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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柏木的这种态度,让你很吃惊吧?“



神原和彦抬头仰望井上法官。银边眼镜后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坚定,毫不动摇,仿佛在说:说吧,全都说出来!我会好好听着。



“我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不理解柏木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是吗?”



神原证人点点头。



“你想过要去理解吗?”



“我认为我想过。可是……”神原和彦将目光投向远方,“在我还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时,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纪央热泪盈眶。沟口弥生一副马上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紧紧攥着蒲田教子的手。



陪审员们相互靠紧身体,仿佛在互相寻求帮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视我。我们之间不存在共同语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他觉得,我是杀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认为,正常、优秀、感觉敏锐、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与学校格格不入,没有朋友,稍有不慎就会与人发生冲突,不得不深陷孤独之中。



自己成了这副模样,神原和彦这个杀人犯的孩子为何能够积极乐观地生活着呢?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挂着幸福的笑容?



这不公平。我要纠正这种不公平,要将神原和彦推入与他身份相符的深渊。要让他体味苦恼和孤独,然后,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家伙可是杀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听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着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



“流血了!”



不知不觉间,健一紧紧握住拳头,用力过度,指甲嵌进掌心,鲜血直流。



“正像刚才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神原和彦继续说。



幸好神原没发现。凉子在看着自己。健一用毛巾擦掉血迹。



“那个游戏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柏木并不希望我完成游戏后还能精神抖擞地回来。他希望我中途崩溃,希望我做逃兵。他认为我一定会那样,可我并没有。”



“于是他对你发火了,是吗?”藤野检察官缓缓说道神原证人了点头:“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觉得一切都让人恶心,一切都难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这种地方来,真不知在发什么神经。”



这句话不像证人与检察官之间的对话,语气中分明带着初中男生对亲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发牢骚的亲近感。



“我对柏木说,我无法和你继续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想马上回家。”



“柏木有什么反应?”



“他非常生气,大声叫喊。我不管他,只顾朝楼梯那边走。于是柏木他……”他的嗓音发颤了,“他爬上铁丝网,说是要跳下去。”



仓田真理子闭上了眼睛,向坂行夫捂住了脸。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过去,下到铁丝网外侧。见他爬得这么快,我愣住了。当时天气很冷,手都快冻僵了,他竟然能这么快就翻过去。于是我想到,柏木应该不止一次翻越过这道铁丝网,以前肯定也翻过。”



“想跳楼自杀?”



“估计是吧。”



站在屋顶边缘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紧紧扣住铁丝网,脸色惨白,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神原和彦。



这时,夜空中飘起雪花,脚下被淋湿,有些地方开始结冰。



“他说,如果我回去,他就马上跳下去。”



“你觉得他当真吗?”



“是的,我认为他是当真的。”



“你没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吓唬人吗?”



“要吓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藤野检察官稍事停顿,留出一小段间隙。



“你觉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神原和彦看着陪审团。陪审员们也都注视着他。



“我对他说,‘随你的便。’”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一声略带压抑的悲鸣。听到这声悲鸣,神原的脸变了形。



“我说,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说完,我跑下楼梯,一直跑到学校外面,跑回了家。”



“没有回头看看吗?”



“没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这段时间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有听到。当然,或许是我没注意到。”



昨天他说,自己一路跑,不停飞奔,耳朵里灌满风声。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仿佛要从检察官的提问下逃走一般。因此,提问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回答了。



“你在屋顶上总共待了多久?”



“准确时间不清楚,感觉似乎挺长,但由于一见面柏木就在生气,我们很快吵了起来,我自己也很性急,估计实际时间并不长。”



神原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看了看法庭里的挂钟。



“回到家的时间是4020电子书十分,这个时刻我记得很清楚。”



“以你的脚力计算,从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十分钟不到。那天夜里虽然在下雪,可路上还没有积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计就这么多时间。”



“这样的话,可以认为你在屋顶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钟左右。”“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柏木坠楼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证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这个姿势,沉默良久。



“你觉得害怕吗?”



“是的。”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



“是的。”



“这件事,你对什么人讲起过吗?比如你的养父母。”



“没有。我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一点半到4020电子书过后的时间段内经历的一切,是吗?”



“是的。”



“那天在楼顶,只有你和柏木两个人?”



“是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



“柏木是主动翻越铁丝网,并声称要跳下去的,是吗?”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



“我没有推他。”



“你也没有看到柏木从屋顶坠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里,你在屋顶上没有遇见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吗?”



“是的。”



“你没有遇见被告?”



“是的。”



“你没有遇见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没遇见桥田佑太郎?”



“是的。”



“他们都不在那里,是吗?”



“是的。”



“被告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这一点,对吗?”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来,气势之猛,差点掀翻桌子。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他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把推开身前的桌子,朝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猛扑过去,“你他妈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说出来!”



旁听席开始骚动,人们纷纷起身,陪审员们也跟着站了起来。男生为了保护女生,主动挡在了她们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证人衣领的同时,井上法官发出怒吼,法警山崎晋吾跑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松开神原和彦,疼得直叫唤。山崎晋吾压制住他,将他的双手反扭到背后,紧紧扣住。俊次又号叫起来:“你干吗?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刚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领处,直愣愣地站着。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红红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将他带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你算什么辩护人?你是个骗子!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咒骂、号叫、唾沫四溅。山崎晋吾提起狂暴叫嚣的俊次。俊次依然满脸凶相,大汗淋漓。



“等等。”胜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后,一直跑到证人席旁,“等一下,别把俊次拖走啊!”



“陪审员,马上回归座位!”



“俊次说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胜木陪审员,快坐下!不然的话,你也退庭吧!”



胜木惠子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来。仓田真理子和山野纪央跑上前去,两个人一起搂住胜木惠子的肩膀,将她带回陪审员席。



“胜木,你一定要坚持住。”山野纪央的话音明亮清澈,“就算是为了大出,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可场内的喧嚣一时竟很难平息。健一闭上眼睛,不停做着深呼吸。掌心传来阵阵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证人,你还能继续作证吗?”



听到井上法官的问话声,双手紧抓证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头。“可以,我没事。”



“检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凉子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听到了法官的催促声,她睁开眼睛看着神原证人问道:“那天夜里本校楼顶所发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个秘密,不是吗?”



“是的。”



“你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礼了吗?”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的?”



“我想,”证人的声音噎住了,“我至少应该去谢罪。”



“对于柏木的死,你认为自己有责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责任。”



山野纪央摇了摇头。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检察官用力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时,语调变得愈发平稳。“证人,你是主动前来参与校内审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动要求担当被告的辩护人。事实就是这样的?”



“是的,一点没错。我依据自己的意愿成为了大出的辩护人。”



“这是为什么?”藤野检察官问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并且一直将其隐藏。柏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谁都不会知道真相。你为何要主动参与到校内审判这种麻烦事中来呢?”



“因为我对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证人的话一点都不含糊。



“所以,你决定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是的。”



“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不是还有其他手段吗?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说明真相,或者去警察署。”



“如果采用这些办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够传到学校,或住在本地区的各位的耳中。”



他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申诉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无根无据的传言和怀疑。如果我只向少部分人公开真相,便达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说得极端点,即使我决定公开真相,也可能会被告知: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旧事重提?你还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证人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哦,不,次序似乎颠倒了。请允许我重新说明。”



这种地方又再次体现出神原辩护人的本色。



“刚开始,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我不说出来,似乎并不会败露,自己也不会遭人怀疑。可这样只会使我越来越痛苦。”



他昨天当着凉子和健一的面是这样说的:就像脖子上戴着一个看不见的项圈,每天早上睁开眼,每当想起柏木,项圈就会收紧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断地越收越紧。



可即使如此,时光仍在流逝。有时会突然毫无感觉,早晨起来,发现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不怕了,再次回归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并不会长久。这种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抛开所有重负的错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就又开始收紧了。



“这起事件没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终。柏木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此后的举报信骚动、浅井松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伤,还有《新闻探秘》的报道,直到整个三中都中了这起事件的邪。”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痛苦不已,惊恐万分。除此之外,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话语来表达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觉到那个项圈了吗?



“我做了很多思想斗争。我对自己说:明天就去见柏木的父母,向他们和盘托出;明天要去警察署,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



就在犹豫彷徨的时候,我听到了校内审判的消息。



“这所学校里也有我上龙泽补习班时遇到的朋友。我希望了解这方面的信息,便向他打听校内审判方面的事。他说是初三的学生自发举行的活动。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为大出辩护?”



“不,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当时我心想,即使我不说出来,大出也能在校内审判中,在大庭广众之下洗刷冤情。毕竟本就是凭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有人会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骚动得以平息。这就是神原和彦当时的期待。



“可是,校内审判似乎举步维艰。没人参加,还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对。”



“当初确实是十分艰难。”



“我当时非常担心,想了解具体的进程。于是让朋友带自己来参加校内审判的准备会议,发现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大家乱哄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于是,出于一时冲动……”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当辩护人,便立刻自告奋勇地报了名。我那时还是觉得自己用不着说出真相。就算继续隐瞒真相,也能搞好校内审判。”



可正式参与后,这种想法立刻发生了改变。



“着手准备时,进人事件的内部一看,我发现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学生的心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如果早一点公布真相,浅井松子就不会死去,也不会有人写举报信,井口更不会受重伤,桥田也能正常上学。”



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由于自己的胆怯与懦弱导致的结果。



“于是我想,就让这个法庭揭露真相吧。”



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问:“你认为我们能够做到?”



“事实上不就已经做到了吗?”神原和彦说着,像是要鼓励检察官似的对凉子笑了笑,“说老实话,我有点着急。因为终审临近,你们却还没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电器店的老板主动找来,我还想,或许我得主动向你坦白。”



“多谢夸奖。”凉子脸上没有笑容,“总算没让你失望。”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了痉挛似的喧哗,又立刻恢复了平静。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说:我察觉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这个辩护人身上的异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检察官轻轻哼了一声,“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在本地,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受点冤枉也不为过,你又何必为他出头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个傻瓜,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法庭里呢?他要是能亲耳听到这句话,该多好啊。



“他没有杀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内心苦闷不已。这可不是一句‘不为过’就能带过的。”神原证人清脆的声音传播开去,“而且不止于此。在开展校内审判的准备工作时,在法庭审理进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我渐渐能清醒、客观地认识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



神原和彦双手抓住证人席的椅背,奋力站稳身躯,仿佛在支撑自己不被洪水冲走。



“这种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在我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对柏木的死,我到底负有怎样的责任?我心里虽然明白,可又不知该如何付诸言语。这时,律师今舒先生的证言给了我巨大的帮助。”



这时,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纪央突然“啊”了一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动作,对她点了点头。



“今野先生不是说明过‘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吗?”



陪审员们都瞪大了眼睛,脸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对柏木做的,就是这个。”



当时,在屋顶上……



“柏木下到铁丝网外侧,双手紧扣铁丝网。下雪的半夜时分,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面对如此精神状态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彦转过身去,撇下他独自离开。



“当时,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冻僵抓不住铁丝网,或脚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险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却在这种情况下,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奔跑着逃出学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胜其烦,对柏木充满厌恶。我讨厌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样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对他说了出来。”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抛下需要他人帮助的柏木,会令他走向死亡。可我还是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杀人意图。”



陪审员们都愣住了,连哆嗦也不打一个。



“是我杀死了柏木。我必须将这一点通过法庭公之于众。”



藤野检察官沉默不语,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自己。不一会儿,她用与此次询问开始时同样平静的口吻呼唤证人。



“神原证人。”



“在。”



“你宣过誓。”



“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没有撒谎。”



“你的证言,不是为了替被告辩护编造的谎言吧?”



神原和彦微微一笑,这正是他做辩护人时的微笑。



“不是编造的。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直截了当,倒不如说是过于实在了。



“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神原和彦答道,“为了从谎言中解放出来。即使作了必要的谢罪,也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谅解,但这样做至少有了谢罪的机会。我的父亲……”他放低声音,“由于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终葬送了我母亲的性命。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时,我想他一定万分恐惧。”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他应该接受处罚。可我父亲太懦弱,他受不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并没转嫁责任。他虽然懦弱却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觉得我也有那么做的必要。如果还来得及,我必须清算自己的过失。”



藤野凉子点点头,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将报纸上有关神原证人亲生父母的报道,以及证人家庭成员的照片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轮到野田了。”



所有来场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还能作怎样的交叉询问呢?自神原当上检方证人之时,一切已完全颠倒,这在真实的法庭上绝对不可能发生。



昨天他们商量好,此时健一要从辩护席上站起身说:“不需要交叉询问。”因为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却有话要说,也有问题要问神原,还希望让整个法庭都能听得到。



“请问证人,”健一刚开口,神原和凉子便立刻面露惊讶之色,”你觉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吗?”



“啊?”神原和彦不由得拉高音调。



“在过去的某个时期,你们或许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听了你刚才的证言,我认为,至少从柏木向你提出做游戏的时刻起,或者说,自从他拒绝上学,开始与正常生活的你拉开心理距离的时刻起,柏木已经开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这个词太过强烈,换成‘没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证人嘟嚷道。他并非不明白健一的话语,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痛苦,你却愉快又充实地过着每一天。这令他羡慕又沮丧,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这样的,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神原和彦的目光游移不定。他没有回答。



“那天在楼顶上和柏木交谈时,你不是感觉到柏木在蔑视你吗?你刚才这样说过。”



“是的。”神原和彦低声应道。



“你认为,这其中是否夹杂着他对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头看了看凉子。凉子颇觉不安地皱起眉头。健一握紧拳头,手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与你在屋顶上的见面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不是吗?”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戏,要让你震惊,让你失魂落魄。他是为此才这样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气,提高嗓音:“那天夜里,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许他还想葬送别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浑身颤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毕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柏木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你被十万火急地叫了出去,内心十分困惑。更何况完成那场游戏的你原本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让神原和彦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之后,还不让他休息,非要他到学校里去,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计吗?



“更何况,你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家门,心中既内疚又恐慌,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神原脸上泛起责难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讲什么?



“你之前的证言已经证明,柏木对死亡相当感兴趣。他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希望体验这样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着的实感。”



“请稍等一下。”



健一无视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审员,请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沟口弥生,就连一直冷静沉着的蒲田教子也俨然一副脸色惨白的模样。



“请问证人,”健一面向神原问道,“你是否觉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着让你赴死――将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图?”



“法官,我反对!”



健一无视凉子的反对,毫不服输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图并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过铁丝网,站到危险的位置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救助柏木必须冒生命危险,不是吗?”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没有回答。



“或许正是由于你采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图的行动,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险的正确判断,抽身离开现场。即使造成柏木死亡这样令人遗憾的后果,可你的行为并非出于‘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而是正当的自我防卫,应该可以这样考虑吧?”



所有来场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交叉询问到此结束。”健一坐了下来,可浑身的颤抖仍未停止。他膝盖发抖,脚底虚浮,汗水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喷涌而出。



“肃静!”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请神原证人退出证人席。”



神原和彦回到了野田健一身边,嘴巴和眼睛全都张得大大的。他脚步踉跄,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来。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旁听席上响起叽叽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目光与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竖起大拇指,萩尾一美两眼通红地对他笑了笑。



对两名事务官的表现,藤野检察官视而不见。



“你都说了什么啊?”神原和彦的嘴角颤抖着。



“我只说了该说的话。”



“柏木的父母……”



“事实是事实,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为一谈。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问出来了,因为我是辩护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经能够笑了,还在颤抖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不,不仅如此。不只是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将父母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时,“杀人意图”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个没有脸的家伙,漆黑一片,没有固定形状,所以它想要形状。「小鬼,快给我一张脸,让我在这个世上成形。我要借助你的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快点,快点,快点!」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种饥渴。我懂。



所以我能够分清,去年圣诞夜的深夜,在这所学校的楼顶,与双手扣住铁丝网的柏木卓也对峙时,神原和彦到底处于什么状态。



你只是恐惧罢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气,只想从那里逃走。你的身边并没有一个纠缠着你,高喊“给我一张脸”的无耻之徒。你孤零零地,无比绝望地面对着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为了保护自己,仅此而已。杀人意图与恐惧、愤怒不一样。那是一种极端的饥渴,能将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囵吞下。我懂,哪怕别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该多好,我知道杀人意图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时的精神状态。神原,你搞错了。即便聪明如你,也会搞错的。



“法官,”凉子站起身来,高声说道,“神原证人的证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来起诉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实依据。在真实的审判中,检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证人。一旦确认神原证人的证言确属事实,由于失去了起诉被告人的事实依据,此时应该撤诉。”



“你想说什么?”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



“可是,校内审判与真实的审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将本法庭上公开的各种证据交给陪审团审核。”



“你的意思是……”



“双方证人都已出尽。被告的辩护人不可思议地成为证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证人。在此情况下,检方的公诉意见和辩护方的最终辩护都不需要了。我想应该就此结束庭审,请陪审团马上开始案件评议。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内闷热的空气。



“等等!”



大家都朝旁听席看去。



尖锐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树理。她叉开双腿,紧握双拳,仿佛在抵御狂风一般耸肩挺立。?



“等等!”



由于激动过头,三宅树理的音调非常高。她满脸通红,正面直扑藤野凉子。



“这算怎么回事?藤野,你太不负责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没人吭声。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井上法官:“旁听者,请保持安静。”



树理唾沫四溅,对法官也同样不买账:“说什么呢?我安静得了吗?”



井上法官皱起眉头,好像树理的唾沫真的飞到了他的脸上。



“旁听者不许发言!”



“我可不只是个旁听者。”树理用手拍打着瘦弱的胸脯,“我是证人,是不是?”她一边呼唤着,一边将陪审员一一看了个遍,“写举报信的就是我。是我写了那封举报信!”



她又拍起了胸脯,一次又一次。随后,她转向旁听席。



“我叫三宅树理,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柏木的同班同学。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日那天,在非公开法庭上作证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脸。”



她傲然地扬起头,将自己暴露在法庭闷热的空气中。



“我目击了杀害柏木的现场。我当时就在现场,在那个屋顶上。我亲眼看到了。”



“旁听人员不准随便发言!”



“那就让我出庭作证!”三宅树理叫道,“让我再次出庭作证。让我站到那里去!”



她抬起手臂,笔直地指向证人席。



“我是神原证人的反方证人。我无法沉默下去,让我作证!藤野!”她喊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吗?你说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当了检察官,不是吗?你为什么叛变了呢?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三宅树理跺着脚高声叫喊。藤野凉子脸上毫无血色。



“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地采用了神原的证言?凭什么认为他的证言比我的证言更真实?是因为神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作证的缘故吗?因为有很多人听到,他的证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开法庭上作证。如果能如此简单地决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作证!”



在树理的叫喊声中,藤野检察官仿佛一个受到斥责的学生,晃悠悠地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神原的证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电话,而这些关于电话的证言,又有小林电器店老板小林先生的目击证言为证。”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不要与旁听者答辩。”



藤野检察官一脸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银边眼镜:“藤野检察官,你是否要将三宅树理传唤为神原和彦的反方证人,并对她展开主询问?”



凉子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听到井上法官的建议,她用单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过神来。



“是、是的。”细细的喉咙上下蠕动,额头上冒出汗珠,“我申请对三宅树理证人再次展开主询问。”



“准许你的申请。”井上法官举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说道,“三宅同学,请你到证人席上去。”



三宅树理迈开坚定的脚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后背也被汗水湿透了。



健一注视着树理的侧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见了。



不知神原和彦在想什么。就在树理站起身来的瞬间,健一感到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一直僵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任凭汗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你就是写举报信的人,对吧?”



三宅树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稳稳地站着:“是的。”



“以举报信的方式公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左右在本校教学楼楼顶目击到的情况的就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做的。”



“当时,你和浅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的人们纷纷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惊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这个方面,我撒了谎。目击到柏木死亡现场的,只有我一个人。松子不在现场。”



面对树理毫不含糊的回答,连藤野检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树理不看凉子、井上法官和陪审团,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气。



“这和你十七日作的证言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说,我说了谎,现在我要纠正过来。”三宅树理的声调依然很高,不过没有变调,“松子只是在我寄出举报信时帮了我一点忙。真的,她只做了这件事。”



“那么,你为何要撒谎说,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为我担心,说我一个人看到,大家会不相信。”



“你觉得说两个人看到比一个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证人询问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说出来?”



“对不起。”树理生硬地道了歉,“因为我仍然担心,光说我一个人看见,你们不会相信。”抿了抿嘴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这句话清晰地传向寂静无声的旁听席。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我对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谢罪。”



内心的波动使树理的身体摇晃起来。



“松子会死于事故,也是由于我将松子卷入事件的缘故。举报信被人捅到电视台,造成那么大的骚动,松子她很害怕。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对她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事。”



三宅树理扫视一周陪审员们。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们在说举报信的事。松子想公开真相,我阻止了她,让她不要背叛我。”



惊讶的波涛在旁听席上扩散开来。



“松子她人好,就听了我的话。”



树理的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虚无的空中,似乎浅井松子就在那里。或许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会扑到汽车前面去。”



树理将双手搭在证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紧。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想到要说真话了呢?”藤野检察官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并不是在提问。主导着两人间对话的是树理。



树理双眼紧闭,咬紧牙关:“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着这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的,确实只有浅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去。我无法忍受。”她补充道,“无论我怎样后悔都不会足够。今后我会一直后悔下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证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请你回答检察官的问题。”



树理凝着井上法官,说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一点。”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吸,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雪白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逼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强凌弱。”



遭受树理强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内。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鸡。



红潮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满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内回荡。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交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查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自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学生。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强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门。



“被告仍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与柏木的死无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就是杀害柏木的凶手。不仅如此,被告还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恳请陪审团在评议时,再次在脑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被告在哪里,在干什么。”



竹田陪审长缓缓点了一次头。



“对本校而言,我是个外来者。校内审判结束后,我就和三中没关系了。我不会和本校的过去及未来产生任何关系。因此,被告带给大家的种种麻烦和伤害,我并没有切身体会。”



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话语渗透到陪审员们心里。他继续说道:“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拜托各位。哪怕会让各位生气,我也要拜托各位。请一定要依据事实,作出正确的评议。”



不知不觉间,健一听出了神,连胸中的悲苦也尽数烟消云散,全被神原辩护人的滔滔雄辩裹挟走了。



“当然,此次校内审判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个法庭只是一群学生的暑期课外活动。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评议,被告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决,便会不得不离开这个学校。这一点几乎确凿无疑。即便他本人想来上学,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学。换言之,各位完全可以凭借评议的力量,抛掉被告这个拖累三中的包袱。”



这是一种很大的权力。



“能将一个恶名昭彰的坏蛋赶出学校,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许会受伤,会苦恼,但也是他自作自受。这对之前一直由于狡猾,或是借助好运,或是依靠家长的力量没有受到应有惩罚的被告来说,或许算得上适得其所。”



一直低着头的胜木惠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这是正当的吗?”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为了清算由来已久的老账,将被告指认为杀人凶手,这样的行为正当吗?难道这就是正义吗?”



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义吗?



“请各位一定要经受住驱逐被告的诱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于认同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比五天中出现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谎言都更加罪孽深重。这是不顾事实的伪证,等于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伪证。是的,这个法庭不在别处,就在各位的心里。”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凉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传唤到本法庭的证人,全都在这里宣过誓。在进入评议程序前,也请各位陪审员在心中宣誓:审判的依据只有真相。你们的评议会影晌大出俊次这个初三学生的心。即使这是一颗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无疑问是一颗活生生的心,隐藏着变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恳请大家不要毁灭这种可能性。恳请你们接受被告对这个法庭、对你们的殷切期待。恳请你们给被告一次机会,让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面对自己,让他借此改变自己。”



神原辩护人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最后的辩护到此结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响起了掌声。



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将视线投向那个方位。可正在他寻找那个人的时候,一个又一个,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会儿,人们的掌声响彻了这座闷热的体育馆。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朗声宣布:“法庭审理到此结束。请陪审团移步别室,马上开始案件评议。”



“请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评议。”井上法官补充道,“这么多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九名陪审员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饭和休息。四张课桌拼成一张大方桌,一共两组,第九张课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审长坐在那儿。其他陪审员自然地分成男女两拨,不过胜木惠子坐在了男生边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多出来的人,而且似乎并不受男生的欢迎。她的那张课桌与大伙保持了一段距离,应该是她自己刻意这么做的。



井上法官依旧套着那件飘荡的黑色长袍。山崎晋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为法警,在陪审团评议时,他必须担任休息室门卫。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门口吃便当。



校内审判期间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长津崎提供的便当,每天都不重样,不过同样好吃。山崎晋吾心想,即便是细节,也同样重要。



老校长这番良苦用心,传达出豆狸内心的挫折和歉意。看来,一盒便当中也蕴藏着某种真相。



山崎晋吾不由得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有时,一个饭团阐述的真理,会远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辩。



“我们是无所谓,可这该怎么通知旁听者呢?”



面对蒲田教子的提问,并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说:“写在黑板上,往体育馆门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将于下午六点作出判决。」



“这样的评议,是不是有点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嚷道,“好莱坞大片里,陪审员的评议得持续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些男女陪审员还搞上了呢。”



“不许瞎说。”教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他的话头,“不抓紧,时间就不够用了。别忘了,这三个小时还要包括吃饭时间呢。”



“稍稍有点误差也是允许的。”井上法官甩起长袍下摆,走出休息室。山崎晋吾也吃完了,还把便当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山野纪央体贴地对胜木惠子说。惠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连便当的包装纸都没有撕开。



“饿着肚子,等会儿可是要犯晕的。”女生们一起帮腔道。



可胜木惠子一动不动,看着脚尖,低声说:“那个傻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觉得无可理喻,转了转眼珠后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担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开口的是向坂行夫,这倒挺罕见。见大家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胆怯,不过依然对胜木惠子说:“我们也都在为别人担心。可是,我们坐在这里可不光是为了担心。”



“说得好!”小山田修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向坂说得不错。”



两人并排坐着,体型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结实,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软绵绵的。



“小凉在干吗呢……”仓田真理子没头没脑地嘟嚷了一句。?



此刻,藤野凉子正在检方休息室,一边吃便当,一边向两位事务官讲述昨天的经过。



“既然辩方的野田在场,或许我们这边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该到场见证。”



佐佐木吾郎点了点头:“我确实希望在昨天就能听到神原本人的讲述。”



“对不起。”



“我倒不这么认为。”一美明确地说,“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则今天我就来不了了。”



在对神原证人的询问进行到最高潮时,一美变得眼泪汪汪的。凉子第一次见她真的哭泣起来,而不是作为少女的战术流下眼泪。



“还有,在法官和陪审员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吗?这该怎么说来着,吾郎?”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直到想出“串通一气”这个词才觉得满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气’吗?”凉子笑道。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负责传话的篮球社志愿者探进头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的爸爸妈妈来了,要跟你见面。”



凉子起身对他鞠了一躬:“谢谢!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决之前,我不会去见外面的人。请你这样告诉我的父母。”



“明白。”说着,这位“传令兵”跑步离开了。



“不和他们见个面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凉子有点生气。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怎么能见面?真不知老爸老妈是怎么想的。



“小凉,”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凉子,“你不是早就觉得,神原说话有点怪怪的吗?”



“什么怪怪的?”吾郎的脸色稍有变化。



“他不是说过,不管怎样,最后胜出的一定是藤野。”



凉子也记得。她用力点了点头:“嗯,是听章子说的,我记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时候,神原说,‘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这话确实有点古怪。”吾郎撇了撇嘴,“只要他说出真相,输的就是我们检方吧?明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还要说凉子会赢呢?”



一美显示出大彻大悟后的冷静:“他说的不是法庭上的胜负,是个人的输嬴,因为他自己是杀人犯。应该这么理解吧?”



凉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后会怎样呢?会被勒令退学吗?”一美问道。



“只要不暴露,不就没事了?”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不暴露?估计警察会去找他问话的。别的不说,不是还有个茂木吗?那家伙一定会去神原的学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东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来,“和公立学校不一样,私立学校在这方面很计较吧?”



凉子朗声说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位事务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观?我们能干什么?”



“可以写请愿书什么的。”



“嗯,对。”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这次就由我来替神原辩护好了。”



“嗯。”凉子点了点头。



“到那时候,说不定三宅树理也会出手相助。”吾郎说。



一美的柳叶眉一下子倒竖起来:“我可不要看见她,讨厌!”



“我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饶不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



一美的嗓门太高了,连“传令兵”都过来打探了?



“呃……我说,各位。瘦高个竹田陪审长有些怯场,“我想,下面应该开始评议了,呃……我说……”



“‘呃……我说’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问点,怎么样?”原田仁志若无其事地说,“事实关系在法庭上听得够多了,证言也齐备了。”



桌上堆着一摊书面证据,还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帮助下整理好的对每位证人的询问记录。



“如果觉得哪个部分不够透彻,就从那里开始,不好吗?”



山野纪央点了点头,发言道:“对我来说,要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这个人。”



她温暧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发出愤怒的光芒。



“说什么‘想体验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则就得不到活着的实感。’这些念头,我弄不明白。”



“我懂。”沟口弥生立刻接过话头,语调明晰,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可话已出口后,她又像回过神来似的,恢复成往常战战兢兢的模样,改口道:“我觉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圆脸转向弥生:“我也和山野一样,有点搞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能告诉我们吗?”



这两人没有说过话,就算在之前的校园生活中也从未有过对话。弥生抬起头望着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惯的夜空中,突然发现了一颗彗星。



“因为我也曾那样想过,还做出过一些危险的举动。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惊。



“危险的举动?”竹田陪审长问道。



回答他的问题前,弥生回头看向身边的蒲田教子:“当时我还没有和教子成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份的事情吧?”



教子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弥生,你做了些什么?”



弥生将目光投向远方:“同班同学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学校里难受得要命。



“正好那时,川崎市内有一个初中女生跳楼自杀。她从附近公寓的十二楼跳了下去。看到那则新闻后,我就很想去现场看看。”



“你去了吗?”



弥生点点头:“我平时不怎么出远门,所以一个人跑去川崎市,这本身就让我萌生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可她实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于是她根据学校名称,以及电视画面里闪过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女生摔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停车场。由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什么都没剩下,但那里还供着花,是几支枯萎的菊花,插在一个脏兮兮的牛奶瓶里。”



弥生蹲在那些菊花旁边,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个差不多与我同龄的女孩死在了这里。我用手触摸水泥地面,心想,不会有什么东西传递给我吧?”



弥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面能吸去自己的生命,让那个自杀的女孩重新活过来,该多好啊。



“据报道,自杀的女生一直苦恼于学习成绩,父母又很严厉。可只要努力一下,成绩会变好吧?但是,我是由于性格问题才被同学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我去死的好。”



心里只有大出俊次,总是魂不守舍的胜木惠子,此时突然用尖锐的语气对弥生说:“就因为你心里老想着这些,才会不招人待见。”



弥生微微瞪大眼睛,对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间的交锋,看得其他陪审员心里七上八下。



“你做过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面对教子的质问,弥生摇了摇头:“无我怎样触摸,水泥地也不肯吸走我的生命。”



“这不是废话吗?”小山田修又开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应急楼梯,和那个自杀的女孩一样,一直爬到十二层。楼梯建在大楼外侧,谁都能上去。”



当弥生站第十二楼的平台上时,被一个正好经过那里的物业管理人员发现了。



“于是,我听了管理员大叔一个小时的说教。”



管理员首先问出弥生母亲的联系电话,打过电话后,在等待弥生母亲前来的那段时间里,对弥生作了谆谆教诲。



“他的说教别具一格。”



要珍爱生命,生命比地球还重,不能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谈,他一句也没说。



“管理员大叔一脸苦闷,说那个自杀的孩子真可怜。他要是早点看见,肯定不会让她去死。还不住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这些话语包含着真情实意,弥生当时十分感动,心想: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还有大人会如此自责。



可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大叔的话就变了味。



“他开始生起气来。”



他说,由于死了人,影响到房屋租赁、买卖的生意,被上司臭骂了一顿,还扣了三个月的工资。停车场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户,说把汽车停在那里心里别扭,非要转到别的位置。半个月里收到的投诉多达二十起,都说出了这种事,公寓的资产价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别无他法,觉得特别冤枉:凭什么非要我来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个自杀的孩子给他凭空添了许多麻烦。”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已经吃不消了。



“嗯。我当时一下子泄了气,就打消了去死的念头,回家了。”



围坐在九张课桌前的陪审员们陷入沉默。弥生像是做了错事似的缩紧身子。



“对不起,我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的事。”竹田陪审长和向坂行夫同时说道。



“柏木要是什么地方泄了气就好了。”竹田陪审长挠了挠他那颗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脑袋,“神原这家伙虽然不错,可也没让他泄气。就他的处境而言,这相当困难。”



“是啊,他已经心力交瘁了。”小山田修捏住鼻子,好像要止住喷嚏似的,“要是早点把柏木拉到我们将棋社来就好了。他脑子不笨,学会下棋就不会有别的烦恼了,也就不会去寻死了。”



蒲田教子叹了一口气:“那也要看兴趣吧。万一他想成为职业棋手,估计也会有麻烦。不是有人因为进不了奖励会(注:日本将棋联盟培养职业棋手的机构。)而自杀的吗?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类报道。”



“那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



“就算档次不同,也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嘛。”



“总而言之,防止自杀的特效药是不存在的,不是吗?”纪央熄灭眼中的怒火,喃喃自语道,“音乐家的世界悲剧也很多。艺术能挽救一些人,也会将另一些人逼上绝路。”



大家陷入了郁郁寡欢的气氛中。



“反正,柏木是自杀的,这么定性就行了吧?”



听到仓田真理子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大伙儿一下子全都惊醒了。大家的反应又让真理子吃了一惊。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我们不就在讨论这件事吗?”



“对,仓田说得一点也没错。”双手装模作样地抱在胸前,用冰冷的目光扫视四周之后,原田仁志继续说,“此次评议,说到底,就是面对神原和三宅两人的证言,我们到底相信哪个的问题。可是,大家早就把三宅的证言抛掉了。神原说的是真相,柏木是自杀的。所以,最后的判决就是……”



“大出无罪。”向坂行夫说道。



“如果觉得这样没有问题,不就结束了吗?”



“可是,原田,你嘴上这么说,脸上倒还挂着不接受判决的表情嘛。”



在蒲田教子一针见血的袭击下,原田仁志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我接受啊。”



“瞎说,你一定觉得哪里不对头,是不是?”



“我跟大家保持一致就行了。”



小山田修掀动鼻翼,说道:“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是不对的。”



“好吧,那我来修正自己的意见。”山野纪央举手说,“我不赞成完全接受神原的证言。请原田也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



原田仁志斜眼瞥了瞥山野纪央,显得很不耐烦。他似乎在说:喜欢文科的女生就是这样,真叫人受不了。



“大出有不在场证明,对吧?”



“嗯,有啊。”竹田陪审长点点头,望向大伙儿,“有谁对律师今野先生的证言表示怀疑吗?有吗?”



没有人应声。



“所以,在大出不在场证明成立上,我们意见统一。还有呢?”



“神原和柏木的关系,有补习班老师的证言,至于他们在圣诞夜那天做了什么,我觉得无关紧要,直接接受神原的证言就行。而且神原的解释很详细,还有目击证人。”



“就是电器店的大叔,是吧?”沟口弥生点了点头,“我觉得他跟教训我的那个管理员大叔有点像。”见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弥生赶紧道歉:“啊,对不起,我又说无聊的话了。”



“然而,我总觉得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原田依然双手抱胸,哼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花板,说道,“柏木说他决定要自杀,然后把遗书交给了神原,是吧?”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嗯,神原后来还给他了。”



“可柏木死后,并没有发现遗书。”



“是他自己销毁掉了吧?”



原田正视教子,慢吞吞地说:“是吗?如果你是柏木卓也,会那么轻易地毁掉遗书吗?”



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教子沉默了,不停眨着眼睛。



“这可不是作文,是遗书。如果是我,才不会那么随随便便销毁掉的。”



“正因为是遗书,所以才会销毁掉。或许在神原还给他的时候,柏木觉得继续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出人意料的是,替张口结舌的教子作出反击的竟是沟口弥生,“而且,说不定柏木根本不想再看到这东西。看到了,只会觉得特别窝囊。他毕竟遭到了神原的拒绝。”



“是啊……我同意弥生的意见。”



在这对女生组合面前,原田将双手抱得更紧了:“反正,我想看看实物,想读一读那封遗书。那一定是最能反映柏木心境的文章。”



“算了算了,已经没有了,有什么办法呢?”



将棋社的主将出面劝架,陪审长的话又立刻使他颜面全无。



“真的没有了吗?”



“喂喂……”



“会不会还在他家里的什么地方?”



“要是还在,肯定早就发现了吧?”



“说到底,真的有过遗书吗?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不是神原在说谎?没有吧?”



“我说,原田……”小山田修叹了口气,“你翻旧账到底要翻到哪里啊?”



“说不定那是一封看上去不像遗书的遗书。”山野纪央说道。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转到纪央的脸上。



“他或许没有采用遗书的形武,所以他父母都没有觉察到。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说来也是。”蒲田教子的目光又锐利起来,“神原说,柏木交给他一本笔记本,而不是一封信。”



“我记了笔记。”真理子立刻翻看手头的笔记,指给探过头来的行夫看,“这里记得很清楚。神原接受柏木的笔记本,两三天后又还给了他。在儿童公园见面时。”



“可是,只要读一读内容,不就立刻知道这是遗书了吗?”



“神原没读啊!”教子也确认了自己记的笔记,“他说他不知该怎么办,就一直这么放着。他没读!”



“柏木的父母会帮我们再找一下吗?”



“这么做好吗?”小山田修仰视着瘦高个的陪审长,“庭审已经结束了,陪审团还提出要调查,会得到允许吗?”



“这是对证言的补充,应该可以吧。”



竹田陪审长站起身,亲自去叫守在走廊上的山崎晋吾。?



北尾老师为柏木家的三位成员开放学校图书室,请他们在评议得出结论前在此休息。



三人碰巧都坐在了离窗户最远的座位上。柏木卓也的父母并排坐着,哥哥宏之则坐在他们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阅览桌。



图书室里没有窗帘。待在操场上的旁听者们东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说话声通过敞开的窗户直接传人图书室。



“把窗关上吧。”宏之小声说道。父亲紧挨垂下双肩的母亲,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下面的说话声有点吵。”



没等父母作出答复,宏之便站起身前去关窗。图书室位于二楼,站到窗户旁就能看到整个操场。站在操场上应该也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窗户旁的宏之。



宏之感到有视线投向他。他动作麻利地关好窗户,立刻逃也似的回到刚才的座位上。



形势发生逆转。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接受审判的已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柏木卓也。



柏木卓也是个怎样的十四岁少年?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也许此刻,旁听者们正在发表类似的感想。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认为卓也是个敏感又思虑深邃的小精灵了,只会觉得他顽固、冷酷又自私,因为竟要将唯一的朋友神原和彦逼上绝路,想要剥夺他人的生命。



对,这就是真相。作为他的哥哥,宏之最了解这一点,清楚得让人无法忍受。宏之的人生差点毁在卓也手上。如果他一直留在父母身边,一直待在卓也的身边,那么神原和彦所扮演过的角色,恐怕会留给柏木宏之。



宏之坚信着一件事:去年十一月,与大出俊次一行发生冲突时,卓也曾说出“你们杀过人吗”“我想体验亲近的人死去的感觉”之类的话。在他说这些话时,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应该去死的亲近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换言之,卓也希望哥哥宏之死去。



那家伙是个恶魔,我早就知道了。世上确实有这种人,无法与他人平等相处,一定要显出自己的特别,不然决不罢休。



然而,人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自我意识过剩,与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安分的心中充满优越与自卑的混合物,时而伤害别人,时而被别人伤害,度过几年这样的日子后,才满身疮痍地走出低谷。



我也是如此。卓也也是如此。可不知为何,卓也并不满足于此。



是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吗?因为有一个哥哥,就必须争夺父母的心吗?若真是如此,凡是有兄弟姐妹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会成为魔鬼吗?这显然不可能。



那么,是因为偶然遇到了神原和彦这个特例的缘故吗?身世不幸,带有阴影的优等生,聪明程度和思虑深度不亚于卓也,却比卓也招人喜欢得多。



无论怎样的悲剧,也比平庸来得好。希望拥有戏剧般的人生,决不成为平庸的路人甲乙丙。与其成为路人甲乙丙,还不如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十来岁的孩子一般都会这么想,至少会这样思考过一次。可不幸的是,卓也面前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样本。不是想象的产物,而是一个与他一起学习,一起欢笑的人。



柏木卓也想成为神原和彦那样的人。



“宏之。”



听到喊声,柏木宏之抬起头,见父亲用安慰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要手帕吗?”



宏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脸上湿漉漉的。



父子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垂头丧气地坐在父亲身边的母亲神情恍惚,目光没有焦点。



“你很难受吧?”柏木则之开口道。



宏之摇了摇头:“难受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爸爸说的不是校内审判的事。”父亲一边用机械性的温柔手势抚摸母亲柏木功子的后背,一边说,“我说的是之前,你对卓也是怎么想的?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我们而去的?”



眼泪从柏木则之眼中夺眶而出。



“对不起。”



面对父亲的眼泪,宏之无言以对。



“我们绝不是只想着卓也一个人。你也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可是,卓也体弱多病……确实让人费心。”



“我明白。”宏之应道,“我明白你和妈妈的心思。所以我既没有生你们的气,也没有向你们抱怨。”



“那孩子是出类拔萃的。”



眼泪沿着鼻梁淌下,他擦也不擦,只是眨了几下红肿的眼睛。



柏木则之继续说道:“聪明得叫人难以置信。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相当与众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宏之无法正视父亲的脸,只得低下头去。



弯腰坐着的母亲惨白的脸映在桌面上,仿若幽灵。可这个幽灵般的影子,却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实得多。母亲的身子太单薄,单薄得仿佛能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后面的书架。



“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父亲任凭泪珠滚落,祈祷般地小声说道,“我觉得他长大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特别的人,与那些仅作为消费者存在的无聊的普通人不一样。”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个吗?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么,我都认可。”柏木则之说道,“我觉得,卓也无法与那些没有心事,只顾快乐生活的同学们好好相处,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认为,如果勉强自己去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只会损伤他的鲜明个性。”



宏之注意到,父亲在忏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忏悔。



“年轻的时候,谁都会有棱角。爸爸宁可他成为一个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变成一个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为不怕孤单,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如果能重新来过,我希望能回到那个出错的地方。卓也很孤独吗?他希望得到别人的爱吗?他想要朋友吗?他失去自信了吗?他讨厌自己吗?他在寻求救助吗?



宏之突然举起手,打断父亲滔滔不绝的倾诉:“父亲。”



柏木则之用通红充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行了,不要再说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一个塞子被拔掉了。贮藏在里面的水一般冰冷的东西不断翻滚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体内侧,马上要涌出体外了。



行了。够了。这不是对父亲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即使自以为早已大彻大悟,我也同样只有受伤的份儿。父母心中只有卓也,只会给予卓也他们的爱。以前曾想过,我甚至连为什么会生在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们的爱转化成了忏悔。是面向卓也的忏悔,同样不会转向我。也罢,我反倒得救了。幸亏我不是特别的孩子,幸亏我身上没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要亲自去寻找到降生到世间的意义。作为“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员,我要亲自去发现自己。



这时,图书室的门上响起有节制的敲门声。



“对不起!”



门打开后,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那个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脱掉了黑色长袍,换上了校服。北尾老师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扰你们,真是对不住。”



看到柏木夫妇的模样,北尾老师有点慌乱。脱下黑色长袍的井上法官瞬间与宏之四目相对,又立刻转移视线,仿佛看到了一件不该看的事物。



“事情是这样的,陪审团提出一些请求。喂,你来说吧……”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陪审员们的脑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惊。



“卓也在笔记本上写遗书的事,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寻找过书信、日记一类的东西,却从未检查过笔记本中的内容。



“请问卓也的爸爸妈妈,你们注意到什么了吗?”



柏木则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柏木功子不对任何人的话语作出反应,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前后微微摇晃身子。



“功子。”柏木则之注视着她的脸。



柏木功子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就是遗书。”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功子一边摇晃身子,一边对着桌面喃喃道:“我还以为是小说,以为那孩子写了篇小说。他藏在书桌抽屉靠里面的地方。”



宏之双手撑在桌面,将身子探向母亲,压低声音,尽可能温和、平静地问:“妈,你见过那本笔记本,是吗?”



功子一边摇晃身子一边点头。



“他没写‘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说。我心想,随便拿给别人看,那孩子一定会不高兴。”



“那本笔记本在哪里?”



“是小说。”功子重复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编的。也可能是个剧本,写了很多对白,有些句子写得真好。”



“那本笔记本在哪里?”柏木则之抱住妻子的肩膀,阻止她继续摇晃。



“妈,你把卓也的笔记本藏到哪里去了?”



功子终于抬起头,似乎刚刚发觉宏之在场,显得有些吃惊。



“啊,是宏之。”



“是我,妈。你听到我在问什么吗?卓也那本写着虚构故事的笔记本,现在在哪儿?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头后,功子说:“就在那个放家庭账簿的柜子里面。”



宏之站起身,对北尾老师说那个地方我知道,我去拿来。”?



佐佐木礼子此刻正与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场角落的长凳上。



体育馆里大概还留有三分之一的旁听者,其余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场上,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也有些回家去了,不过应该会在评议结果公布之前回到这里来。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长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长这张豆狸脸,家长们相当熟悉。有人对他点头致意,也有人远远地朝他投来冰冷的视线。



津崎先生十分平静。别人对他点头致意,他便点头还礼。至于那些冷酷的视线,以及议论他的窃窃私语,他就假装不在意。



“三宅现在怎么样了?”礼子问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着礼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师也在一起。”



“浅井的父母也和他们在一起吗?”



“嗯,直到刚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脸,“浅井的父母说,等会儿要回来听评议结果,三宅会不会回来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她还是在家安安静静地休息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礼子点点头,“到头来,我们这些大人都没能打动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声。



“然而,法庭打动了她。我觉得对三宅来说,这算是最恰当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多亏了神原。”



“是啊……”



“打扰了。”



听到招呼声,两人抬起头,见眼前站着的竟是茂木悦男。



“啊呀,”礼子撅起了嘴。“就你一个人?石川会长在哪儿?”



茂木记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这家伙的衬衫为什么总是笔挺的?



对于佐佐木礼子,茂木悦男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致意,随即便转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声地仰望着这位记者的脸。



“我准备将此次校内审判写成报告文学,在得到石川会长同意的前提下,正在进行采访我想在得出评议结果,校内审判彻底结束之后采访您。改天,请您指定地点,我再来打扰你。”



“茂木先生,你还不肯放过这件事吗?”



什么报告文学!礼子不由得直冒火。



“都是你捅了娄子,才搞得一团糟吧?浅井松子遭车祸横死,不也是你那仅凭胡乱猜测炮制的电视节目带来的后果吗?你听到三宅的证言了吧。浅井松子会惊恐万分,就是那期节目闹出来的。”



茂木悦男脸上再次堆出虚假的笑容,俯视着礼子说道:“那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



“巧合?我说……”礼子禁不住站起身,似乎想一把揪住茂木悦男的衣领。津崎先生在一旁伸手拦住了她。



“我不接受采访。”津崎先生语调平稳。



茂木悦男挑起一边的眉毛:“不接受?那不就是逃避吗?原来你还想逃避责任啊?”



津崎先生毫不示弱,脸上露出豆狸招牌式的亲切笑容:“茂木先生,我也有个请求。我想采访你一下。”



茂木悦男和佐佐木礼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想将这一连串事件,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津崎先生微笑道,“不是为了自我辩解,只是想记录学生们作出的种种努力。”



从长凳上站起身后,津崎先生恭敬地朝茂木悦男鞠了一躬。



“拜托了。具体细节日后再谈,我们先静候评议结果吧。”



就这样,朴实无华的小个子前任校长,与衣着光鲜的小个子电视台记者,在晚夏时节尘土飞扬的操场一角对面相持。



“你是个不错的新闻工作者。”



对津崎先生这句话,礼子立刻要表示异议。可看到津崎先生那张嘴边带着温和笑意,眼里却蕴藏锐利光芒的脸,她就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于你过去以《新闻探秘》节目为平台开展的活动,以及身为记者,不顾一切地追求真相的勇气和热情,我深表敬意。由于你的工作,一些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你揭露了许多被丢弃、掩盖的悲剧。你指责学校制度的缺陷,挽救受到欺凌或体罚后无处伸冤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你的工作十分出色。”



要说过去,礼子也不得不认可,茂木悦男的工作确实卓有成效。



“在柏木卓也的死亡事件上,我在多个重大时刻犯下错误。为了明哲保身,优柔寡断、拖延塞责,致使事件愈发不可收拾。由于我的过失,使学生们受到了更多、更深的伤害。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因为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



“你与我不同,你是一个强者。你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坚信的方向勇往直前。可你毕竟也是人。”



茂木悦男将视线从津崎先生的脸上移开。



“这次你错了。”津崎先生继续说,“柏木死亡事件的背后,并没有你极力要探寻出的那种被隐瞒的真相。”



“评议会作出怎样的结论,目前还不得而知。”



面对低声反驳的茂木悦男,津崎先生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就静候结论吧。”



闭上嘴,站稳脚跟,茂木悦男伫立在津崎先生面前,抬起头,说道:“学校这种制度,是这个社会‘必要的恶’,我在与这种‘恶’作斗争。”



“对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这种‘恶’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这样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话音铿锵有力,“你能出庭作证,主要是藤野的功劳。对那孩子的勇气和智慧,我十分感动。你觉得怎样?”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凉子的战术。不过,接受挑战的辩护方也同样很了不起。在孩子们面前,我们这些大人全部一败涂地。”



茂木悦男耸了耸不宽的肩膀,看着津崎先生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正要转身离去,又抛下了一句话,“我不久之后会联系您。您若是躲开我,就会犯下又一个错误。”



佐佐木礼子站在津崎先生身边,目送茂木悦男的背影远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写这次校内审判的事?”



津崎望着礼子,脸上露出顽皮的神情。



“记点日记还不行吗?”



他笑了,佐佐木礼子也跟着笑了。包围在操场上闷热的空气中,他们的太阳穴边都淌下了一长串的汗水。



我们这些大人全都一败涂地。现在除了等待,已无事可做。?



“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停下了筷子后,野田健一对神原辩护人说道。



辩护方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庭审结束后回到这里,大出俊次已经不见踪影,也没人来告诉两人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于是,两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着。



健一刚回到休息室时,只感觉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尽,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从未有过失态举动的神原辩护人,也是一进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躺了下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健一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健一趴在桌上,时睡时醒地打着盹,直到差点从桌面上滑下来时,才突然惊醒。一看时间,发现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钟,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他决定吃便当。打开包装,掰开一次性筷子,才吃了一口,唾液便直往上涌。太好吃了。看来,令他筋疲力尽的并非疲劳,只是肚子太饿罢了。



无论什么时候,肚子总会饿。只要吃饱肚子,力气也会渐渐恢复。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辩护人搭话。



“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可以吗?”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似乎决定装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装,因为他的背部肌肉根本没有放松。



“我们是不是有点像正在闹离婚的夫妻,双方都很累很难受,却暂时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得赖在一起。”



椅子发出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神原辩护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健一,枕着自己的胳膊扬起了头。



“便当,好吃吗?”



“很好吃。”



“是什么便当?”



“炸猪肉块和什锦饭。”



神原辩护人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吃吗?”健一递给神原一盒便当。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过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饭,每天都变着花样。”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样,也挺不容易的。”



刚才一直横躺着的神原辩护人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我说,你的想法还真古怪。”



谈话缺乏主题。健一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什锦饭。



神原和彦背朝健一躺着,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态。健一心想:他此刻应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尤其是我。



“闹离婚的夫妻?”神原咕哝一声后,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



健一也笑了。这一笑,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之前一直束缚着健一――他为自己套上的束缚终于解开了。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现在似乎能讲了。他很想讲出来,干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觉得,只要公开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点。



“我的父母,特别是母亲,非常烦人,叫人来气。”



我曾经要杀死他们――这句话他没能讲出来。他不想用“杀死”这个词。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灭”时,神原开口了。



“既然一直隐瞒着,那现在也不必讲出来。”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这种事,还是一直藏在心里的好。要讲的话,往往会让人感到迷茫。”



是这样吗?



这是神原和彦的切身感受吧?他将本该藏在心里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这令他十分迷茫。



听他讲述的那个人,正是柏木卓也。这种毫无保留的坦白,为两人之间的友谊投下阴影。



“说得也是。”健一点点头,继续吃起了便当。他感到胸口很闷,为了抑制这种憋屈感,他一个劲地把饭菜往嘴里送。



“野田的父母来旁听了吗?”



神原和彦还是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他是否察觉到我要对他讲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呢?



“应该来了吧。”



“是吗?”神原和彦问道。他没有动那盒便当,只是将它放在身边,“我们家的两位都来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没有留下让人多想的余地。



“你说‘我们家’……”



“父亲和母亲。”



“是神原的……”



“是啊。哦,难道一定得严格地说成‘养父母’?”这句反问略带焦躁。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有些吃惊。你不是说过,关于这次校内审判,你对父母保密了吗?”



神原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是保密的,只是没能保密到底。”



“是什么时候坦白的?”



“森内老师被打伤那会儿。”



这么一说,健一倒也觉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医院看望森内老师时,健一就纳闷过,神原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借口,才从家里跑出来了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惊。”



这时,神原的脸转向了别处。正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健一才能问得如此直接。



“他们有没有阻止你?叫你别参与这种事。”



神原扭头看向健一:“他们追问得很凶。”



“哦,对不起。”



“不过他们没有阻拦我,”神原笑道,“他们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尽情地去做。’”随后他收起笑容,继续说,“还说,‘哪怕你今后可能会后悔,但只要现在觉得有必要,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点了点头。他想说: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觉得,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之消失。



便当盒已经空了。盖好盖子,重新包上包装纸,捆上橡皮筋,插上用过的一次性筷子。这一连串动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随后,他说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彦默不作声。稍稍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不无唐突地说道:“对不起了。”



道歉的话,昨天就已经听够了。所以健一能够说一些昨天没能说出来的话。



“如果在审判过程中,真相被公之于众,而辩护人仍然没有改变主意,那我会履行好助手的职责。”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见。”



这也是昨天没机会讲的事情。



“对辩护人为什么不愿去小林电器店,我曾感到纳闷。”



那时,神原和彦正好身体不适,头晕目眩。



“对那五通电话,你的态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为什么不更加重视一点?我之所以没说出来,是以为你另有打算,决定保持观望,到最后再说。”



说到这里,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当时身体不适绝非偶然。无论是丹野老师说明的情况,还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谈话内容,都是他最想隐瞒,又最希望被揭露于法庭的事实。因此,他才会如此慌张,如此失态。



健一重重地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些记忆统统甩掉。



“我们看到藤野凉子哭了。”



虽然今天恢复了,可她昨天哭得相当厉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吗?”



神原没有回答。



“是你让藤野受了那么多委屈。”



神原辩护人说了一句话,就像梦话似的,听不清楚。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藤野能行。我坚信这一点。”神原说道。



藤野凉子确实做到了。作为外来者的神原和彦并没有看错这个三中的女生。



“我打从心底感谢她。”神原和彦说,“无论对藤野还是对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头,咬紧嘴唇。



敲门声响起,健一应了一声:“来了。”



一张令人意外的脸小心地探了进来。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他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就像一身教师制服。



“你们两人休息得好吗?”说着,丹野老师像个胆小的女生似的,战战棘藏地走进休息室。



陪审员中的沟口弥生倒经常是这副模样。



“直到最后,你们的辩护都很精彩。”丹野老师端正姿势说道。顶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大出的事,听说了吗?”丹野老师难为情似的缩起脖子,轮流看着两人的脸。



“没有,他回家去了?”健一应道。



“没有没有,还在。他妈妈也在,陪着他。”



一直待在教师办公室里。



“所以,北尾老师……”丹野老师心神不宁地抖动着手指,“说大出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本该在这间休息室里等待评议结果,所以,他马上就会回到这里。”



健一也随丹野老师的眼神一同看向睡眼惺忪的神原辩护人。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神原,你要不要到美术教室来休息一会儿?休息完再回来。”



“嗯,这样比较好。”健一帮腔道,“老师,那就拜托您了。”



“交给我吧。”



神原爽快地站起了身,似乎相当听话。他的脚步踉踉跄跄的。



他不战而降。电池耗尽,空空如也。



有必要在评议得出结果前好好地充一充电。健一也站起身,推搡着把神原托付给了丹野老师。



这样一来,就变成健一孤身等待被告的到来了。评议出结果后,被告会回归单纯的“大出俊次”的身份,连辩护人都不存在了。大出俊次会回到以往的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去。这一点,他会明白吗?见到他,或许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没人前来。既没人回来,也没人来造访。



健一一个人留守在休息室。大出他怎么样了?还在闹别扭吗?还是北尾老师改主意了,不让他回来了?



我们这个“辩护方”就这样解体了?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那就解体吧。无论评议结果有没有出来,不都一样吗?



健一双臂支撑在桌面,静坐良久。突然间,他双手掩面,发作似的哭了起来。他只哭了很短的时间,估计还不到十秒。不,是八秒。也许只有六秒。



但这就足够了,已经缓过来了。他扯起校服袖口擦了擦脸,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静静地等待。?



柏木卓也留下的笔记本上没有写标题。



沟口弥生说,这种笔记本格子很小,是大学生用的。



那段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安了个叫《无题》的标题。如果誊写在稿纸上,估计需要五张。计算字数后作出初步估算的是小山田修。



“字写得像印刷体一样工整,估算应该误差不大。”



没时间一个个传阅,就叫某个人来朗读一下。于是,山野纪央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



“按理说,这应该是陪审长的工作,可看竹田一脸求饶的哭相,那就由我来代劳吧。”



“是啊。要我读书,简直要我的命。”



“是读不出汉字吧?”



山野纪央首先对笔记本合掌一拜。



“对不起,柏木。我会好好朗读的,请原谅。”



然后,她用清亮的嗓音朗读起来。



开篇第一行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丢失了目标的杀手。」



这部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我”是个技艺超群的杀手。一个重要的委托人告诉了“我”下一个刺杀对象,“我”却跟丢了。不是忘了,而是目标从“我”的视野――“我”心中的视野里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于是,为了寻找目标以及丢失目标的原因,“我”不断徘徊在灰色的街头。



「我很孤独,但又背负着许多包袱,自己无法卸下,也不知有谁能替我卸下。



这些包袱并不重,我甚至觉得,我背上的包袱或许就是我自己。」



听得入神的陪审员们脸上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表情,动作也是多种多样。胜木惠子早就放弃去理解这篇装腔作势的文章。她交叉双腿,轻轻摇晃,那模样简直和大出俊次如出一辙。



仓田真理子问向坂行夫:“初中生用这样的自称是不是有点怪?(注:在日语中,不同身份的人会使用不同的第一人称。柏木卓也在小说中使用的第一人称并非初中男生常用的“仆”,而是“私”。)”向坂行夫则对她“嘘――”了一声,叫她不要多说话。蒲田教子皱着眉,仿佛在咀嚼坚硬的东西。沟口弥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原田仁志苦笑着,小山田修显得很害羞。竹田陪审长专心致志地望着正在朗读的山野纪央。



故事的最后,“我”在深夜误入游乐场的镜屋,看着镜中映照出的无数个自己,猛然醒悟,原来这名委托人就是自己的一个化身。这时,有一个镜像对“我”举起枪,开了火。刹那间,镜屋崩塌,四周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丢失了我,背上的重负也随之消失。」



小说在此戛然而止。



山野纪央又往后翻了几页,说道:“后面全是空白,一个字也没写。”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我呀,”小山田修开口道,“一说到这种又酷又帅的东西,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向坂行夫放心地笑了:“嗯,我也是。”



“是吧?还真是这样啊。”小山田修脸上笑开了花,“如果我不是这么胖,再帅一点就好了。”



“嗯,我也这么想。”



“胖子就不能酷了?”蒲田教子插话道,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这好像和体型没关系。”



“他是自己想死啊。”沟口弥生不理睬身边的对话,睁大眼睛,用银铃般的好嗓音咕味道,“就算不说是遗书,读了也能明白柏木是自己想死。”



“喂,你怎么皮笑肉不笑的?”



被胜木惠子盯上的原田仁志一直在傻笑。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当,还拼命抑制着笑容。



“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笑的。”



“那是为什么?”



“是痒得难受。”



瘦高个竹田陪审长也同意他的话:“对,这话说得贴切。我也想说,可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自己想死……”纪央慢慢重复着,像在确认弥生的话。



原田仁志笑得更欢了:“虽然有点装酷。”



“会写成小说,是因为他很当真。他不愿意说自己的事,才故意写成这样。”弥生说道。



“我觉得弥生说的没错,不过,我还又感觉到一些别的味道。”山野纪央扫视一周后继续说,“他不是想死,是想受死。”



“想受死?”小山田修问道,“这话有问题吧?应该是‘想被杀’吧?”



“想被杀。”蒲田教子重复道,声音很大,让大家吃了一惊。



“教子,你怎么了?”



听到弥生的声音,教子眼角上吊,嘴唇抿成一条线,像在思考着什么。



“原田觉得怎么样?”纪央问,“遗书找到了,你满意了吗?”



原田仁志喘了口气,点点头。“满意了。其实,我也不是太在意这个。山野,倒是你很在意嘛。”



“说什么呢,遗书之类的,有没有还不是一样吗?”



“好吧好吧,竹田陪审长。”原田笑着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在我看来,这完全是精神分裂嘛。”



“别说得那么刻薄好不好?”



见弥生眼泪汪汪,就算再口无遮拦,原田也不会说下去了。



“柏木是自杀的。”竹田陪审长说,“他动了不少心思,把神原和彦卷了进来,可最后还是自杀的。”



这就是评议结果。大出俊次是无罪的。



“神原会怎么样呢?”仓田真理子没有向任何人提问。她一脸困惑和不安,不知到底该问谁。



大伙儿面面相觑。胜木惠子直愣愣地看着高个子竹田陪审长,好像在说:喂,你好歹说两句。



“要说他会怎么样……”



“作出了无罪判决,估计他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可是,他不会留下‘没能阻止柏木自杀’的罪恶感吗?”



“何止是这样啊。他说过,这等于是他杀死了柏木。”沟口弥生依然泪眼蒙胧,“他说柏木是他杀的,他有杀人意图。”



是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可是,作为陪审员,我们无法更深地介入吧?神原的情况是个例外。”原田疲惫不堪似的伸直双腿。蒲田教子望向他那双考究的鞋子,再次皱起眉头,射出严厉的目光。



“虽然理由和山野不太相同,但我也觉得,不能完全相信神原的证言。”教子说道。



“喂,拜托了。不要再炒冷饭了,好不好?”小山田修双手合十,对着教子拜了拜。



“你求我也没用。”教子冷冷地说,“你想想,关于他和柏木的关系的证言,完全是他的一面之词,难道不是吗?只是神原一方的意见,简直和‘死无对证’没什么两样。”



“所以柏木不能死。”山野纪央说,“应该活下来,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个……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原田仁志耸了耸肩,“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再说,要是柏木不死,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



蒲田教子不理会两人的对话,径自继续道:“我是说,仅就证言来说,神原说的话不能完全相信。他一直在说柏木怎样怎样的,全是他的一面之词。”



“可是,补习班的老师也作了证。”



教子直接挡回行夫的反驳:“他并没有作出像神原那样明显带有恶意的证言。再说,他并不知道出事的那个夜晚的情况。”



说到这个地步,太家都明白,蒲田教子的攻势无法阻挡。



“只从证言来看,神原一直在说他自己想说的话。然而,事实不可能只存在这一个角度。”



“你到底要说什么?”



面对着高个子竹田一脸严肃的表情,教子也用同样严肃的态度回应道:“神原为大出辩护,可谓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并且是在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前提下。将这份努力与他的证言联系起来,令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并非随心所欲的胡言乱语。”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山田修稍稍对身边的行夫嘟嚷道。



“我们要从两方面考虑神原的证言,他既在单方面地责备柏木,又在极力帮助受冤枉的傻瓜大出。所以我想说,我绝不愿偏袒神原,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



大家全都凝视着教子的脸。



“然而,就算因此能正确地对待神原,可他那种‘我杀了柏木’的罪恶感依旧会长留心间。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别的方法。喂,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竹田陪审长慢慢露出笑脸。这种时候应该笑一笑吧?我笑了,蒲田也不会生气吧?



教子确实没有生气。她终于舒展愁眉,向大家提议道:“我有一个主意。”?



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山崎晋吾。



“你怎么不给陪审员休息室当警卫了?”



山崎晋吾越过大为吃惊的健一的肩膀,朝室内张望一眼后问道:“野田,就你一个人吗?”



“嗯,我是看门的。”



“哦,太好了。”山崎晋吾咧嘴一笑,说了声“对不起”,便抓住健一的手腕,要将他拖走。



这副慌慌张张的架势可不像平时的他。



“快点,悄悄地跟我来,不要让别人看见。”



“哎?”



“陪审员们有话要对你说,可是让井上法官知道了就麻烦了。”



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到楼下。不到两分钟,健一站在了九名陪审员面前,成为他们视线的焦点。



“怎、怎么了?”



“我们想听听野田你的意见。”蒲田教子开口道。随即,她又催了一下竹田陪审长。竹田却一个劲往后缩。



“蒲田,还是你说吧。”



“正式上场后,这可是陪审长的职责。”



“明白。现在就你说,我会记住的,到法庭上照样说就是。”



“真拿你没办法。”蒲田教子感叹着站起身来,“我们在全体一致同意的前提下,想作出这样的评议结果。”



接着,蒲田教子简洁有力的陈述钻入了健一的耳朵。



“作为辩护人的助手,你觉得怎样?”蒲田教子问道,感觉就像在盘问健一,“这样的评议结果,神原能受得了吗?你觉得他能够接受吗?”



健一无意识地挪动一下喉结,用力点了点头。



“我想他能够接受。”



陪审员们相互交换眼神,脸上露出微笑。就连在健一看来总是不太正经的原田仁志,还有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解校内审判意义的胜木惠子,也都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你就赶紧闪人。让井上看到,可就麻烦了。”



教子做了个要将健一赶走的手势。她的眉头皱得很紧,高木老师心情不爽时也不会皱得这么厉害。



在山崎晋吾的护送下走出陪审员休息室时,健一抓住门框,回过头去。他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各位!”



听到他的喊声,九个人又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健一飞快地对全体陪审员鞠了一躬:“多谢了。”



这次轮到竹田陪审长挥起手,要健一快点走,还摆着一脸急不可耐的表情,似乎在说:快走吧,我都急出冷汗来了。?



下午六点十分,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们拿着手提扩音器开始招呼旁听人员。马上要公布评议结果了,请旁听人员回到座位上。马上要公布评议结果了……



藤野凉子带着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率先进人法庭,坐到检方席位上。紧接着,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也来了,可身后并没有跟着被告。



井上法官入庭,全体起立后又坐下。井上法官扫视一周空空荡荡的陪审员席,又看了看同样空着的被告席,皱起了眉头。



辩护方席位背后的门打开,大出俊次现身,身后跟着北尾老师。走到门内,北尾老师推了一把大出的后背,看他的口型,似乎说了声:“去吧。”



被告满脸通红。他拖出椅子,发出很响的声音,随后坐下身,没有看任何人。他双手抱胸,右手抓住左手肘,左手抓住右手肘,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似乎不这么做,他便会扑过去狠揍一顿身边的神原辩护人。



凉子眨了眨眼睛,凝视着神原辩护人。她觉得神原和彦比以前瘦小、懦弱了许多。



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脸色苍白。



俊次的母亲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紧靠辩护人席位,注视着儿子。靠检方一侧的第一排并排坐着几个大人,估计都是学生家长。



看不到三宅树理的身影。像是要捉住凉子扫向旁听席的视线似的,松子的母亲低低地举起了手。



“下面,陪审团入庭,请大家保持安静。”



井上法官宣布后,山崎晋吾便打开了检方背后的边门。由竹田陪审长领头,九名陪审员鱼贯而入。



陪审员们悉数入席。法庭内平静下来,只听得到冷风机嗡嗡的哼叫声。



“竹田陪审长。”



听到喊声,高个子陪审长站了起来:“在。”



“陪审团的评议得出结论了吗?”



“得出结论了。”



“那就请递交评议结果。”



竹田陪审长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至关重要的评议结果。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笺。井上法官接过便笺,将其打开,目光落在上面,银边眼镜寒光一闪。



“请宣读评议结果。”



井上法官将便笺还给竹田陪审长。竹田陪审长用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又细又高的身子在前后微微晃动。



“被告无罪。”



仿佛一阵慢慢扩散开的波浪,旁听席上的人们晃动起来,许多人都在叹息。



藤野凉子并不关注周围的状况,飞快地站起身来。



“法官,请向陪审员一一确认评议结果。”



井上法官的目光扫向陪审团:“下面依次询问评议结果。各位坐着回答就行。小山田陪审员,你的评议结果是――”



“无罪。”



“向坂陪审员――”



“无罪。”



“原田陪审员――”



“无罪。”



“仓田陪审员――”



“无、无罪。”



“蒲田陪审员――”



“无罪。”



“沟口陪审员――”



“无罪。”



“山野陪审员――”



“无罪。”



“胜木陪审员――”



胜木惠子正注视着大出俊次涨得通红的脸。



“胜木陪审员?



“啊?无、无罪。”



“谢谢!”凉子坐了下来。



“啊,法官,”竹田陪审长用走了调的嗓音喊道,“我想说明一下评议过程。”



“请讲。”井上法官点点头。



摇晃着细长的身子,笨拙地调整好重心,竹田陪审长抬起头,扫视了一遍场内所有的人。



“咱们……我们作出了大出被告从任何意义上都无罪的判断。呃……他既没有故意杀死柏木卓也,也没有因过失杀害他。”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



“然而,我们九人一致认为,本案是一起凶杀案。”



旁听席喧闹起来。野田健一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神原和彦逃避似的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杀害柏木卓也的凶手另有其人。”



井上法官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脸色也变了:“作为陪审员,你们不必作如此深入的事实认定。”



“可这跟我们的评议结果有关。就是说,要说我们是怎么得出大出无罪的结论,那么……呃……怎么说来着?



竹田陪审长摇了一下头,重新端正自己的姿势。



“这种事实认定,就是咱们得出这个结论的基础。”



对吧?竹田陪审长朝蒲田教子抛去一个眼神。蒲田教子灵巧地动了动半边脸,回了他一个眼神:不错。



对于他们的眉来眼去,井上法官非常不快:“好吧。那就请问竹田陪审长,你们陪审团认为,是谁杀死了柏木卓也?”



毅然抬起头后,竹田陪审长大声回答道:“柏木卓也。”



凉子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旁听席的喧哗更响亮了,井上法官不得不高喊:“肃静!”



野田健一浑身发抖。神原和彦抬起头,直愣愣地仰视着高高的竹田陪审长。



“本案,就是柏木卓也杀死柏木卓也的凶杀案。咱们陪审员一致认为,柏木卓也怀有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并杀害了柏木卓也。”



当时的柏木卓也想到:还是死了算了。但就算能够解脱,就这么死去,也太无聊了。



我这么做,或许就能死了。算了吧,就这样吧。还能怎么样?



站在寒冷之夜的铁丝网外侧,柏木卓也就是这么想的。



“在他出现这种心态之前,柏木卓也的内心有过种种纠结。”此刻,竹田陪审长的声音已变得非常坚定。



“我们也讨论过,或许有谁能早一点帮助柏木,消除他的纠葛,减轻他的烦恼。这个‘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每一个人。”



俊次的母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俊次满脸通红,僵硬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拿我来说,就想到过,要是早点把他拉进篮球社就好了。”



旁听席的某个角落响起笑声,就像春天的小鸟在歌唱。



“当然,不是人人都擅长体育。其实,将棋也好,音乐也好,什么都可以。”



竹田陪审长这番演说让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陪审员们笑了出来。就连双手掩面,不忍看竹田出洋相的蒲田教子也苦笑起来。



“总之,如果我们早点关心他,或许能为他做点什么。非常遗憾。”竹田陪审长说道,“真的非常遗憾。对于柏木的父母,我们只想表达一份心意:柏木卓也死了,我们十分难过,十分后悔。”



旁所席的喧嚣平静下来。法庭内一片寂静。寂静之中,有人在轻轻抽泣。



“到此结束。”就像在体育场发出号令一般大声宣布后,竹田陪审长鞠了一躬,坐回自己的座位。



井上法官扫视整个法庭。



“本法庭宣判,被告大出俊次无罪。”



时间是八月二十日下午六点十一分。



“至此,此次校内审判,闭庭。”



说完,他再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重地敲响了木槌。?



人潮,从藤野凉子眼前流过。



正在哭泣的是柏木卓也的母亲功子。在丈夫和卓也的哥哥――活在世上的另一个儿子的搀扶下,她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法庭。



茂木悦男屹立在旁听席正中央,一脸像是要和什么人干一架的表情。当凉子的视线停留他的脸上时,他的表情舒展开来,同时动起了嘴巴。



「一切都结束了。」



从口型上看,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茂木悦男身后的那排座位上,并排站着前任校长津崎和佐佐木礼子警官。佐佐木警官身边还有一位少年课的同事,好像叫庄田。三人警惕地注视着茂木悦男,似乎在提防他干出出格的事。然而,茂木悦男只是转身朝出口走去。于是,三人都舒了一口气。



看到茂木悦男径直朝外面走去,PTA会长慌忙追了上去。



大出俊次好不容易站起身来,转向浑身无力瘫坐着的神原和彦,猛地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就在周围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的时候,俊次又猛地推开神原,将方才揪住对方衣领的那只手贴在裤子上擦了又擦,等觉得差不多擦干净了,又猛地伸向了神原。



他在请求和神原和彦握手。



神原一动不动,脸上却已然动容。他注意到,俊次那涨得通红的脸上湿漉漉的。刚才,俊次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两人握了手。此刻依然脸色苍白的野田健一,凝视着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握过手后,俊次转身离开了。他的母亲也紧随着他一起出了门。临走时,这位母亲对着辩护人及其助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个身穿西服的男子在朝神原和健一走去。那人是谁?啊,是今野律师。他拍了拍神原的肩膀,又拍了拍健一的肩膀。在跟他们说些什么?周围太吵,听不见。



今野律师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再次拍拍神原的肩膀,又挠了挠他的头发。



又有一个穿西服的男人朝辩护人他们走去。凉子不认识他。哎?他的胸前也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律师徽章。这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头发花白。他摊开双手朝两人走去,像拥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这两名初中生,随即又很快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向今野律师打了招呼,两人交换了名片。



凉子直愣愣地站着。眨了好多次眼睛,再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她感觉到一美在拉自己。佐佐木吾郎在说着什么。他在跟谁说话?啊,那不是河野侦探吗?原来他也来了。怎么了?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们检方不是输了官司吗?



一对身穿朴素西服和黑色连衣裙的小个子男女正朝神原走去。



“是神原的爸爸妈妈。”一美在凉子耳边说道。



陪审员们都走出了法庭。蒲田教子在拍竹田陪审长修长的后背。



“各位,多谢了。”



有人在向完成使命又回归初三学生身份的那九个人道谢。是龙泽补习班的龙泽老师。



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这对高矮组合不好意思地笑着,朝龙泽老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听到龙泽老师的说话声回过头来的仓田真理子,朝凉子挥了挥手,还说了声:“一会儿见。”



走下高台,终于从哗啦啦直响的黑色长袍中解放出来的井上康夫朝北尾老师走去。“辛苦了。”“哪里,接下来才真的辛苦。因为我是个考生。”



“藤野检察官。”



“你辛苦了。”



凉子感觉到自己近旁传来一股暖意。啊,是我那没大没小的老爸和老妈。



“小凉,辛苦了。”古野章子也和他们在一起。



辩护方离开法庭。校内审判结束了。神原和彦将离开城东三中,回到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他将回到失去太多,伤痕累累又不得不重新振作的人生之中。



他回头看了看凉子。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没有传递出任何新的含义。



只有歉意、慰劳,还有喜悦。你看,我没说错。胜出的还是你,藤野凉子。



可是,你也没有输――凉子在心中默念着。



神原的身影从凉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凉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今后再也无法品味到的这个法庭的空气,充满整个胸膛。



然后,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校内审判结束了。



夏天也快要过去了。?



二〇一〇年?春



没想到还真没什么变化――野田健一心想。



将城东第三中学的旧校舍全部拆毁,又重新建成如今的新校舍,是二〇〇三年的事。原先隔着操场与体育馆遥遥相对的室外游泳池,变成了体育馆二楼的室内游泳池,操场也相应扩大了许多。不过,新校舍的位置和造型与老校舍一模一样,连那个大钟也挂在了原先的位置上。



踏人校园后,健一觉得自己被熟悉的景物包围了。窗户的位置,走廊的长度,甚至连楼梯的空间布置都和以前一样。也难怪,在有限的占地面积内建造相同用途的设施,要想推陈出新恐怕也很难。



然而,教室的数量比以前减少了。排列在门厅的鞋箱也比健一上学时少了三成左右。真是个生育率低下的时代。从指示图上可以看出,图书馆移到了一楼,似乎是基于“学校面向地区开放”这一理念作出的安排。



放眼望向长长的走廊,只见二楼各房间的门上都缀有一块小小的标志牌。总务室、校长室、教师办公室,还有保健室,连排列顺序都没有改变。



现在正值春假,校园里寂静无声。今天连社团活动都没有。没等到开学典礼,操场四周的樱花树已开成一片绚烂。



在花团锦簇的装点下,校舍正享受着难得的假日时光。



“野田老师。”



听到走廊深处有人在招呼自己,健一回头望去。或许是刚从春光明媚的操场转移目光的缘故,走廊显得特别昏暗。



那人正朝健一走来。小个子,体型微胖,身穿淡灰色制服,一头短发已经花白,一副带有挂链的老花眼镜荡在胸前。



健一对来人鞠了一躬。那人也对他回礼。



“这座教学楼怎么样?”



健一微笑道:“结构基本没变。”



“嗯,好像是这样的。请吧。”



在这位女性的邀请下,健一跟着她踏入走廊。这位女性打开了校长室的门。



她正是城东第三中学的管理负责人,校长上野素子。



两人坐在校长室待客区的椅子上。上野校长亲自为健一倒了荼。



“搬家的事务全都办妥了吗?”



“是的,总算安定下来了。”



“孩子呢?”



“由于见不到幼儿园时的朋友,他感到很失落。”



说的是健一已经六岁的长子。最初他不愿意搬家。健一花了不少工夫,告诉他是搬到爸爸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才勉强同意了。



野田健一升入高中后离开了城东区,因为在铁道公司上班的父亲有了工作调动。上大学时由于校园在市郊,健一就近租屋过上了独身生活,之后也一直住在那里。可如今作出决定后,他毫不犹豫地重返东城区。新居是租赁公寓,就在健一以前的家附近。从前,那里是一座汽车修理厂。



健一上大学时读的是教育专业,还取得了初中语文教师的资格。



在东京都内,小学和初中教师申请者很多,名额却很少。在此之前,健一的教师生涯并非一帆风顺。很多时候,他都在给产假或病假的老师代课,打一些短工。可即使如此,他总想着有一天要回到这个学校,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野田老师是在这个学校进行教育实习的吗?”



健一苦笑道:“我申请过,但没批准。我是在一中实习的。”



“是吗?很多人都会在母校实习。”



健一想说“过去或许是这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上野校长微笑道:“你们当年搞的校内审判,已经成了本校的一个传说。”



“是吗?都变成传说了吗?”



“也可以说是历史。无论传说还是历史,都要经过岁月的沉淀。欢迎你……”上野校长说道,“欢迎回来。”



这句话如流水一般,柔滑地渗入健一心中。



早就想听这句话了。以前总觉得自己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一定会五味杂陈。



不过,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也没什么可五味杂陈的了。



这真是令人欣喜。



“面试没有必要,可是我,呃……该怎么说呢。”稍作思考后,上野校长不无顾虑地说,“或许是出于好奇心,我想详细地听一听你们当年的故事。不好意思,你特意跑一趟,我却提出这样的要求。”



在校长的笑容影响下,健一也笑了。



“您没从别的渠道听说过这件事吗?”



“当事人之外的说法,我倒听到过不少,但毕竟都是些传说。”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听上野校长的前任楠山校长说的?这个念头在健一心头一闪而过。



时至今日,健一依然记得那位老师气势非凡的言行,甚至还不无怀念。



“从哪儿说起呢?”



上野校长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是啊……从哪里听起好呢?”



圆圆的脸,和善的眼神,和津崎先生挺像的。就连健谈的性格,也跟那位爱穿毛线背心的豆狸有几分相似。



“没什么不能说的,”健一说,“无论怎样的内容。”



健一正视着上野校长。校长怕光似的眯起了眼睛。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很满意了。”



健一点了点头:“那次校内审判结束后,我们就……”



健一寻找着最恰当的词语,将视线投向从校长室的窗户射入室内的春日阳光。



“我们就成了朋友。”



尽管各自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是朋友。



于是,健一开始叙述起来,叙述起从那个漫长的夏天直至今日的历程,叙述起他和朋友们的人生轨迹。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我回到了城东第三中学。



那个夏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