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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作·里见八犬传》作·泷沢冥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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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



在安房国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有块丰饶的土地,哪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这座城位于丘陵顶端的土地,不知为何微微向右倾斜,仿佛神在说了:「暂放一会儿……」之后忘了拿走。



从山下往上看,那座城不像盖在丘陵之上,倒像从天上悬吊,似乎微微浮在空中,因此村民都称之为吊城。



这座不可思议的城代代由里见家治理,现任城主已经不知是第几代——是个名叫里见义实的男人。年约三十几岁,胡须乌黑,每当风一吹,头发和鬓角便有如漂亮的马鬃一般摇曳,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义实每天都会跨上与他一眼俊美的黑马,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巡视领地内的农地。



当时还是中世……



距离京都乱起、进入战果时代尚有十余年。



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安房国十分和平。



里见城优雅地倾斜于丘陵顶端,气派的天守阁如同狼烟直耸天际。每个夜晚,桌上都摆满不似出于深山的奢华料理,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开怀大笑……村民耕种丰饶的土地,过着宁静和平的生活。



(然而这种日子也只剩下十余年。)



义实沿着道路,环绕吊城坐落的丘陵而下,经过累累稻穗摇曳、老旧茅草屋顶相连的村落,穿越岩间清水流动的溪谷,再往下走,横越连绵不绝、教人心旷神怡的草原,最后来到一座不可思议的森林。



无论是城里的人或村中耆老,都不知道这座森林究竟存在多久。在他们的认知里,或许从古代便存在了。



森林里满是奇妙的树木,状似人齿的银白色叶子摇曳生姿,将周遭华为一片美得教人叹息的银色世界。



这座森林没有名字,不知何时,村民开始称呼它为「银森林」。



累累的叶片大多时候散发诡异的银光,不过到了秋末时节,叶片变为淡桃红色,随风散落枯朽。随后,冬天缓步到来,寒意覆盖森林,厚重的积雪又将森林染成一片银色。



闪闪发亮的森林。



据说自古以来,有一群不可思议的居民居住在森林深处。他们身体虽小,却拥有许多人类没有的力量……



吊城之主里见义实的长女,有着遗传自双亲的美貌及胆大如斗的勇气,城里的人都相当爱戴她。不知何故,贵为一城公主的她却有个怪名字「伏」。



一个姑娘家为何取这种名字——?



知道真相的只有吊城里的少数人。其实这件事和银齿森的居民有很深的关系。



自从懂事以来,伏姬便常向母亲五十子述说出生那一夜所见的情景。母亲听了总是面带困扰地表示:「怎么可能?那时你才刚出生,哪能记得什么?太奇怪了……」然而伏姬确实记得当晚的事。



她看见有个头颅飞过眼前——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头颅,脸上带着怨恨又苦闷的表情,那副骇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伏姬的脑中。



根据五十子所言,伏姬所见的应该是来自森林里的相士,住在银齿森里的沉静居民。他们鲜少来到村落,村民也几乎不会打扰他们,但是城里有喜事时,偶而会邀请森林里的居民。



据说他们自古以来便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占卜未来亦是他们的能力之一。



当晚望见家期待已久的长女出世,穿着绿衣的瘦小女子应邀来到城中。



相士来到内堂,一见五十子抱在怀中的女婴便浑身发抖,低声说道: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怎么,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配称为相士吗?」



义实笑道:



「是女孩。」



「啊、啊,是女孩……」



「怎么了?」



「大人,很遗憾……这孩子命格带煞,倘若生为男孩,还能和寻常人一样顺利继任城主;不过要是生为女孩……」



幸好现场除了义实及五十子以外,只有药师和产婆两人。年轻相士的声音细得好像迎风摇曳的树叶声一样似有若无。



所以听见这番话的人,或许只有义实和五十子。纵使药师和产婆听见,也未能插嘴置喙。



「……命运多舛,最终将步上倾国倾城之途。」



「什么?倾国倾城!」



义实错愕地覆述。



——所谓倾国倾城,是用来形容因美貌而导致亡国的红颜祸水。



相士低着头说道:



「是的。她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妖力,将会背叛父亲,怀上不义之子,使这座城灭亡。」



「怎么可能?我的孩子岂……」



「不过,大人!趁现在……婴儿不过是徘徊于人世与阴世境界的淡影,请快勒死她!这么一来,您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个出生的孩子。快勒死她!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



义实点点头。



他缓缓起身,五十子以为丈夫要亲手勒死怀中的女儿,不禁全身僵硬。



义实从腰间拔出配刀。



那把刀是里见家城主代代相传的名刀。刀鞘如带水气一般乌黑,只要拔刀出鞘,便会滴下露水,沾湿刀刃,极为不可思议。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这把刀便是村雨丸。



义实举起出鞘长刀,回身毫不迟疑地砍下相士的头颅。



咻!女子的头颅从右往左破风飞去。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滚落在榻榻米上。



刚出生的伏姬亲眼目睹这一幕。或许当时还是个小娃儿的她恼恨这个不祥的相士竟然想把好千容易来到人世的她赶回黄泉,才会狠狠瞪着相士抗议。那颗头颅也凶狠地瞪大双眼,仿佛在说:不,你真的是个红颜祸水,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由于这一幕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伏姬打从懂事以来,便一再向五十子强调:我看见一颗头在飞。我看见了,真的。令五十子伤透脑筋。



当然,当时伏姬才出生不久,不明白那副情景的意义……



根据五十子所言,义实握着滴血的长刀吼道:



「虽说守护城池是我的天命,但是天底下岂有手刃亲子的父母?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



他召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家臣,两个抱着相士的身体,一个抱着头,悄悄地将尸首搬出去。



村雨丸又滴下透明的露水,转眼间将鲜血洗净。



义实接着转向妻子细小双臂中的婴儿。



「——伏。」



抖着声音如此唤道。



从这一刻起,公主的名字便是伏。这个不可思议的文字烙印在婴儿的魂魄之上,里见围绕着「伏」的漫长传说就此展开。



父亲继续说道:



「就取这个名字,行吧?」



母亲惊讶地轻声说道:



「咦?老爷,您要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太怪了一点……?能不能取个更秀气、更可爱的……」



义实动着半边脸颊微笑说道:



「五十子,名字是有力量的。能够连结人的『意志』,与天生注定的命格——亦即『命运』对抗。我身为人父,要靠着坚定的意志,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让她逃离倾国倾城的不祥命运。所以我才怀着无尽的爱,替她取名为伏。」



「可是……」



「住口,五十子!」



义实望着婴儿,婴儿一张俏脸顿时亮了起来,只见她睁大双眼,毫不畏惧地凝视父亲。



义实说道:



「喂,伏啊!我可爱的女儿,你听好了……」



婴儿只是默默地凝视父亲。



「你决计不会变成倾覆邦国、令父母手足、城中官卒及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祸水。或许在一刻钟之前,你的命运是如此,然而方才我已不惜双手染血,斩断这个命运。」



婴儿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眨眨眼。



「伏,你是个女孩,在今后的生涯里,必须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长大以后驯伏于夫,驯伏于子,谦卑地活下去。这也代表驯伏于国家、城池、百姓,舍身致力和平之意。」



义实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



轻声说道:



「……不,虽然我看来威风八面,其实也是一样。里见家的代代祖宗都日夜致力于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安居乐业,看来飞扬跋扈,实则驯伏;表面上为主,实则为仆;看似出生以来便拥有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哈哈哈!所以这个字代表我、我爹娘、爹娘的爹娘……里见家众人的生存之道,乃是十分可贵的字。」



婴儿又眨了眨眼。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好名字。你觉得如何?伏,你长大以后,可要变成一个坚强温柔的好女孩!一言为定!」



如此说道的他用小指头勾住婴儿的指头,喃喃说道:「……这是父女之间的约定。」



这便是伏姬出世当夜与父亲订下的约定。



当然,当时伏姬刚到人世,懵懵懂懂,丝毫不记得自己做过如此重大的约定。事后虽然曾听五十子提起,但是内容太难,听了也是似懂非懂。



她只是嗯了一声,抓抓脑袋。总之自己这个怪名字是爹怀着父爱,在深思熟虑之下取的。既然如此,那么肯定是个好名字。



由这件事也可知道,伏姬之父里见义实认为守住父祖基业、承传下去乃是自己的天命。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坚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道路的男人。



(这段故事说来话长,所以五十子不常提起——)从前,义实远从京都将知名美女五十子迎娶到这个深山里的僻静桃花源,也是义实凭借自己的意志开拓的道路之一。



义实是个坚强正直的男人,格外珍视自己得到的物事与开拓的道路。他深爱妻子,也疼爱他那可能倾城的不祥女儿。



伏姬小时候,义实常将她放在膝上说道:



「我救回来的女儿啊——」



并用那张留着乌黑胡须的脸频频磨蹭女儿的脸蛋。



这个举动像是祈祷,像是深深地怜惜,又像是抚摸躲在硬壳之中的自己。



如此这般,义实对女儿的爱并未因时光流逝而褪色,反而与日俱增。



就这样……



父亲为了抵抗命运,替女儿取了个怪名字保护女儿,当母亲的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身为领主之妻,最重要的便是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但是这个母亲素来爱玩娃娃、拼凑绘有漂亮图画的贝壳,对于衣服首饰及京都流行的发型也兴趣盎然,因此她心里曾经偷偷梦想:若是生了女孩,要替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



然而伏姬出生之后,她将这些女人的梦想全都藏到心底,仿佛从未有过这些念头。她拿起义实事先为男婴准备的衣服,紧紧裹住刚出世的伏姬。



五十子也用她的方法保护伏姬。她没有刀,没有力气,无法砍下不祥相士的脑袋,她也不识字,不能替女儿取个有力的名字。



但是最常陪伴在婴儿身边的,却是母亲及奶妈……也就是女人。



「哎呀,这孩子穿起男装来英姿焕发,就像个小少主一样呢!」



「经您这么一说,真的挺像的……」



五十子打趣说道,奶妈也开心地附和,接着母亲用力抱紧懵懂无知、睡得香甜的女儿。



或许五十子是借由让女儿穿男装、把女儿当成男孩扶养,躲避命运的耳目。



在父母的关爱之下,伏姬平安地长大。她虽有一头与父亲相仿的乌黑秀发,却只是随意束起。那张与母亲相似的俏脸蛋也晒得黑黝黝,与其说她成了一个美少女,倒不如说她是个相貌堂堂的俊俏少年。



不知何故,她与名字正好相反,并不驯伏于任何人,反而精力旺盛,举止粗鲁。她虽为女流,却爱玩骑马打仗,对打扮及娃娃毫无兴趣,每天都驰骋在草原上,弄得全身上下脏兮兮。五十子每见她把桃红色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在城内的缘廊跑来跑去,便要斥责她:「像什么样!」



渐渐就连父亲和众家臣都说:



「那孩子若是生为男儿身就好了。」



「公主胆量过人,若是生为男儿,或许是个将才。真是可惜。」



「真可惜,难得公主生了张和五十子夫人一模一样的标致脸蛋。」



有的人感叹,有的人打趣。



总而言之,目前的她看来完全不像个倾覆邦国、怀上不义之子的女孩。她只是个活泼又不让须眉的小孩——这是公主十岁时父母的见解。此时她终于脱下男装,换上女装……然而内在丝毫未变。



她依然镇日驰骋于草原上,带领家臣的儿子玩骑马打仗,把木刀当成父亲的村雨丸,开开心心地挥舞:「正义之刃,谁与争锋!」有时又突然爬到树上,像只飞鼠一样摊开一头长发跳下来,毫发无伤地落地……



「只有脸蛋像母亲,性子和父亲一模一样。」



城里的人只能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愣愣地看她爬上树又跳下来,当她骑马打仗的对手。



后来甚至有人说:



「……如果她和钝色少主颠倒过来,该有多好!」



然而这句话终究只能和叹息一起慌慌张张地吞回腹中。



钝色又是谁?他是晚了伏姬三年出世的男孩。照理说,他本是众所期待的嫡长子……



这名少年是伏姬的弟弟,取名为钝色的理由……很遗憾,并未流传到后世,但想必有其含意。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已近傍晚,天色昏暗;又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难产,几乎窒息,肤色阴暗之故。不过这都是后人牵强附会,真相如何已不可考。总而言之,钝色是里见义实期待已久的长男,也就是一出生便注定成为未来的吊城城主。



钝色出生时,应邀前来的森林相士卜了什么卦,不得而知。从相士脑袋并未搬家,还能平安回到银齿森来看,应该没卜到不祥的未来。



钝色也平安长大——虽然和伏姬的情形略有不同。



伏姬幼年都穿男装,没半点女孩子气,钝色就像捡走伏姬遗落的女孩子气一样,等到大人察觉时,已经变得内向又文静。



姐姐最爱爬树和骑马打仗,他却表示:「我不敢!」每天都在房里的竹帘后方,开开心心地玩娃娃、拼贝壳,无声地笑着。



钝色天生就有好眼力,能够看出事物的美丽之处与细微魅力。家臣为了讨好他买来的娃娃与贝壳若是作工粗糙,没有赏玩价值,他便不屑一顾。他自幼便拥有绝不妥协的审美观。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晒得黝黑、东奔西跑,把一身桃红色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姐姐其实生得极为美貌。



钝色对于此事作何感想——无人知晓。至于要说钝色自己呢?很遗憾,他生得十分丑陋。他遗传父亲的浓眉厚唇,长相粗犷,但是脖子以下又瘦又扁,个子也不高,和那张威武的脸庞相比显得弱不禁风。头大身小的模样活像个异形,又加上他老躲在竹帘后方玩娃娃,看来就像来自黄泉国度的小妖怪。



因此侍女自然而然偏爱伏姬,抢着替她擦拭沾满泥土的脸蛋,替她脱下脏衣服清洗。伏姬的性子和名字正好相反,又跋扈又任性,却很得周遭大人的宠爱,到目前为止,尚未对任何人驯伏。众家臣都喜爱公主的天真烂漫及开朗,一有空就抢着陪她玩。



这些时候,钝色依然坐在竹帘后方玩娃娃。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细腻,他所珍藏的每个娃娃身上都找不到半点污痕及损伤。



有时他会抬起头来,定睛凝视中庭阳光之下的姐姐,凝视姐姐闪闪发光的美貌。



钝色的玩伴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大辅的少年,比钝色大两岁。他幼年时患了肺病,不能剧烈运动,因此无法像其他少年一样在外东奔西跑。身为家臣的父亲推荐他来当钝色的玩伴,所以他每天傍晚都来陪钝色玩。



在钝色的视线吸引之下,大辅也跟着望向庭院。



庭院里的伏姬在阳光之下,宛如春天一般绽放光彩。



「真好。我也想到外头去玩……」



大辅摇摇晃晃坐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憧憬凝视公主。这个少年近来时常吐露他对公主的思慕。



但是钝色从未答腔。



亮处似乎完全看不见暗处,所以伏姬一直以来从没发现乖巧的弟弟和他体弱多病的朋友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耍。



然而从暗处看亮处,却是一清二楚。



钝色用着谁也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在喉咙深处喃喃说道:



「……野蛮人。」



钝色比任何人都讨厌他这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阳光姐姐。



至于父亲里见义实——则是十分厌恶钝色这个继承人。



钝色七岁时,曾在玩娃娃时偷拿母亲的胭脂,抹在自己的嘴唇。多嘴的家臣将此事告知义实,义实勃然大怒,忍不住骂道:「这岂是男儿该做的事?」



但是生为女儿身的伏姬相反,冷冰冰地说胭脂「很恶心,长大了以后也决计不抹」。



母亲五十子总是帮钝色缓颊:「小孩子做的事嘛!没什么深意。」



然而某一天。



钝色用女人坐法坐着,喃喃说道:



「等我长大以后,要当妓女——」



闻言的义实暴跳如雷,抓起他的脚倒吊起来,狠狠掴了他几个耳光。五十子怕义实打死儿子,连忙抱住义实,谁知义实一脚踹开她。



「身为里见家的下任当家,说这是什么话!你要知耻!」



「老爷,这孩子还小,根本不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我想他只是想穿穿着女人的衣物、化化妆而已……」



「唉!」



义实这才松手。



五官神似父亲,身体却瘦得出奇的钝色如同烂泥瘫在地上。那副怪样像是用黏土捏制义实的人偶,却捏坏了一样。



义实痛苦地发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再度叹口气:



「唉!为何伏不是男儿!」



「咕!」地上的钝色发出奇怪的呻吟声,五十子突然放声大哭。



伏姬听见骚动声,跑了过来。她发现母亲在哭,便奔向母亲,把晒黑的手放在母亲瘦弱的肩上问道:「娘,怎么了?」



「……若是如此,吊城就太平了!」



「爹?」



「这样教我如何面对里见家的列祖列宗?我看我该从现在开始该祈求上天,把这两个孩子的心调换过来!」



「老爷……」



五十子抬起沮丧的脸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快别这么说,这只是暂时的,他们只是有点混乱。就拿伏来说吧,她小时候不也穿着男装四处跑吗?今年已经穿起姑娘家的衣服,头发也挽起来了。以后她会越来越有女人味,不久之后便能找个好对象嫁了。钝色也一样,等他长得和现在的伏一样大,肯定会变得判若两人,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让您安心的。」



「是吗……五十子。」



「是的。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各安其所,男孩有个男孩样,女孩有个女孩样,就像您和我一样。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正正常常长大成人。」



听了这番话,伏姬露出诧异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晒黑的手和弄得脏兮兮的桃红色衣服。



接着她更加诧异地皱起眉头,俯视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像只妖怪的少年——弟弟钝色。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望着少年的眼神如同观察濒死的弱小动物,冰冷得吓人。



钝色也默默仰望姐姐,明显的恨意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这对姐弟仿佛命中注定,自懂事以来,姐姐对弟弟漠不关心,弟弟对姐姐恨之入骨。一方的漠不关心和另一方的强烈恨意将两人的灵魂紧紧地系在一块。



至于父亲义实则是对女儿万分宠爱,即便在众人面前,也常把「我的伏」挂在嘴边,毫不避讳。他对儿子的轻蔑,便和对女儿的宠爱一样强烈。



五十子夹在三人之间,显得心力交瘁。因此她在京都时出名的耀眼美貌急遽失色,简直像是有人动了手脚,让她周围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



从这时候起……



只要钝色被父亲责骂,当晚伏姬的枕边必会有个有形无体的奇妙黑影端坐。黑影总是文风不动,直到早上才消失。每当伏姬觉得胸口沉重,睁眼一看,便会看见那道黑影坐在一旁,直盯着自己的脸。



众人都以为那是什么精怪,但是有天早上,伏姬一面打呵欠一面说道:



「唉,根本睡不着——那一定是钝色的生灵。」



「生灵?」



「是啊。」



侍女们听了无不害怕,伏姬只是豪迈地笑道:



「他八成又挨爹骂了。他只要一哭,当晚未时黑影便会出现。」



「可是……」



「你们认为那只是黑影,说不准是谁吧?可是你们想想,天下除了钝色,还有那种头大身小的人吗?我看形状就知道那是钝色,一脸阴沉地坐在我枕边,抽抽噎噎地掉眼泪。到了黎明时分,在我耳边骂了一句『野蛮人』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时他本人应该还在睡梦之中,什么也不记得就是了。」



伏姬一一面挥着木刀,一面笑着表示自己不在意。



觉得害怕的侍女们议论纷纷,但是伏姬认为既然无害,那便无须理会。



仿佛在说无论是不是生灵,她对弟弟都漠不关心。



伏与钝色,样貌与灵魂都截然不同的幼小姐弟。不久之后,这两人强烈地彼此憎恨,程度远远超越孩童的恨意与漠不关心。这是大人料想不到的事。



憎恨的原因——



乃是出于一条狗。



那条狗便是两人的命运之犬。



它是条令见者叹息,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的白色公狗。



接下来便来说说这段故事。



伏姬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钝色捡了条狗回来。



那一天,钝色一如往常又被父亲责骂,哭哭啼啼出了吊城。他走过村落,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就在他头一次离家出走的那天,于草原角落捡到一条狗。



一条刚出生的小狗。



那身白色短毛宛若天鹅绒一样散发光芒,张开的双眸有如海底一般湛蓝深邃,尾巴又细又长。虽然是条小狗,却让钝色有种捡到异国幼龙的奇异感受。



不知何故,小狗依偎着一只大母狸。那只母狸和人类的小女孩差不多大,似乎养育失去双亲的小狗,但却半途死亡。钝色发现它时已经腐烂了一半,散发着恶臭。它的眼窝凹陷,老旧的毛皮有多处损伤,腹部的肉已经烂了。



仔细一瞧,它的胸口似乎被猎枪子弹贯穿,开了个洞,血液凝结变黑。



小狗没发现身代母职的母狸已死,仍拼命吸吮母狸腐烂的乳房。它的模样令钝色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伸手将小狗抱入怀中。



它是只小公狗。



钝色从小便善于审美,虽然弱不禁风,却有双慧眼。他一眼便看出这只小狗非比寻常的美,胸口为之纠结发疼。



其实他本想就此远走他乡,不再回到父亲和姐姐所在的吊城,但是为了救助这只小狗,他必须回去。钝色抱起饥饿虚弱的小狗,感受到温度,也感受到脆弱。它的肚子已经瘦成皮包骨,小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肋骨触感直接传到掌心,教钝色不禁打颤。



钝色头一次被生物吸引,同时萌生保护这只小狗的想法。过去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一点,便踩着比来时更加强而有力的步伐,摇晃瘦小的身躯,沿着环状坡道走回吊城。



侍女们正急着寻找钝色,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抱只小狗回来,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迎接。



义实大步走来,想给儿子一巴掌。



但是见到年幼的少年如获珍宝抱着的小生物,便诧异地眯起眼来。



对儿子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温柔一点。



「这是打从哪来的?」



「……我捡来的。」



钝色垂着头说道。



「在哪儿捡的?」



「草原。」



「为什么?你该不会见它可爱,就硬生生地拆散它和母狗吧?钝色,就算对方是畜生,也不能从父母的手中抢走幼子喔。」



「不是的。」



着急的钝色结结巴巴地把捡来的过程描述一遍。



闻言的义实破颜微笑:



「什么?母狸抚养死了母亲的小狗?纵使种族有别,女人的慈爱都是一样的。这真是个温馨的故事。那只母狸意外身亡,小狗无依无靠,所以你就把它捡回来了,是不是?钝色。」



「是……」



「原来如此。这条狗就交给你来养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比成天耽溺于那些无聊的娃娃来得好。」



听到父亲的回答,钝色总算松口气,紧紧抱住怀中的美丽小狗,力道强得简直快弄慯它。



同一天傍晚。



姐姐伏姬偷偷溜出吊城,来到「银齿森」附近。



伏姬在吊城众人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不知何故,她憧憬的——不是城池,不是锦衣华服,也不是媲美天界的山珍海味,而是闪着银光的奇妙森林。



草原、溪谷及村里的农田都是她自由玩耍的地方,唯独森林不知何故,大人向来严禁她踏入。或许正因为这是衣食无缺的生活里唯一的禁忌,所以格外憧憬。



一般人认为森林里是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一旦走进深处再也回不来。森林里的居民自古以来住在深处,鲜少与村人往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无论是摇晃银叶的树木、动物或人都没有固定的名字,只是茫然地存在森林里。因为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消灭。伏姬虽小,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伏姬从外头窥探森林,只见林中暗得惊人,唯有带着湿气的风柔柔吹过。越往深处,反射阳光的银叶便显得越暗越重,色调也越来越接近黑色。定睛一看,仿佛是无底深渊。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似乎不是森林,而是银色的无底沼泽。不过光在入口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知黑暗深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恐惧未知事物的心和莫名的憧憬之情分别拉扯伏姬,令她只能呆立于林外,窥探林中。



到了晚上。



她对母亲说起森林之事。母亲闻名,担心地皱起眉头: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听说走进森林的人都会变得异常。」



母亲如此告诫:



「很久以前有人说过,人们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伏姬悄悄地抬头仰望矗立于吊城顶端的天守阁。



听说如同石塔不祥耸立的天守阁,有个黑暗的牢房,幽禁着一名女子。这件事伏姬没问过爹娘,但是根据侍女所言,那名女子是她爹的妹妹,名唤「蓝色」。蓝色年轻时,本来要嫁到邻国,谁知她在出嫁前某一天的散步途中,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后来便发疯了。回到城里之后,就一直关在牢房之中。



伏姬不知道此事的真伪。



但是每到夜里,灰色的天守阁上方便会传来有如野兽的尖叫声;只不过粗线条的伏姬心里虽然奇怪,还是照睡不误。



这么一提,根据侍女所言,当初若没出事,蓝色本来是要嫁给邻国安西城的少主。安西城少主乃是里见义实的童年玩伴,年龄相近,如今已是出色的城主。他的名字叫做安西景连,武功相当高强,是个人中豪杰。



里见家与邻国安西家素来交好,又加上义实与景连年岁相近,两人自幼便是好友,因此妹妹的亲事谈定之后,义实比谁都高兴。一来联姻是友好的证明,二来往后可以透过妹妹探听邻国的动向。



当时还是青年的两人时常彻夜谈论为君与为政之道。



义实说道:



「为君者当为臣民之父,保护臣民,将他们引向正道,带给百姓和平。为此须舍弃私情私欲,竭诚奉公。」



放在身旁的村雨丸像是赞同他一般,无声地摇了一下。



景连一面摸着留长的胡子,一面说道:



「太难的道理我是不懂……」



「喂喂喂,这道理并不难。」



「我倒认为民智有限,用不着顾虑他们的意见。对的事尽管放手去做,谁敢有怨言,强硬镇压是了。」



「可是这样百姓会心悦诚服吗?」



「逼他们服从就行了。反正只要能平安过日子,谁都不会有怨言。」



「嗯。」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互道意见。



义实如此评论景连:



「你是个强硬的男人。不过并不是坏人,只是有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景连一笑置之:



「不不不,是义实兄太相信善意二字。人可是复杂多了,也恐怖多了。」



他们即使争论,依然志趣相投,每次分别不了多久,便又派出使者设宴聚首。



后来两人都娶了正室。义美娶的是在京都看中的五十子,景连原本打算娶义实之妹蓝色,听闻蓝色「突然消失于森林之中」抑郁寡欢好一阵子,后来才娶安房国另一座城的公主为妻。不久之后,两人部有了子嗣。



他们都成了一城之主,公务繁忙,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唯有年轻时一起畅饮的美酒滋味及高谈阔论的乐趣依然留在记忆里继续燃烧。



那么。



至于钝色——



从捡到的那一天算起,他和那只美丽的狗儿只相处了三天。



小狗色白,因此取名为白色。他为了这只狗,笨手笨脚地在后院盖了狗屋。在大辅的帮助下,狗屋终于在傍晚时分落成。狗屋造得极为粗劣,仿佛被巨人用手推过,微微向右倾斜。



钝色用暖布裹住小狗,将它放在膝上,喂它喝米汤。



过了三天不似人间所有的幸福日子,姐姐伏姬一面挥舞木刀,一面走过后院。



她的少年随从正在陪她玩骑马打仗,手上分别拿着木刀、弓箭和锁镰,大声鼓噪。



伏姬举手喝道:「……停!」少年便一齐闭上嘴巴。



这群少年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倘若公主身为男儿,想必便是这副模样。他们默默俯视着钝色与大辅。



大辅见到伏姬,立刻跪地伏身。钝色大概是不愿在亮处与姐姐相视,连头也没抬,只顾着抚摸小狗的白色小脑袋。



「那是什么?」



伏姬以歌唱的语气轻快问道,少年们似乎也有了兴趣,纷纷窥探钝色膝上的东西。



钝色没有回答。



这个反应让姐姐更咸兴趣,靠了过来。



又黑又细的木刀刀尖几乎快撞上钝色的膝盖,春末的长影已经掩盖钝色的膝盖。



弟弟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颤。姐姐开心地说道:



「啊,原来这就是你捡来的野狗。听说是母狸养的?有没有狸臭味啊?话说回来,那只母狸还真糊涂。」



少年们也跟着露出无害的笑容。



大辅以憧憬的视线仰望伏姬。



伏姬更加靠近,窥探小狗的脸蛋,此时小狗也睁开眼睛,用深海一般的湛蓝眼眸目不转睛地俯视伏姬。



寂静维持了一瞬间。



少年们不知伏姬怎么了,止住笑容窥探她的表情。此时伏姬突然以凝重的声音喃喃说道:



「钝色……」



钝色并未抬头,只是肩膀一震。



伏姬抖着声音说道:



「这只狗给我。」



钝色简短叫道:



「……不要!」



伏姬未因这个声音而打退堂鼓,锲而不舍地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狗。蓝色的眼睛和纯白的毛皮。这么漂亮的狗,我好想养养啊。钝色……」



「不要,这是我的狗。」



钝色虽然害怕姐姐高举的木刀,还是大声叫道。木刀砸在钝色身旁的地面,充满了威吓之意。钝色发出无声的尖叫,更用力抱紧小狗。



「你平时老是窝在房里,根本不到外头玩。这只狗与其让你养,不如让我来养比较幸福。别说了,快把狗给我!」



「你这个野蛮人哪懂得狗的幸福?」



「你敢这样对姐姐说话?」



伏姬扔下木刀,逼近钝色。



钝色静静地抬起头来,瞪着姐姐。



很久以前,当时钝色才刚懂人事,在后院里散步,谁知树上突然有个黑衣少年——其实是穿着男装的姐姐——如飞鼠一般跳下,险些压扁钝色,把他吓得心脏都快冻结。



对于幼小的钝色而言,树上和天一样高。从那种地方跳下来,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但是姐姐竟能毫不迟疑一跃而下。大人都夸赞她的胆量,然而钝色觉得那不是胆量,而是疯狂,打从心里害怕姐姐。钝色绝不做这种事,不做可能受伤的事。



当时姐姐一本正经地跳下来,脸上不带恐惧或兴奋之情。



黑衣的衣摆和松散的黑发犹如恶鬼的不祥羽毛摊开,遮住清澈的蓝天。



被黑色覆盖的视野多么丑恶。



对姐姐的——厌恶。



这个女人其实隐藏疯狂的一面,但是吊城的人深爱她的天真无邪,完全没发现。



我怕这个女人。



正因为怕她,所以才讨厌她——



没人明白我的心情——



钝色脑里复苏的记忆对着步步逼近的姐姐说了一句话:



「你跳吧。如果你敢跳,我就把白色让给你。」



「啊?」



姐姐诧异地反问。



周围的少年笑了,只有大辅一人满脸担心地交互打量姐弟。



飘来的云朵微微遮挡太阳,影子变得更长。



「你要我跳,是要从哪里跳?树上?还是宫殿二楼的横梁?或许你做不到,不过对我而言可是易如反掌。不管从吊城的哪个地方,我都敢跳。说啊?要从什么地方跳下来,你才肯把那只漂亮的狗给我?」



钝色低声说道:



「……天、守、阁。」



他抬头凝视姐姐——露出阴沉的胜利微笑。



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有如石塔一般矗立于吊城中央的天守阁。



众人不禁沉默。



天守阁看来奇高无比,别说是伏姬,在场的少年没人爬上去过。天守阁向来禁止进出,入夜后还有怪物呻吟。扰人清梦。



天守阁虽然直耸天际,感觉却像地底深渊的黄泉入口。



伏姬也为之傻眼,目瞪口呆凝视弟弟。接着环顾四周,与少年随从们面面相觑,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不敢置信又畏怖的表情,不安地保持沉默。



不久之后,众人的脸上——



都露出死心的表情,仿佛在说即便是伏姬也办不到。



同时「呵呵呵……」钝色发出阴沉的笑声。伏姬哑然无语,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弟弟笑。钝色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似乎在此爆发,只见他仰头大笑:



「呵、呵、呵……」



「喂,钝色,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啊——真有趣,哈哈哈。」



「混帐,你以为我办不到吧?好好看着,钝色。牢牢记住天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钝色笑着凝视姐姐。



他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



因为姐姐的脸上浮现他自幼便又害怕又厌恶的——疯狂,圆滚滚的双眼散发危险的光芒,樱桃小嘴半开,微微吐出野兽般的腥臭气息。她的脸颊发红,下巴与脖子莫名苍白。



钝色膝上仍搁着小狗,他还是忍不住稍微挺身。



「啊……姐……」



同一时刻,伏姬背向钝色及少年疾奔。



长长的影子犹如在引人进入黄泉,一面幢幢摇曳,一面远去……



伏姬发狂似地跑上通往天守阁的梯子。



泛黑的小梯越是往上越是越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上爬,空气似乎越稀薄,也越凉快。小窗之外看得见天空,太阳渐渐下山,天空化为纯净的蓝色,显得颇为厚重。



某处传来怪物的呻吟声。



伏姬一面甩动桃红色衣摆,一面狂奔。



突然之间,她似乎住某个楼层看见一张人脸。那是满脸污垢的女人脸,唯有眼睛灿然生光,保有少女的色彩。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就是天守阁的妖怪?夜夜呻吟的怪女人?这么说来,方才那楼便是牢房……想归想,伏姬并未停下脚步。



疾奔。



疾奔。



发狂似地疾奔。



跑着跑着,伏姬终于抵达最上层。她从窗户探出身子,放眼望去,可看见遥远的天空下方有村落民家与绿意盎然的农田。



啊!多么美丽的景色。伏姬瞬间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就是爹治理的土地!



这些列祖列宗留下来的美好财产与责任,不久之后将由里见钝色继承!



——这与她这个女流之辈无关。



草原彼端,有座闪着银光的巨大森林。唯有此地自古以来便漠然存在,不受里见家支配。森林之中虽有人居住,但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



伏姬的心底同时萌生对森林的憧憬与畏怖,这股情感飘荡于天守阁四周。



她轻轻地往下看。



远远的下方是少年、钝色及闻风赶来的家臣,看起来就像豆子一样小。



伏姬笑了。



她毫不犹豫地从天守阁采出身子,一跃而下



如同被箭射落的燕子,头下脚上,往下坠落。



地上传来怒吼声及尖叫声。



伏姬在心头豪语:看到了吧?这就是我。



钝色在地上抱着小狗,仰望天守阁。



少年及大人部说:不会吧!唯有钝色知道姐姐真的会跳下来,所以他一言平发,只是浑身打颤,仰望上方。



一跃而下的伏姬垂直坠落。



尖叫声响彻四周。



呼……



众人几欲昏厥。



伏姬终于掉到堆放在仓库前方的金黄色米袋上。一道滑稽的砰咚声响起,只是她弹到空中再度落下,又是砰咚一声,反复弹了几次。



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伏姬总算在米袋上站稳脚步。



「……」



她似乎心有余悸,默默地向少年点点头。



有几名少年早已昏厥,剩下的也不由得软脚,跌坐在地。



伏姬精神奕奕地跳下米袋,大步走向钝色,默默伸出双手。



钝色满心恐惧。



他抱紧睡在怀中的小狗,摇头抗拒。



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爱上的生命。头一个需要自己双手的生命。虽然比自己脆弱,却美得耀眼的生命。如今最憎恨的野蛮人要抢走它,怎么能够忍受这种事?



「咱们不是说好了?钝色,你想反悔?」



钝色摇头抗拒。



伏姬也不让步。她有意掩饰坠落时的恐惧感,表情一如往常,但是双脚微微打颤。



「咱们说好的。」



「……」



「咱们说好的!」



「……」



姐弟默默地大眼瞪小眼。



此时,听闻骚动声的义实总算赶到。



听过伏姬及少年说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命令钝色:「把小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顽固地摇头。



义实对他晓以大义:



「钝色,我在乎的不是小狗该给哪个孩子。不过话是你说的,你就得说话算话,不然就是背叛身为男儿的自己。」



「……」



「女人说谎无妨,因为她们身心都很软弱……但是男人不行!再说,你将来是治理这座吊城的人,出身不此常人,绝不可出尔反尔。好了,快把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摇头抗拒,义实终于耐不住性子,打了他一巴掌。钝色瘦小的身子飞得老远,摔倒在地上。



伏姬跑来一把抢过他怀中的小狗。



小狗闭着眼睛,任她抱走。



仿佛认为既然是怀中,是谁的并无分别。



伏姬得意洋洋地离去,背后响起钝色细如女人的哀泣声。



「你去死吧……」



哀泣声逐渐转小,如同被地面吸收似地消失。



带着众少年离去的伏姬丝毫不以为意。



「好了,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哎呀?你虽然是白色的,腰边却有个像牡丹花的印记,就好像八片绽放的花瓣。好,乖、乖……」



她露出如花的笑靥:



「好,就给你起名叫八房。」



没有回应。



「知道了吗?八房。」



小狗依然睡得又香又甜。



原本属于钝色的奇妙小狗,八房。不知是伏姬拿出女人的疯狂,从天守阁一跃而下,才靠着意志力将小狗的命运拉到自己身边?还是命中注定钝色该失去小狗,而伏姬该得到小狗?



不得而知。



总之从这一天起,围绕两姐弟和狗的命运便急速地走下坡。







——又过了三年。



「喝——!」



随着一道与稚嫩声音全然不相衬的凌厉斥喝声,伏姬一路前行。



银色森林前方的平缓草原。



时值春天。



茂盛的绿意与伏姬一样娇嫩耀眼。



「喝!上啊!上啊!八房,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草原上除了伏姬,再也没有别人。伏姬只要杀败幻想的强敌,便会发出过度威武的欢呼。



八房的身躯既柔软又庞大,看来不像一只狗,倒像一条白蛇。背上背着一个年轻女孩,奔驰于草原上。



八房刚进入青年期,年龄只有三岁。



和深海一样湛蓝的眼睛,天鹅绒般的毛皮,细长优美的尾巴。这副模样在安房国里极为罕见,因此有人怀疑它的祖先来自于遥远的异国。



伏姬跨在这条罕见的珍犬背上,发狂似地大吼大叫。她今年十五岁,五官仍带稚气,眼神已和大人一样沉着。



相貌标致,与母亲五十子年轻时十分相像,未来定会出落成为大美人。



她的衣装却和标致的容貌相反,教人敬谢不敏。那身桃红色衣服虽然看得出是由上等绢布制成,但已经破破烂烂。鲜黄色腰带在背上随意打结,腰间还插把木刀。遗传自父亲的乌黑秀髪用路边捡来的细绳绑住,发型早已场了大半,和黄色腰带一起随风翻飞。



「八房,停下来!」



听到伏姬喝令,狗似乎听得懂人话,立即止步停下,微微看向伏姬。那双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眸不带任何感情,一心等待主人下令。



一阵风吹过。



杂草沙沙摇曳。



——伏姬看见父亲义实带着随从,策马跑过远方通往村落的道路。黑色大马的漂亮毛皮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义实的黑发随风翻飞。



马鬃也同时轻轻摇曳。俊美的一人一马活像是为彼此量身订作,默契十足。义实的佩刀村雨丸的漆黑刀鞘也闪动光芒。



义实朝着草原彼端越跑越远,宛若美梦情景。



伏姬凝视这一幕,眼中充满天真无邪的憧憬。



欢喜的眼神仿佛望着喜爱的伶人或崇拜的英雄。



她吐了口气,摸摸八房的头。



「……回去。」



小声命令,八房有如回答「遵命」似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疾驰。



草原漫无边际。



伏姬骑着有如白龙的白犬驰骋纵横,简直像是义实与俊美爱马的翻版,腰间的老旧木刀随之摇晃。乍看之下,她是个在草原狂奔的女人,其实只是个远比实际年龄天真的小孩,模仿她所崇拜的英勇父亲。



伏姬的侧脸浮现不似女孩的笑容。



她仿傚父亲策马疾奔,仿傚父亲带领随从巡视村落,对着幻想的百姓问道:「喂,稻子长得如何?」「渠道还畅通吧?」「喔,这娃儿挺健壮的嘛!」声音强而温柔。



跑了又停,停了又跑。



和八房一起在草原上玩到日落,便是十五岁的伏姬每天的功课。



「我的伏还是老样子——」



里见义实背对草原,面向吊城矗立的丘陵,一面于平缓的坡道奔驰,一面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随从并未听见。



义实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与方才伏姬脸上的神情极为相似。



这对父女性别虽异,却随着年岁增越来越相似。率性、勇猛、威武又风趣。



如今的义实脸上浮现孩子气的笑容:



「她没生为男儿身,实在太可惜了。有哪个女孩像她一样骑狗驰骋草原,玩骑马打仗?唉,不知是谁能娶她过门。」



他又说道:



「也不知道她究竟像谁?」



喃喃自语之后点点头:唉,八成是像我吧。



其实早有数国使者前来求亲,伏姬亲事定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只不过义实为了里见家的繁荣,须得深思熟虑,挑选一门良缘。再加上近来世局动荡,恐有战事将起,为了慎重起见。所以没有骤下结论。



义实期待那一天到来,却又有些许落寞。



至于伏姬本人依然孩子气,和三年前并无不同。日日驰骋草原,豪迈大笑,精力充沛。



某一天晚上。



伏姬白天纵横草原,在畅快的疲惫感驱使下,睡得又香又甜。此时她的脸蛋上方,出现了一个非人的东西。



咻……



有道冰冷的气息悄然无声经过。



伏姬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微微张开惺忪的睡眼,正好看见一个不似阳间之人的女子走在缘廊,越走越远。青色的月光洒落在敞开的纸门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女子的身体有一半透明。



看来是精怪之类。



透着月光,女子的侧脸瞬间清晰可见。伏姬对那张阴森的脸毫无印象,心想算了,倒头便睡。就算见鬼,也用不着大呼小叫或呼叫侍女,只管睡自己的,反正天一下子就亮了,无须害怕,也无须过度好奇。这个反应虽然单纯,却极有伏姬的豪迈之风。



然而这一夜……



伏姬原本打算不加理会,闭上眼之后却又猛然睁开眼睛。



「刚才那家伙!那个女人!」



她大声叫道:



「居然踩过我的脸!」



虽说精怪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的幻影,但是踩着沉睡的公主路过,实在无礼至极。伏姬猛然起身,一溜烟跑到缘廊,追赶透着月光的女鬼。



月色皎洁淡雅。



风儿散发夏末的甜味。



夜晚似乎蕴含什么,显得灼热,教伏姬额头及脖子汗水直流。



「……找到了。」



伏姬发现亡灵的背影,跟踪在后。



女鬼梳着很久以前——若是五十子,定能一眼认出——二十年前流行的奇妙发型,一头黑发像塔一样又细又高。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褐色衣服,个儿很高,一双大眼又湿又亮,高大丰腴的身躯看来极为性感。



块头那么大,还踩过人家的脸!伏姬啼笑皆非地尾随在后。



咦……?伏姬看见另一个……不,另一只亡灵倚着高大女鬼走在缘廊,那身和女鬼衣物同色的褐色毛皮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动妖艳的光芒。身子又圆又肥,活像太鼓似的,每走一步,屁股上的毛便跟着晃一下。



「那是什么?」



似乎是狸猫的亡灵。



女鬼和狸猫不知感情极好。或者原本就是同一个魂魄,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一路前进。



伏姬悄悄追上。



亡灵仿佛倒映在水面的幻影,一面飘渺摇荡,一面行走。



仔细一听,女鬼似乎在呼喊什么。或许是阳世和阴间衔接不良,声音宛如在夜晚的水里听见一样模糊,难以分辨。



伏姬好不容易才听出女鬼呼喊什么。



(可恨的里见义实……)



咦?我好像听见爹的名字。



伏姬竖起耳朵。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亡灵走到母亲五十子的寝室附近,开始在周围旁徨。看来父亲义实今晚睡在这里。亡灵又叫了几次:



(不可饶恕……)



接着便大大吸了口气,往庭院一吹。



说来神奇,松树居然立刻枯萎,接着「啪!」一声断为两截。伏姬见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教你知道玉梓的恨意有多深!)



一阵冰凉的风往伏姬的身子吹来,教她鼻子发痒。女鬼继续说道:



(我玉梓必将里见一族及其子孙引入畜生道,让他们尝尽……)



她大叫:



(……之苦……)



「哈啾!」



(万劫不复!)



伏姬在紧要关头打个喷嚏,没听见女鬼说尝尽什么之苦。也不知是不是被喷嚏吓到,亡灵有若被吹来的夏日晚风掳走,瞬间消失无踪。



「啊,喂!」



伏姬本想大声叫住亡灵,突然想到现在是大半夜,又只有她站在缘廊上,连忙闭上嘴巴。



伏姬慢慢走回房间,百思不解:刚才的到底是什么?陌生的女人,奇怪的发型,巨大的狸猫,还有玉梓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呼喊父亲,反复说着不可饶恕的诡异亡灵……



还是小孩的伏姬不明白。



不过。



「踩过别人脸蛋还若无其事,铁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大人。」



她叹了口气,用掌心抹抹自己的脸。



她沿着缘廊走回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和狸猫有关的事。弟弟捡回她的爱犬八房,回到吊城时,曾说八房死了父母,是被一只大得像妖怪的狸猫扶养。



伏姬难以释怀,独自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后院。铺着碎石子的庭院笼罩在月光之下,虫鸣声微微传来。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夏日热气像是被白昼遗忘似地弥漫四周。



八房的狗屋坐镇庭院一角,那是从前钝色和大辅一起费心打造的。虽然微微往右斜,形状有点奇怪,看惯了倒没什么。狗屋又大又气派,每天起居其中的八房似乎不在乎些许倾斜。



「喂,八房。我记得你是狸猫养大的吧……」



这话不是对八房说的,只是伏姬在自言自语。此时伏姬突然发现一件事。



「咦?」



她眨了眨眼。



定睛凝视。



有个东西从狗屋里露出来。



看起来像是人的衣角……



伏姬觉得奇怪,于是窥探狗屋,只见狗屋里有双显然不属于狗的阴沉眼睛回瞪伏姬。



「呜!」



「……大半夜的,你干嘛四处乱跑?嘴巴还念念有词。」



狗屋里传来人声。



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



接着神似父亲的弟弟钝色像虫一般蠕动瘦小的身躯,爬出狗屋。



他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些,还是一样骨瘦如柴,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看来像只妖怪。



狗屋的主人八房似乎在睡觉,一声也没吭。



傻眼的伏姬不快地说道;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你该不会每晚都跑来和我的狗一起睡觉吧?真恶心。地板那么硬应该也睡不好吧?」



「白色不是你的狗。」



「真是不死心。八房早就是我的了。」



坐在缘廊的伏姬单膝竖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俯视弟弟。



这对姐弟变得比幼年时亲近一些,偶而会像现在这样交谈。不过由于他们个性南辕北辙,往往一言不合,又双双沉默下来。



伏姬起身背对弟弟,打算回房。



「喂,钝色。」



又突然对弟弟说道。



弟弟只是一脸不耐地哼了一声,并未答腔。姐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见我跑过去?」



钝色冷笑:



「嗯,是啊。样子滑稽极了,呵呵呵。」



「我说你……那么可有看见一个怪女人走在我前头?她身穿褐色……嗯,和狸猫毛皮一样的亮褐色衣服,块头很大,而且挺丰满的。对了,她还梳了个和塔一样又高又尖的发型……」



钝色露出诧异的表情,摇了摇头。



「还有一只大狸猫,圆滚滚的,活像是妖怪……」



「那种鬼玩意谁看得见。」



钝色露出打从心底傻眼的表情仰望姐姐。



闻言的伏姬满脸遗憾说道:



「是吗?那么果然是精怪。你是睁眼瞎子,看不见阳间以外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钝色怒斥,伏姬在心里不耐地喃喃说道:(不是吗?你从没发现自己变成生灵夜夜游荡吧?)



「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我看是你傻人作傻梦吧!」



「你说什么!混小子!」



伏姬撩起睡衣衣摆,正要赏给钝色一拳……



寂寥的后院里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只有月光照耀他们两人……



此时却传来一阵呜喔喔喔、呜喔喔喔的女人呻吟声,听来充满悲伤,又似野兽的叫声。



「呜!」



钝色简短地哀叫一声。



怎么?又有别的妖怪了?伏姬皱起眉头,低头看见钝色一脸害怕地缩着脖子跑到狗屋里抱住八房,于是问道:



「……喂,刚才的怪声你听见了?」



钝色从狗屋里抖着声音回答:



「当然……」



伏姬的脸色倏然亮了起来,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



「怎么,原来你也听到了?那就不是妖怪,是活人的声音。」



弟弟和姐姐正好相反,脸色一暗,害怕地说道:



「我一直有听见。打从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天守阁都会传来这种声音,听起来好诡异。我最讨厌怪力乱神……」



「我听人说,天守阁里关着一个怪女人,是爹的妹妹,名字叫蓝色。这么一提,从前我爬上天守阁时,好像曾在途中的楼层看见什么。」



伏姬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赤脚跳下后院,硬生生将骨瘦如柴的弟弟从狗屋里拉出来。



「你干什么?住手,野蛮人!」



「咱们去一探究竟吧。既然你也听得见,那就不是妖怪,是个活生生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好奇吗?」



「不好奇。快住手……」



「胆小鬼,懦夫。我可是一点也不害怕。」



在伏姬的拉扯之下,钝色身不由己地走在缘廊,被他抱着的八房也睡眼惺忪地被迫作陪。



两人一狗就这么蹑着脚步,在乌漆抹黑的走廊前进。



一路上没有行灯,只能依靠记忆摸索,然而伏姬毫不畏惧地大步前进。钝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八房则是一头雾水,仍然善尽责任,乖乖地跟在主人后头。



通往城内的走廊和迷宫一样细长,伏姬在没有灯火的状态下走了片刻,终于抵达通往天守阁的楼梯。伏姬轻快地奔上楼,钝色则是一面咒骂,一面缓步跟上。走到半路八房蹲下身子,让钝色骑到自己背上。他们沿着楼梯环绕而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目的地。小窗外的月亮和郁郁苍苍的溪谷景色毫无变化,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狸猫作祟,害他们一直原地打转。



「对了,我说你啊。」



伏姬出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属于人世的黑暗。



「……干嘛?」



「你现在还想当妓女吗?」



「……」



钝色默默无语,在黑暗中点点头。伏姬笑道:



「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会懂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悦地沉默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目的地。



正当钝色怀疑天亮之前能否抵达之时。



黑暗的牢房就在眼前。



钝色叫了一声,定睛观看。



在些微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的,竟是光彩夺目的银叶——



牢房地上种植和银齿森一样的树木,弯着枝叶,局促地朝向低矮的天花板生长。



周遭是一片昏暗的银色。



明明没有风,牙齿状的叶子却沙沙摇晃,活像几百、几千个巨人呲牙裂嘴,默默嘲笑大费周章爬上楼的两姐弟和白犬。



仔细一看,有个骨瘦如柴的怪女人坐在粗枝上。她的双眼如同黑暗中的鬼火一般冷冷发亮,面无表情地俯瞰他们,仿佛已忘却所有人类的情感。



伏姬也倒抽了一口气,呆立原地。



三年前伏姬爬上天守阁时,曾经瞬间与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四目相交。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映着夜色,越看越像清澈的蓝色。



女人不知是三十来岁,还是四十来岁……她的老化方式和常人相去甚远,难以判断。女人的一头乌黑长发任意滋生,衣服本来似乎是鲜艳的蓝色,但已污损不堪。衣摆残破,从底下伸出的双脚细得教人于心不忍。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闪闪发亮。



然而黑色污垢之下的五官……



深邃的眼睛,偌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



和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和义实的长男——如今躲在伏姬身旁发抖的钝色也一模一样……



(天守阁的牢房里关个疯女人。)



小时候侍女说的故事再度于伏姬的脑海之中复苏。



(她年轻时,有次一时兴起进了森林,后来就疯了……)



不知不觉之间,伏姬开始发抖。女人的模样太过可隣,她的眼中蕴含一股非人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对了,娘曾说过,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身旁的钝色也一面发抖,一面望着树上那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伏姬漠然想道:



(那个女人就是她,没想到真有这个人。瞧她的样貌,铁定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她八成是爹的妹妹,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结果发疯的蓝色公主。)



女人甩着头发,一脸痛苦槌打扁平的胸板。



她似乎有话对仰望自己的两个小孩与狗述说,只见她表情一歪,张开嘴巴:



「呜喔喔喔,呜喔喔喔!」



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叫声。



「呜!」



伏姬率先发出尖叫。



长得和敬爱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牢房女鬼,试图从伏姬的胸中夺走她对父亲无邪的思慕、未来的希望及光辉的白昼世界。伏姬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后退两、三步。



钝色也张开嘴巴,呆然仰望蓝色漆黑的脸庞。



(这是恶梦。是某人的黎明幽梦——简直不像现实。活像是爹疯了,变成女人,弄得蓬头垢面,关在牢里。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脚跨黑马,驰骋于村落之间的里见义实。



结实的四肢,充满自信与慈爱的吊城之主。



仪表堂堂,不愧王者之名的男人。



眼前这个和他面貌相同,却是浑身污垢,散发野兽气味的怪女人究竟是谁……?



里见义实和里见蓝色。



他们仿佛打从神话时代便存在人世的光和影。



云朵随着夜风流动,月亮探出头来,照亮牢房。与少女时期无异的青涩及不安的光辉残留在蓝色的肮脏脸庞深处,清楚可见。



伏姬突然觉得胸口有股奇异的疼痛。



过去她从未想过……爹那过人的坚强,莫非的牺牲这个同父同母、留着同样血液的分身蓝色得来的?脆弱、悲伤、不幸,全都由蓝色在牢房里独自承受,吊城才得以维持和平……



(我干嘛想这些傻事?一点也不像我。可是,可是……)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这个蓬头垢面、眼睛格外清澈的女人睁大蓝色眼眸,从深渊凝视我们……



若是如此,伏姬又将属于繁荣的光芒,或是牺牲的阴影?



这不是靠着自己的意志选择,而是取决于命格……取决于各人的命运及国家时代的动向。



谁都不能保证,现在处于光芒之中的伏姬未来不会变成牺牲品,化为在牢房中度过一生的吊城怪物。



人是靠着意志而活,但是谁能扭转上天注定的命运?



「……姐!喂,姐!」



伏姬回过神来,发现嘴唇苍白、浑身打颤的钝色正在用力摇晃她。



钝色此时究竟想着什么,看见多么恐怖的幻觉,不得而知。



这对姐弟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过度无助与恐惧,和自己憎恨的对象紧紧牵手。接着他们让八房打头阵,头也不回地逃离牢房,连滚带爬地跑下天守阁的幽暗楼梯……



就在这一年——



春天一如往常,但在接近夏季时,太阳的威力却逐渐减弱,不知不觉间刮起冰冷的风,稻穗只能无力地摇晃瘦弱身躯。农田尽数结冻,百姓开始不安地议论纷纷。



前所未见的寒冷夏末结束。



伏姬的亲事终于谈定,对象是邻国安西景连的长子。先前也提过景连与义实年轻时便常一起把酒言欢,有着盟友之谊。这门亲事可增进里见与这个最佳邻国之间的情谊,可说是门难得的良缘。不过城中有不少人都说,真正的原因是义实舍不得让公主远嫁。



伏姬本人虽然点头应允,但是她究竟懂不懂联姻的意义,仍有待商榷。



秋天近了,稻穗依然瘦小,收成想必有限,整个村落遭到阴森的寂静包围。伏姬似乎也受到影响,变得文静秀气,时常独自坐在城里缘廊沉思。



晒得黝黑的皮肤渐渐变白,一头长发也在侍女勤于梳理之下散发光彩,静静端坐的模样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几个季节,伏姬的改变之大,不知情的人见到都快认不出她了。



八房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时而舔她的手背,时而淘气地摇尾巴撒娇。



伏姬有时会突然抬起脸来,摸摸八房的头。她的眼神相当沉静,与生俱来的烈性不知是消失了,还是有如沉入沼泽的重物一般沉进眼底。



每当伏姬摸头,八房便会眯起眼睛,垂下耳朵。



某一天——



伏姬没骑在八房背上,而是漫步于干枯的褐色草原。她和骑着黑马驰骋的里见义实擦身而过,隔了一下子,方才眯起眼睛回头看去。她的举止已和成年女子无异,显得从容优雅。



义实并未回头,只是轻快策马而去,离呆立原地的女儿越来越远。



当天晚上。说来稀奇,伏姬居然对替她梳发的年老侍女语重心长地说:



「呐,我……」



「哎呀?怎么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得离开自幼生长的吊城。」



「那是当然的。公主一直在这么气派的城里生活,除了偶而到空荡荡的草原玩耍,什么事都不知道嘛。」



「里见家代代守这座城池及山脚下的村落,现在是爹统治,将来则是由钝色继承,但我却得离开,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伏姬咕哝说道,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



沉静的侧脸浮现死心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地上的乐园,爹就像神明一样,治理着这块美好的土地。但是自从那一晚以来,我开始糊涂了……」



「咦?」



「啊、不。没什么。」



没错,那一晚——



当时伏姬的亲事尚未谈定——



她一无所知地爬上暗如深渊的天守阁牢房,发现了蓝色,父亲的分身。



那一晚的恐惧,让伏姬觉得吊城之所以日日散发不似人间应有的和平光芒,并非是因为地上的乐园,而是有个怪女人成为活祭品,关在天守阁里独自承受所有的不幸……



仿佛有人拿针扎个小洞,不祥、不幸与悲伤全都从那一晚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回头一想,丰饶的自然如同中毒一般枯萎殆尽,天候无故转坏,全都是不祥扩散的前兆。



伏姬深深地叹口气,她的双眸幽暗,却又绽放沉静的光芒。悲伤与迷惘将不久之前仍然天真无邪、毫无戒心的稚气公主变成成年女子。



冷夏带来的植物疫疾在里见家的领土扩散,然而找不到遏止的方法,只能放任一路恶化。秋天来临时,整个领土已经陷入收成无望的惨况。



里见家的广大领土哀叹宝贝公主即将离开,进行无言的抗议。城里的人心中都这么想,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亡灵吐出的死亡气息乘风飞去,将稻穗染成褐色……收成的季节到了,却不见稻穗垂头,只有迎着干燥的风发出的刺耳声音。



农田悲伤干涸,村民个个束手无策,草原彼端的银齿森林却一如往年,闪耀银光的叶片逐渐转为淡淡的桃红色,迎风鼓噪。



每当秋风像亡灵的气息一般吹起,坐镇丘陵顶端的吊城便左摇右晃。



伏姬变得文静秀气,家臣来去时悄然无声。曾几何时,侍女快乐的笑声也不复可闻。



里见义实一声令下,搬出粮仓的旧米。



过了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