成了一只鬼。本以为已经克服的恐惧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甚至还麻痹了我的指尖。



祖母大人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知道你那个懒汉亲戚杀了人吧。总之,蜂谷的血就是杀人犯的血。纯香,你也继承了那种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种人!”



她猛敲着饰有螺钿的桌子。我像一个小孩般缩成一团。



“我已经让那家伙离婚了!”



“啊……”



“离婚”这个不太熟悉的词语让我有些困惑。但是,它代表的意思却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