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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起先,我完全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电话是北见夫人打来的。我只听得出她在道歉「给你添麻烦了」,于是反问:



「不好意思,你说谁来拜访?」



「对方自称是高越先生的妻子……虽然我还不确定。」



北见夫人我行我素,十分沉着。



「高越?」



「喏,就是那个高越胜巳啊。」



这几天,我不断与几乎是初识的人见面谈话,报上名字、听到对方的名字,脑袋有点饱和。高越胜巳?



停顿一拍,记忆总算成功对焦。是报纸贩卖店店员,足立则生杀伤案。高越胜巳不是那名死者吗?他的遗孀怎会去拜访北见夫人?



「我十分钟后过去!」



匆匆赶往,只见来到玄关的北见夫人,竖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我请她在屋里休息。」



新闻报导过,高越的妻子身怀六甲。我蹑手蹑脚跟着北见夫人进屋。



北见母子居住的都营住宅,摆有一张以前北见侦探接待访客的双人椅。那名女子就仰躺在上面,头枕着靠垫,一张毛毯从脖子底下盖到脚尖。大概是北见夫人帮她盖上的吧。



女子脸色苍白,眼周有黑影,似乎化着淡妆,但嘴唇严重干裂。我觉得仔细打量太失礼,别开目光。



我和北见夫人在厨房餐桌前悄声谈话。「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三十分钟前。她出现时便毫无血色,说要借洗手间,我马上让她进去。」



「是害喜吗?」



「她怀孕五个月,早过了害喜的阶段。」



玄关有一双民族风刺绣带滚边的可爱平底鞋。



「她真的是高越先生的妻子吗?」



北见夫人点点头。「她给我看过母子手册。由于没办理登记,她的姓氏不是高越。」



她名叫井村绘里子。



「可是,我想她就是和高越先生同居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



案发后的媒体访谈,以马赛克遮住井村小姐的脸,北见夫人应该不晓得她的长相。



「她有这样东西。」



桌上放着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北见夫人取出内容物。



蓝色封面上,中规中矩写着标题与日期。那是私家侦探北见一郎的调查档案。



「这是十月初足立先生来访时,我亲手交付的。井村小姐说,足立先生在杀伤事件前拿给她。」



我脑袋一团混乱。足立则生偶遇高越胜巳,前来拜访北见夫人,得知北见侦探去世的消息,只拿到一份档案,失望而归。后来,他设法(以极为笨拙的方式)不断与高越接触,却成为杀害高越的头号嫌犯,目前逃亡中。



「杀伤事件后,警方一直没来找我,原以为是足立先生的档案没被发现,其实是他交给高越胜巳的妻子。」



「这未免太奇怪。」我提出质疑,「读过这份档案,不就知道足立先生有杀害高越胜巳的动机?足立先生以前受骗,协助高越胜巳的不动产诈骗。档案上应该记载着事情始末。」



「所以,足立先生才会交给高越先生的妻子吧。」



为了揭露「你的丈夫曾涉足这样的坏事,是诈骗集团的一分子」,这一点不难理解,但井村绘里子为何没把档案交给警方,而是藏起来?



「不清楚她是否有意隐瞒,也许只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没有这份档案,足立先生也够可疑了,实际上他正受到警方追捕。就算她觉得高越先生那种不光彩的往事,不说出去比较好,亦是人之常情。」



「不,我是刻意隐瞒的。」



一道虚弱的话声传来。有时风吹过枯木间隙,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井村绘里子从椅子上坐起,毯子推落到膝盖,脚放下坐直。



北见夫人立刻走近,劝道:「不用勉强起来。」



「对不起,我没事了。」



她刚刚头晕——北见夫人向我解释。井村绘里子似乎觉得很冷,北见夫人扶着她的背说:



「我来开暖气。」



北见夫人操作遥控器,挨坐在井村绘里子旁边。房间狭窄,厨房和客厅的距离也近,我决定不要太靠近两位女士,留在厨房椅子上。



「敝姓杉村,曾委托北见夫人过世的丈夫调査,与他交情不错。」



井村绘里子垂着头,环抱身体点点头。



她腹部的隆起并不明显,菜穗子怀孕五个月时也是这样。身上盖着毛毯,与其说是孕妇,更像是病人。



「我一个人实在不安,所以请他来支援。」北见夫人柔声解释。「外子的工作我完全不清楚,但杉村先生帮过忙,对这些事情颇了解。」



这些事情是哪些事情?听起来有点含糊。



「方便请教你一些问题吗?如果觉得不舒服,请立刻告诉我。」



好的,井村绘里子细声细气应道。



「这份档案,是足立则生给你的吗?」



她又点点头。



「什么时候?」



「案发一周前。」



中午买东西回家,足立则生追上来。



「他表示没有要做什么,叫我不要害怕,浑身冷汗。看上去反倒是他怕极了。」



她的语调像念稿般平板,但感觉不到迟疑。



「他开口请求:太太,拜托,请看看这份文件。」



足立则生把档案塞进她的购物袋,她无法拒绝。接着,足立则生便转身离开。



「我考虑要和高越商量,可是……」



她对档案的标题颇在意,忍不主打开。



「然后,我终于明白高越和那个人起争执的原因。」



井村绘里子的眼神茫然,落在脚边。



「你有没有告诉丈夫这件事?」



沉默片刻,井村绘理子开口:「我没马上告诉他。一提到足立先生,高越就会勃然大怒,激动不已。」



——那家伙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动手?他说些什么?



「那个时候,你丈夫和足立先生已发生好几次冲突吧。」



「高越说:那个男的在跟踪你。」



此时,井村绘里子第一次抬头看我。「请不要叫他『你丈夫』。」



北见夫人不禁眨眼。



「我不是高越的宠物【注:日语中,先生、丈夫亦有主人之意,所以井村绘里才会这么说】。」



轮到我忍不住眨眼。我知道有些女性和夫妻基于某些观点,嫌恶「夫君、贱内」之类的称呼。不过,为了主张这种观点,当场抬出「宠物」的字眼,未免太极端。



「抱歉。」我行一礼。「那么,后来你也没向高越先生提起档案的事吗?」



井村绘里子垂下头,垮下瘦削的肩膀。室内因空调渐渐暖和,但她依然感到很冷。北见夫人拉起毛毯替她盖上。



「我……曾觉得可疑。」



树干中央开了个洞。在寒风中颤抖、形单影只的瘦弱树木,叶子片片飘零。无力落地的叶子也已枯萎。从小声讲述的井村绘里子身上,我联想到这样的意象。她本身,以及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都是干枯的。



「你是指高越先生吗?」北见夫人问。



「他有钱和没钱的时候,落差非常大,而且好像经常换工作。」



「你们交往很久吗?」



「我和他约莫是三年前认识。他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语毕,她的眼神淡淡含笑。



「我完全不适合当酒店小姐,业绩非常差,没办法在同一家店久待。可是,每次换店,高越就会来赏光指名我。」



我默默听着。



「他就是这么重视你吧。」北见夫人微笑,缓缓抚摸井村绘里子的背。「你们交往三年,一起生活,也有小宝宝,想必很幸福吧?」



听到「幸福」两个字,井村绘里子忽然睁大眼,仿佛在端详过去,再次确定那是否称得上幸福。



「我们会同居,是因为我怀孕。搬到那栋公寓前,我是一个人住。」



房租那么贵的公寓——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配不上,可是高越乐昏头,说要让我们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长大。」



家电和家具,都是在搬到那栋豪宅时,高越花钱新买的。



「他开口闭口就是『我们结婚吧』,可是我……」



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我晓得不办结婚登记,小宝宝就太可怜了。不过,我实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生下高越的小孩。怀孕是个过错,告诉高越,也是个过错。」



早知道就打掉,她低喃。话声干枯,眼神干燥。



「所以你们没去登记?」



北见夫人的问话,也变得轻声细语。



「高越找到那栋公寓,办理租屋契约时,他的公司遭举发。」



他在一家贩卖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说是新产品广告违反药事法。他们宣传,只要吃那款产品,癌细胞就会消失。」



这类夸大广告并不罕见,这类检举也不稀奇,应该没变成大新闻吧。我没印象,北见夫人似乎也不知道。依我的调查,那家公司的官网并未登出类似的道歉启事。



「我非常讨厌那种事。」井村绘里子摇头。「我希望他辞职,质问那不是诈骗吗?可是,高越说那是广告代理商擅自做的宣传,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频频眨着干燥的双眼。「我觉得这个人果然不对劲。他自称是脚踏实地的上班族,但不是在公司上班的人,就是脚踏实地的好人吧?在形同诈骗集团的公司上班,明明知情却助纣为虐,跟骗子没两样。难道不是吗?」



我以为井村绘里子终于停止眨眼,没想到她脸一歪,笑出声。



「不是跟骗子没两样,高越真的是个骗子。看过档案,我总算明白。他在认识我前,就靠诈骗赚钱;认识我后,为我在店里砸下的钞票,也都是骗人赚来的。」



她发出痉挛般的刺耳笑声,突然撝住脸。



「我居然和一个骗子上床,还怀着他的孩子,怎么办?」



她抱住头用力摇晃,然后挺起身体,几乎要咬上去般逼近北见夫人。



「那份档案是真的吧?上头写的是真的吧?」



北见夫人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左手温柔地按着她的胳膊。



「你上门拜访,就是想知道这件事吧?」



井村绘里子的眼眶湿润,一次又一次点头。「是足立先生告诉我这里的。」



拿到档案三天后,井村绘里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被叫住。虽能理解足立则生的心情,但观察井村绘里子的行动,在她身边徘徊,遭指控是跟踪狂,或许也是自找的。



——太太,你看过档案吗?



「我说想和写这份档案的人碰面,进一步了解,不料足立先生表示……」



——那名侦探已过世,可是他太太还在。她应该会告诉你,她丈夫生前是个正派的侦探。



「他要陪我一起来,但我拒绝,请他告知地点,并表示我会独自前往。可是,足立先生担心我只身行动,于是我回嘴说会带高越同行。」



足立即生非常惊呀。



——高越承认那份档案是真的?



「他似乎认定高越不可能承认。大概是我很激动,脸色骤变……」



——对不起,你先冷静下来,这样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我匆匆逃回家,但他当时的表情,像随时会哭出来。」



即使和周围的人沟通有问题,足立则生并非心性恶劣的人,反倒具备有些不知通融的强烈正义感。他应该晓得高越胜巳的所作所为,井村绘里子没有任何责任。尽管明白,却不断纠缠她,向她揭露腹中孩子父亲的过往,他或许也感到羞耻。



「绘里子小姐,我端水给你好吗?」



听到北见夫人的话,不等井村绘里子回话,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拿起倒扣在沥水篮的杯子,我扭开水龙头,北见夫人的话声传来:



「杉村先生,请倒宝特瓶的水。那是天然水。」



我倒好水,只见两名女子依偎在沙发上。空调静静吐出暖风。



「常温的水比较好,喝太冰对身体无益。」



北见夫人把杯子交给井村绘里子。接杯子的手颤抖,嘴唇也在发抖,井村绘里子像刚学会怎么用杯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啜飮。



「绘里子小姐,你一个人住在公寓吗?」



井村绘里子拿着杯子点头。



「有没有人能陪你,或让你寄住?父母或兄弟姐妹住在附近吗?」



冷不防地,仿佛刚喝下的水直接溢出,泪水滚落井村绘里子的眼眶。



「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已过世。」



她的话声哽住,眼泪滴进水杯。



「我小学二年级时,他们被债务逼得一起自杀。」



父亲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她哭着继续道:「虽然规模小,不过在当地颇有名,专门制作泥水匠的抹子。利润很少,日子总是勉强过得去而已,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亲。」



他是被骗了,井村绘里子悲痛道。



「他碰上支票诈骗,背负一大笔债,房子和工厂都遭查封。」



北见夫人搂住她,像拥抱一个被恶梦惊醒而哭泣的孩子。



「——你一定很难受。」



「我没有人能依靠。因为欠债,亲戚都对我非常冷漠。我一直是一个人活过来的。我没上过什么学,找不到工作。即使明白自己不适合,还是只能做酒店小姐。可是、可是……」



我活得正正当当。



「我一个人活得正正当当,怎会跟那种——」



那种诈欺师。



「我跟一个能够满不在乎行骗的男人在-起,甚至怀上他的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她哭着不停地问,双手抓住救命绳般紧握杯子。北见夫人温柔地拿开杯子递给我,使个眼色,我点头回应。我们的想法一致。



我尝过那种膝盖颤抖,或者说膝盖以下瘫软的滋味。



那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也不是初次经历的感觉,我碰过两三次。当谜团解开、迷雾散去,看见原本隐藏的事物时,总会陷入那种感觉。



「爸妈一定很气我,他们绝不会原谅我。」



「不会的,没有那种事。」



北见夫人吟唱似地说,哄婴儿般轻轻摇晃她。



「你就是没有别人依靠,才会过来吧?」



这个选择是对的。



「你-直独自承受,一定很苦吧。你哭没关系,但千万不能认为爸妈在生你的气。他们怎么可能不原谏你?爸妈会担心你。他们担心你,也担心你肚里的孩子。」



毕竟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和孙子啊,北见夫人笑道。井村绘里子紧紧抓住她。



「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



「我拿出档案,高越吓一跳,却还想笑着隐混过去。他说足立则生脑袋有病,怪我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这根本不像诈骗那么严重。」



对她来说,那番话也形同诈欺。



「高越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我以前告诉他,结果他为我哭了,觉得我实在太可怜,然而……」



他却在她的面前,辩称自己做的不是诈骗那么严重的事。在她眼中,这才是诈欺。



「我提出分手,表示要搬出去。」



「高越先生阻止你……」井村绘里子紧紧抱住夫人,我对着她的背继续道:「但你是认真的。」



井村绘里子咳嗦似地吸气,抽噎又颤抖,仍接着说:



「高越一阵慌乱,气急败坏。他认为我不可能独力养育宝宝。」



——你要怎么生活?那宝宝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乱来?开什么玩笑!



「没错,开什么玩笑。我告诉他,我是认真的,会独自养大孩子,不会让孩子变成跟你一样的人渣。」



就算被骂人渣,高越胜巳依然笑着。你一个人才养不起,明明是个落魄的陪酒小姐。



——你跟你爸妈,都是抽到坏签。不过,我会帮你补回来。我是要让你幸福啊,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乖乖听话?



——这世上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钱。弱者只能任强者剥削。



谁教那些人笨,活该被骗。



「我气昏头……」



回过神时,拿着厨房的水果刀。



「我高举刀子吼着,如果他不肯分手,我就要去死。我是认真的,没想到高越扑上来……」



换句话说,那并不是预谋,而是一场意外。高越胜巳想抢下井村绘里子手中的刀子,绘里子抵抗,两人扭打之际,刀子刺进高越的胸口。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高越的左胸插着刀子,衬衫渗出血。但他站得挺直,张开双手,不明白自己发生什么事。



「他还会说话,也没倒下,只是傻在原地,感觉似乎没那么痛。」



人被刀刃刺中死亡的情况,大部分是失血过多。若是剧痛或一口气大量失血,引发失血性休克,会失去意识,不尽快抢救就会丧命。



但偶有刺入的刀子堵住伤口,发挥栓子作用的情形。虽然是暂时性的,但本人不会感受到太大的创伤。当然,体内已缓缓出血,要是拔掉刀子,就会血流如注,也会产生剧痛,必须让插进身体的刀子维持原状。



「他反复安慰我:『不要紧,绘里子冷静点。』」



——我没怎样啊,只是有点痛。没事的,别叫救护车。



「他表示会想办法解决。」



实际上,他的确想到一个很棒的「办法」。



高越胜巳认为,只要推给足立则生,坚称是他刺伤的就行。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是,高越胜巳把混乱的井村绘里子留在原地,重新穿上外套,遮住插在身上的水果刀,走出公寓。



「他吩咐我,在他回来以前,绝对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见任何人。」



然后,他前往足立则生工作的报纸贩卖店。



单程距离一百公尺。平常的话,应该是再轻松不过的路程。然而,高越胜巳胸口插着刀子。即使运气好,出血被堵住,一旦走动就不可能不疼痛。



「高越先生平常注重健康吗?比方在慢跑之类的。」我出声。



井村绘里子点点头,流露「为何问这种问题」的困惑眼神。



「他是健身房的会员,很在乎身材,认为有啤酒肚很逊。」



大概是幸运,再加上平素的锻链吧。肌力强,心肺功能佳,而且体力充沛。多么惊人的体魄,多么敏捷的思绪啊。



刚出事的时候,高越胜已脑中浮现的解决之道,确实是神来一笔。只要全部赖到足立则生头上,不仅能守住井村绘里子和肚里的孩子,还能除掉惊扰他人生的绊脚石,真是一石二鸟。



「高越先生知道足立则生有伤害前科吗?」



「当时他曾提及,说没问题,警方一定会怀疑他。」



如果蒙上莫须有的嫌疑,足立则生会全力辩驳,也会吐出与高越胜巳的宿怨,有这样的风险。



然而,若足立则生逃亡,情况就不同。



高越胜巳脸色大变,闯进报纸贩卖店骂人,大叫「他想杀我」,再落荒而逃。这出戏最大的目的,当然是做给周围的目击者看,但应该有次要的目的:让足立则生发现自己被逼到棘手的死胡同。我陷害你喽,你要怎么办?



足立则生选择逃亡。高越胜巳是不是早料到这种可能性?他以前利用过足立则生,再次利用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对足立则生的个性了若指掌。在高越眼中,足立则生只是颗棋子、受骗的傻蛋。受骗的人是自己笨,上当也是活该。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但高越胜巳仍握紧井村绘里子的手,反复叮嘱,要她套好说词。非常简单,弄对顺序就好。我回家,听到你又被足立纠缠,火冒三丈地跑去找足立算帐,却被那家伙刺伤。记住没?这就是事实。那家伙是騒扰你的跟踪狂,记好了吗?



「他摇摇晃晃,与其说是坐下,更像是腿软,可是嘴巴还讲个不停。他求助般抓住我的手……」



井村绘里子的手往孕妇装抹了抹,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仿佛那污秽残留至今。



「他不停强调是为了宝宝,为了宝宝……」



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不再出现泪痕。从眼睛和嘴唇吐出的话语,也都干透。



「刀子呢?你拔起来了吗?」



不能就这样扔着,那是凶器。如果被发现凶刀来自高越和井村的自宅,那场戏等于白演。



井村绘里子眼神迷茫飘移,摇摇头。



「是他自己拔的。」



流好多血。她低喃着,双手掩面。



「他要我把血冲干净,我照做后,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把水果刀是高越胜已为两人的新生活买的,是银器餐具组之,收放在天鹅绒内里的盒子。刀子至今仍放在原处,警方没怀疑,也没进行调查。



井村绘里子浑身发抖,北见夫人抚着她的背。



「我知道刀子一拔掉,他的性命也会跟着消逝。」



——啊啊,他要死掉了。



「地板上蓄积出血泊,愈来愈大,可是我……」



还在洗水果刀,擦干后放进收纳盒。



「是为了宝宝,为了宝宝……」



低沉的呢喃也在颤抖。



「全是为了宝宝。原本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生,那个时候,却满脑子想着是为了宝宝……」



她放下手,垮下肩,抬起头。那双眼睛十分空洞,没有注视任何事物的力量,尽是一片虚无。



「如果说出一切……」



她又开始摇头,似乎没办法静静不动。



「我的宝宝就会变成诈欺师的小孩、杀人犯的小孩,岂不是太没天理?」



听见她不寻求回答的呢喃,北见夫人意外强烈地反驳:



「没错,太没天理。你的想法错得离谱,宝宝是你们的孩子,但孩子不是生下来背负你们的罪。」



井村绘里子顿时一愣,眨眨空洞的双眼,望向北见夫人。早该干涸的泪水又涌现。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画面。奢华的公寓一室,倒在血泊中的高越胜巳。他逐渐死去,生命慢慢脱离身体。井村绘里子望着这一幕,是不是也像这样不停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时间冻结般,只有两人的场面。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靠近。



她以为不可能顺利。



她以为一定会有人怀疑,识破真相。她以为这种谎言不可能成功。



然而,没有人怀疑她,没有人揭穿她。



「我一直在撒谎。」



因为肚里的孩子父亲命令她这么做,恳求她这么做。



「每个人都被我骗了,却没人发现。大家都对我好,同情我。」



可是——井村绘里子抱住肚子。



「这孩子知道我是个骗子,因为他流着我的血。我不能再继续骗下去。」



井村绘里子放声大哭。这不是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子的哭法。在她腹中成长的孩子,不久足月呱呱坠地,过两、三年后,一定也会是这样的哭法吧。妈妈,我跌倒了。妈妈,肚子饿了。妈妈、妈妈、妈妈。



「那就不要再继续撒谎。你已这么决定,对吧?所以你才会过来这里,不是吗?」



井村绘里子紧闭双眼,不断点头。



「我们去找警察吧,我陪你。」



在母女般相拥的两名女子旁,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桌上的档案——北见一郎留下的档案。







报导非常迅速。尽管这起案件十分离奇,报导内容却相当正确。



这表示井村绘里子的供述就是如此前后一贯,値得信赖吧。傍晚的新闻只有相关事实的报导,但晚上九点的新闻,还播出捜査总部的记者会情况。



我没告诉妻子,我也参与此事。光是公车劫持事件和「特别命令」,就够让她操心的。我在书房用电脑偷偷看新闻,看到搜查总部负责人回答记者的问题,说警方并未认定列为重要关系人、下落不明的足立则生就是命案嫌犯,忍不住苦笑。



虽然从谎言中解脱,但井村绘里子的未来绝不能说是光明的。她的决定很正确,为了总有一天能够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这是必要的,只是需要时间。不游过苦水,没办法取得甘甜的水。



对于未曾谋面的高越胜巳,我怀有一种感叹。对他的智慧与行动力的感叹。难道他不能将才智发挥在更好的地方吗?虽然这样的喟叹于事无补。



被骗的人是自己活该。



他应该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井村绘里子吧。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打造幸福的人生吧。当他发现两人的价値观——说是正义感也行,南辕北辙时,一定打从心底惊讶不已吧。



我没办法对这孩子撒谎。



我灵光一闪,梭巡起书架。那是几年前的事?我和菜穗子一起去上野的美术馆参观林布兰展,买了画集。



我翻找到的作品,是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画作《圣彼得不认主》。这么说来,我们曾聊到,总有一天要去当地看原画。



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中的大弟子。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原本是乡下的渔夫,是个朴实的中年男子。



拥有强大权力的罗马帝国,对基督教警戒日益加深,展开打压与迫害。耶稣即将被捕时,十二门徒各别表达自身坚定的信仰,发誓效忠耶稣,但是「神子」已看透弟子心中隐藏的迷惘。



用三十枚银币卖掉耶稣的背叛者是犹大,但彼得也背叛过耶稣。耶稣被官员和群众抓住,只有彼得直到最后仍跟随在耶稣身边。然而,经过一整夜严厉的讯问,他终于屈服,发誓自己绝不是耶稣的弟子。在这桩悲剧发生前,耶稣早预言此事。



「在鸡啼前,你将三次不认我。」



对于自己的谎言,及心中的想法遭耶稣看透,彼得羞愧难当,后悔不已,说出真相后,被倒吊在十字架上殉教。建在他墓上的,便是基督教的大本营,梵谛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



圣人彼得是个骗子,是为自身谎言悔过的人。他一度为求苟活而撒谎,最后无法背负谎言活下去,选择壮烈牺牲。



林布兰画笔的魔术建构出的美丽明暗中,《圣彼得不认主》里的彼得撒谎:「我不认识什么耶稣。」遭官员拖走的耶稣,回望彼得。光打在耶稣的脸上,彼得的脸则没入阴影。



真实与欺瞒,生与死,人心的坚强与脆弱。这是将种种对比的瞬间切割下来的美丽名画,但菜穗子不是很喜欢。她认为这样太残酷。



——其他门徒都逃走,只有彼得留在耶稣身边不是吗?由于他坚持留到最后,才会禁不起严厉的逼问而撒谎。



——如果彼得胆小一点,根本不需要撒谎。因为他有勇气和信念,落得备受侮辱折磨的下场。因为他是个正直的人,结果背上了罪。



这太令人难过,菜穗子说。



谎言之所以会摧残人心,是因为谎言迟早会结束。谎言不是永远的,人没那么坚强。愈想活得正直、活得善良,不论是如何逼不得已撒的谎,还是会无法承受重担,总有一天会道出真相。



既然如此,能够不把自己的谎言当成谎言、能够摆脱谎言重担的人,不是幸福得多?



不管是怎样的彼得,都有回头注视他的耶稣,所以我们才会无法承受谎言。但是认为自己没有耶稣、不需要耶稣的人,将肆无忌惮吧。



井村绘里子可以选择贯彻谎言,因为肚里的孩子一无所知。不能对孩子撒谎,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或许当孩子长大成人,会希望母亲贯彻她的谎言。或许孩子会责怪母亲为何不撒谎撒到底,保护他的人生?



真相绝不美丽。世上最美丽的不是真相,而是没有终点的谎言。



摆在旁边的手机响起。



显示的是北见家的号码。接听说「我是杉村」,传来的却不是北见夫人的话声,也不是司。



「杉村三郎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