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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落樱缤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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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过去,夏日的脚步悄悄来到江户町。



无边无际的蓝天令笙之介想起藩国的夏日晴空。与江户町相比,一切都小上许多,在质朴的故乡,天空终年看起来都是这么高远。



「笙兄,你的藩国应该没那么远吧,远到连天空的高度都和这里不同。」



治兵卫笑着说,若要说差异的话,确实有所不同。



笙之介在这片夏日晴空下,固定会到和田屋报到。



关于此事,周遭人有不同的看法。笙之介自己认为是「固定报到」,但胜文堂的六助和武部老师可就不是这么说了。他们说笙之介是「整天窝在和田屋里」。



这样讲多难听啊。笙之介并非别有用心才往和田屋跑。他受和香之托,教她制作起绘。



贷席三河屋的绑架事件落幕,笙之介带着和香再次造访川扇。为了送川扇的起绘给梨枝。梨枝抚掌大乐,和香同样眼睛一亮,她第一次见识这种东西。两人当场缠起束衣带,将晋介和阿牧一起找来,拼装三个起绘,乐在其中,和香对此深感着迷。



「我想试著作我们家的起绘。如果顺利学会,我想作村田屋的起绘送治兵卫先生。古桥先生,您可以教我吗?」



因为这个缘故,她给笙之介一笔指导费。对笙之介来说,这是堂堂正正的工作,是一笔生意。事实上,他是以村田屋承办者的身分与和田屋谈妥此事。担任和香守护人的津多也替他说不少话。不然凭他这么一位住长屋的浪人,每天上门找和田屋的千金,老爷自然不会答应。



至于和田屋的老板娘,亦即和香的母亲,笙之介只向她问安一次。由于之前在川扇时会听和香对阿吉吐露心事,所以笙之介见到老板娘时心想……



——哦,她就是和香的母亲啊。



不知该说是怯缩还是提防,笙之介有点紧张,但对方完全不知他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彼此恭敬地行礼问候,互相寒暄。老板娘说,村田屋生意兴隆,令人欣喜。



她与和香长得很像。眼睛一带长得一模一样。待老板娘离去,笙之介向和香提及此事,结果和香板起脸孔训斥道:「我才不像我娘那样眼角上吊呢!



看来一谈到她母亲,她就无法坦然面对,或她就是得表现出很不坦率的样子才甘心。



虽然身为指导老师,但笙之介要在和田屋四处闲逛观察宅邸格局,终究还是不妥,勘查就交由和香处理。不过,当他依据和香画的内容,准备要画起绘的设计图时,双方又意见不合。和田屋是双层建筑,但拿和香画的内容来比对榻榻米数量时,发现二楼空间会比一楼大。逐一比对问题出在哪里后,得知是将铺木板的房间和土间的坪数换算成榻榻米的数量时占少了。



走廊与房间的连接方式也很怪,窗户的配置更怪。光问和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请津多带路到现场,结果发现和香画的内容,与实际建造简直就天差地远。他向她指出这个问题时——



「咦?咦?咦?」和香脸泛潮红,汗珠直冒,并非全然是天热的缘故。「这就怪了……明明是我家啊。」



这是她住惯的房子,那些也是她看惯的墙壁、走廊、窗户以及楼梯,她再熟悉不过了。但那不过是生活在其中,用身体去熟悉这一切,并未逐一测量数量和尺寸,在脑中具备这些知识。因此,想正式将它画成设计图便会产生偏差。



耐人寻味的是,终日窝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和香,在绘制和田屋店面和店内构造时倒相当精准。因为她平时对此没印象,只能向人确认,反而正确。津多偷偷告诉笙之介,这位平日锁在深闺不出的小姐,突然到店面兴冲冲地询问我们和田屋的大门多宽,待客用的厢房几间、如何相连,从哪里进房,伙计们全大为吃惊,那一幕有趣极了。



人们是用肉眼看事物,但要保留所见之物,得用心。人活在世上,是不断将眼睛所见的事物留在心中,而心灵也藉此得以成长。内心也益发懂得去观察事物。眼睛虽然只会看事物,但内心却能对所见之物做解释。有时内心的解释甚至会与眼睛所见有所出入。



在与和香聊及此事时,笙之介想起先前在赏花会的宴席中,他与代书井垣老先生的谈话。



当时笙之介问他,如果有人能完全模仿别人的笔迹,就连被模仿的当事人也无法分辨真伪,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结果老先生回答他:



——此人应该能配合他要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吧。



当时笙之介觉得颇有道理。但正确来说应该不是换眼睛,而是心中之眼。必须配合被模仿者来更换内心。



和香闻书道:「若说要更换的话,得先将自己的内心交给对方才行吧。」



笙之介一面思忖此事,一面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这样,那名模仿者一时会拥有两种不同的内心。」



「说得也是。」这样就得改说法。不是换内心,是配合模仿的对象改变自己心境,是吗?



「古桥先生,可曾有人拜托您模仿别人的笔迹誊写抄本?」



和香似乎正用她自己的想法,思索笙之介那番低语的含意。



「其实我以前会见过这样的绝技。」不能说出实情。他决定只说梗概。



「当事人完全不记得写过这种东西,但摆在他面前的文件,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



和香眨了眨眼。「当事人真的完全没半点印象?」



「是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笔迹一模一样?」



「没错。」



古桥先生——和香神情转为严肃。「也许当事人说谎哦。」



笙之介为之一怔。「不,他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是吗?可是古桥先生,你有点像是个滥好人呢。」



「不光是当事人这么说。连周遭的人也都认为那是家父的笔迹……」



笙之介一时说溜嘴。和香眼睛瞪大。笙之介直冒冷汗地低下头。两人间隔着设计草图,相对无语。沉默化为一块看不见的布,紧紧包覆两人。与其这样尴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向她坦言我爹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事。



「古桥先生……」和香率先开口,想揭开那块沉默的布。她额头冒着汗珠。在进行起绘指导时,和香从一开始就摘下头巾,以原本的面目面对笙之介。「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您还没仔细见过我的笔迹呢。」我写给您看,请稍候片刻——和香说道,急忙走出房外。笙之介独自待在房内,深深吁口气。



不久,和香返回,若说她只是去拿自己所写的字,时间未免太长。她胸前捧着一本书。



「这是从村田屋那里借阅的书当中,我近来最感佩的一本。所以自己也誊写了一本。」



笙之介接过一看,原来是国文学者着的《更级日记标注》。



「噢……」这不像是一般商家小姐会轻松阅读,心生「感佩」的书。



「和香小姐喜欢《更级日记》吧。」



「是的,我誊写过《更级日记》。看完这本书后,发现它与我的解读不同,所以更加喜爱。」



那我就拜读一番——笙之介翻开页面,和香的笔迹跃然纸上。



「和香小姐从这本书中获益不少。」



「是的,我眼界大开。」



「想必很开心。」



「您看得出来?」



笙之介莞尔颔首。「你的字会笑。」



「字会笑?」



「会微笑,会生气,还会装模作样呢。」字如其人。抄本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本《更级日记标注》也一样,在读国学者的抄本与读和香小姐的抄本时,阅读的感受应该不同。文意当然没变,但随着笔迹不同,感受也不同。」



这类似同一个人在面对不同地点、不同对象时会显现出些微的表情差异。



和香顿时表情一亮。「也就是说书是有生命的喽。」



「没错、没错。」



乐在其中的两人开心地笑了,接着突然难为情起来。和香脸颊泛起红潮,红斑因此没那么显眼。



过一小时,笙之介离开和田屋。他没回富勘长屋而前往村田屋,走着走着,幸福感逐渐退去,心里纳闷起来——许多事好像都是顺便发生。



有事得询问治兵卫才行。上次在加野屋的赏花宴中,笙之介请治兵卫代为宣传如果知道哪位代书有完全模仿他人笔迹的绝技,请介绍他认识,之后便没再问及此事。



「哎,笙兄,今天没去和田屋吗?」



突然开口就这么一句。老爷子帚三看起来也像面带调侃的笑脸,是自己想多了吗?



「我刚从那边来。」



面对缩着脖子的笙之介,治兵卫并未特别搭理。由于三河屋一事已经落幕,他不会像先前那样回想起亡妻而心头纷乱。他理好思绪,将心伤送回原本存放的心灵角落,重新锁上。炭球眉毛底下的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动,声音很宏亮。



笙之介坐在帐房旁边,说出来意。「治兵卫先生,你该不会忘了吧?」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往上扬。「哦,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我已经四处宣传过了。」



「可有回音?」



「不知道该算是有,还是没有。」尽管面露苦笑,治兵卫的笑容还是一样柔和。「笙兄,说到模仿别人的笔迹,只要有心,大部分的代书都办得到。因为他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能用各种方法来写。」



所以根本没必要四处找这样的人,找个有本事的代书,吩咐他这么做就行了。



「你想作出保留原书韵味的抄本,这是别具巧思的构想,但没必要非这么做不可吧?不少人还笑我,说村田屋老板在这种怪事上还真是执著。」



这样啊——笙之介双唇紧抿。治兵卫见他这种表情,露出诧异的眼神。



「听别人那么说,我都随口应付几句,没往心里放。不过,看你此时的表情,你要的应该不单是模仿别人的笔迹,而是模仿得几可乱真,亦即制作赝品的绝技吧?」



「是的,正如你所言。」



「也许是我瞎猜,若有人身怀这等绝技,应该不会用在誊写抄本这种小事上,反而会用来图谋不轨。」



事实上,确实有人图谋不轨。



「治兵卫先生,你四处询问此事,加野屋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他们会对我说什么?」



「可有向你打听,问你为何要找这样的代书?」



治兵卫直眨眼。「为什么加野屋这样问?他们是陶瓷店吔。」



难道加野屋没采取行动?



坂崎重秀是这么看的——应该是波野千在引发店内夺权行动的同时,为了让幕后黑手见识伪造文书的力量才设计陷害古桥宗左右卫门。



东谷认为那名神秘莫测的代书就在江户。要在小小的捣根藩里隐藏这项绝技不容易,拥有这项绝技的藩外人士也会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位藩外人士还与藩内重臣暗中往来(或是有必要这么做),想到这点,此人更不可能在捣根藩内。



不过,就算此人在江户生活,捣根藩的幕后黑手应该也有管道和神秘莫测的代书联络。在两边的联络上理应有位中间人。加野屋应该就是中间人。



如果与波野千有生意往来,在江户生意兴隆的加野屋应该有这个能力,难道找错目标了?还是加野屋不理会治兵卫的宣传,也没问他为何找寻身怀此等绝技的代书,只是因为没去深思治兵卫这番话背后的含意?或是他们经过深思后,认为治兵卫这家伙四处放话,行迹可疑,但还是小心提防,决定暂时搁置?



光猜测不会有结果。



「有时这种事会自己传开,等到大家都遗忘时就会有回音。你就再耐心等一阵子。」



虽然治兵卫这么说,但笙之介实在无法耐住性子等候。长堀金吾郎凭着「古桥笙之介」这个名字,不断在江户市内四处找寻,走到腿都快断了。或许笙之介该这么做。



——找井垣先生帮忙吧。



将那名老先生当作开头,透过代书同业的人脉逐一追查,就像下跳棋一样,从这位代书到另一位代书,展开地毯式搜索。不是静静坐着等待,而是马上采取行动。但笙之介还是有问题要面对,他得赚钱糊口。他又从村田屋承接新工作。他捧着包袱回到长屋,甫一穿过木门,阿秀唤住他。



「笙先生,你回来啦。」她扯住笙之介的衣袖,穿过木门,拉着他往后走。「我问你,你今天一样去和田屋找那位小姐吧?」



阿秀向和田屋承包洗张的工作。她与津多熟识,早听说笙之介与和香的事。



「听说你担任那位小姐的习字老师吧?笙先生很会教导,想必那位小姐也很快乐。」



阿秀出言夸奖,但眼神躲躲藏藏。



「我说笙先生。」阿秀在笙之介耳畔悄声道。「阿金最近常在哭,但你可别放心上啊。这种时候随她去就好了。你就当没看见。」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笙之介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似乎又有事找上门来。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接连数天,笙之介都没和阿金打照面。



不,正确来说是尽管两人碰面,也都假装没看到。他们都住在这狭小的富勘长屋里,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还是会碰头。不过一见到笙之介人影,阿金就像见鬼似地拔腿就跑,笙之介见阿金跑走也没理由追上前,他只是纳闷。



尽管如此,这种不自然感令人难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令阿金感到不悦的事?



在这种胆怯想法驱使下,他偷偷向太一询问此事。



「阿金为了什么事生我的气啊?」



太一闻言后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真要形容的话,他就像是吃了一件从未吃过的东西,不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味道。



「我说笙先生。」



「嗯。」



「这种事你不该问我。」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姐姐啊。」太一搔抓着鬓角。「虽然她很傻,但毕竟是我亲姐姐。」



「阿金一点都不傻。」



「才怪,她傻到家了。」她在这件事上可够傻——太一在嘴里咕哝道。



「笙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什么人什么心的?」



笙之介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以仁存心吗?」



他朝天空写个「仁」字并说明,这是用来表示为人的正道和礼节用的汉字。



太一很伤脑筋。「这我不懂。可以给我一天吗?我去请教武部老师。」



太一隔天拿着一张纸来,武部老师写的字墨渍未干。



「就是它。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武部老师说,你应该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上头写着「木人石心」。笙之介当然看得懂,这次他只能搔抓着鼻梁。



阿金是位好姑娘。她性情好,为人勤奋,但对笙之介来说她就仅只如此;阿金似乎也没理由爱上笙之介。此刻笙之介正逐一细想原因,不知该说他是少不更事,还是木人石心,不过他自己倒从未想过这种层面。反过来看,阿金为何啜泣呢,应该是因为笙之介最近勤跑和田屋。阿金以为他与和香情投意合,难过闹别扭。



这纯粹是误会——笙之介很想这么说,但他没把握这纯粹是误会一场。虽然一半是误会,但另一半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他只能这么说,他还摸不透和香的心思。



藩国的老师教导过笙之介。在面对看不透的事情时切忌心急,勉强了解自己不懂的事,就像突然拿刀把鱼剖开一样,不懂的事物将会溜得无影无踪。因此,当你遇到不懂的事物时,要像把鱼养在鱼池里一样任其悠游,然后仔细观察,这才是正确的理解之道。笙之介在学习任何事情时:心中常浮现老师的教诲。



话虽如此,老师的这番言论不能用在男女情爱这类俗事上。当然了,老师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不过,笙之介眼下只能搔抓鼻梁,别无他法,他此次决定忠实地遵守老师的教诲,暂时将这件麻烦事放进池子观察。他一概不向阿金解释,或劝她别再愁眉苦脸,仍像之前一样过日子;由于阿金躲着不碰面,倒没想像中那么难。阿秀很担心他,脸上又因为好奇而容光焕发,还不时给他建议,所以倒平安无事;唯独对太一有点抱歉,太一郑重其事地问武部老师「木人石心」这句话,并请老师写在纸上,足见他比笙之介更懂人情世故——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问我」。



太一不像笙之介那样爱讲大道理,他直接看出结论。太一说过,敬鬼神而远之,灾难不上身,换言之,不管我姐怎样都别理她就好了。笙之介虽然略感歉疚,但还不至于逼到得用言语或行动安抚太一。



倘若情况相反,太一突然气冲冲地说「笙先生,你把我姐弄哭了」,或直嚷着「我姐她太可怜了,你想想办法吧」,没半点替笙之介着想的念头,情况想必更棘手。



因此笙之介实在该感念太一这份恩情。这孩子的机智对他的助益,在日后笙之介遭遇一件大事时有更深切的感受,此事容待日后再提。眼下多亏太一备好养鱼的池子,帮他一个大忙。



——再说我现在无暇为这种事烦心。



他不得不为其他事绷紧神经。事实上,笙之介近来频频在江户市内走动,找寻代书的线索。



他找上的井垣老先生是武士,挂着代书招牌从事这项营生的人大多相同身分。不少人是退休武士或浪人,也有御家人在外兼差。他们生活在市井中,却保有武士的矜持——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很期待有机会用合适的方式显露这份身为武士的心情,所以当笙之介寻人时提出「要模仿别人,是不是要配合对方来更换自己的内心和眼睛呢」的古怪问答,简言之,就是超越世俗,很值得讨论的议题时,他们都显得兴致高昂。拜此所赐,笙之介完全没掌握到任何重要线索,因为光是拜访一位代书就得耗去不少时间。这种情况反复上演。



不用说也知道,找寻代书赚不了半毛钱,所以村田屋的工作怠惰不得。太阳下山后若是点油灯,灯油费相当可观,因此他夏日天一亮便工作,吃完午饭便前往市街。



夏去秋来,昼短夜长,这个方式就行不通了。他花了整个夏天四处走访仍一无所获,目前该另寻他法。不过,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现在笙之介的生活精采多了。



从事代书生意的人们所说的话和治兵卫相去不远。既然从事这项生意,如果有人提出这种要求,大多人都有办法模仿他人笔迹。个中老手更能像笙之介说的那样写出唯妙唯肖的笔迹,连当事人都难辨真伪。



然而,非得模仿得这么精细不可的理由很令人怀疑。他们都想细问个中缘由,客人若能坦然说明原因让人接受,那倒还好;如果客人难以启齿,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那就不会承接委托,除非客人开出惊人的高价。不,就算开出高价也不会承接。比起轿夫、小贩,代书有格调多了,这项生意乍看很适合失去奉禄的武士从事,但他们平日的生活与每天挣钱糊口的轿夫、小贩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没地位和名声,也没官职作后盾的弱势者。这些人不想惹祸上身是人之常情,遑论兼差当代书的人。为了赚几个小钱搞丢职位,实在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有代书的说法与和香雷同。



「看到和自己笔迹完全相同的文件,却坚称不是自己所写的那位仁兄,该不会是说谎吧?」



「这可是关系着武士的名誉。」



「正因为关系名誉,才不能招认是自己写的啊。」



有位代书还说:「你说那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就连看见文件的当事人也分不出真伪,这件事的前段应该有问题吧。」



说这话的人是一名比笙之介年长,但就从事代书生意的人来说,算相当年轻的浪人。



「您说前段是……」



「也许笔迹没那么像。」



两人因为年纪相近,说话时不拘礼数。



「古桥先生,你亲眼见过那份文件吗?」



笙之介没见过。那份号称是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所写、直指他收取贿赂的铁证,一直由藩内的目付隐密保管。



「不,我没见过。」



「那就更可疑了。」



「可是,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可能一时太激动了,或因为什么苦衷,明明不是多像的笔迹却说得一模一样。」



笙之介第一次听闻这种解释。说到贿赂,母亲里江明目张胆地替大哥四处求官,父亲对此负责而背负冤罪,此事毋庸置疑,但父亲确实很惊讶那份伪造文件,一直声称这不是他亲笔所写。



——难道是这点有问题?



然而,如果是这样,父亲一开始就承认是自己写的,这样不是干脆多了吗?一味地坚称文件不是他的笔迹,这对父亲有什么好处?他当时再怎么憔悴也知道这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乱,没半点助益。



年轻代书见笙之介沉默不语,温柔地看着他道:「人心会变,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改变心意。黎明时深信这样才正确,傍晚时却褪了色,这种事不是很常见?」



说得也是——笙之介应道,就此告辞。



他没过问年轻代书的来历。但总感觉他不是因为没能继承家业,无从糊口才过起市街生活。可能和笙之介一样有类似古桥家的遭遇,因而失去家业,离乡背井,流浪到江户。



另一名代书则用别的方法让笙之介听到他从未想过的意见。他和井垣老先生一样是上年纪的老者,童山濯濯,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十德【注:穿在窄袖和服外的垂领型外衣。】,说起话来全是武士用语。而且两人交谈时,他频频用长烟管吞云吐雾。



「在下认为,有如此过人本事的代书会愿意接受这种可疑的委托,除了看在钱的份上,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您的意思是,光靠钱无法引诱他这么做吗?」



「没错。」老者重重颔首,烟管轻敲烟灰缸边缘。「当然,如果那位代书与客人素有交谊,就算面对可疑的请托仍无法拒绝就另当别论了。」



笙之介颔首表示同意。



「一种情况是双方意气相投。像那种伪造文件……在下可以直言它是伪造吗?」



「可以,您直说无妨。」



「那位代书深感认同客人想制作这种文件的目的,决定助其一臂之力。但若说制作伪造文件是为了助人或是改革时局,这就夸大了点。」



老者用他那双小眼紧盯着笙之介。



「您是指从伪造文书的用途中看出正面的意义吧?」



「没错。但虽说是正面的意义,可是仅对委托的客人有正面意义。」



至于另外一种情况——这次老者眯起单眼。



「那名代书完全没这种热情,而且他很清楚稍有闪失将惹祸上身,但他觉得有趣。」



「觉得有趣?」



「就算只是一封情书,只要伪造并善加利用,便可能引发轩然大波,之后的纷扰不难预见。尽管如此,对方还刻意沾惹此事,足见他是怪人。」



换言之,只因为有趣。



「不过是区区一名承接工作的代书,那名客人想必不会一一报告伪造的文件造成什么后果。那位代书应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光是猜想他亲手创造的伪造文件后来怎么被人运用,他就暗自窃喜。他想必是心肠歹毒、愤世嫉俗的人,世上倒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笙之介细细思索这番话,「反过来看,尽管客人一再叮嘱这份文件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要是违背约定,包准小命不保,但这位代书听了反而觉得有趣,会不会有这样的人呢?」



穿十德的老代书嘴角轻扬。「应该有。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参一角就更有趣了。」



因为这种生活实在很乏味——老代书说。



「别看我这样,我曾经是某藩的御医。如今怀才不遇,流落江户,以代书为业,勉强糊口。从事这项生意的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遭遇。吃饭睡,睡饱吃,每天过同样生活,在一点一滴耗损生命的日子里,突然有人威胁说『要是敢背叛的话,包你小命不保』,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乐事啊。」



应该会喜出望外地接下这项委托——老者目光炯炯,露齿而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这线索与笙之介要找的代书无关。不过,听闻老者一席话并非毫无助益。他重新想起父亲及古桥家的事,给了他重新思考此事的机会。



——每个人似乎都怀才不遇。



那位年轻代书、担任过御医的老代书,单就吃饱睡、睡饱吃这点来看,目前的生活尚能满足,但他们内心空虚。仿佛心灵出现裂痕,渗入寒风。



生来就没有家名的町人光拥有一技之长便觉得万幸,对他们来说,代书这种想法委实荒诞。然而,对曾经拥有「家名」、有侍奉的主君、有需要保护的人、自己曾受他们保护的笙之介而言,隐约看出他们心中的裂痕。他仿佛感受到同样的寒风。



如今的笙之介并非被逐出捣根藩,但只是形式上没有罢了。他回到藩国也没有容身之所,母亲和大哥应该不会开心地迎接他。母亲里江在笙之介启程离藩时,中了坂崎重秀的花言巧语,勉励笙之介前往江户,为振兴古桥家好好努力,不知道她现在心里又怎么想。里江过年后便没再捎信,而且还接受陷害父亲的同党——波野千的馈赠,过着优渥的生活。



笙之介肩负的重大使命是找出伪造文件的代书。这关系着捣根藩下一代的安泰与祥和,同时能为父亲雪恨,洗刷污名。但安于目前生活的里江对这件事一无所悉,而朝着功成名就的目标迈进的大哥胜之介也许早忘了他窝囊的弟弟。



捣根藩内如果结党营派,互相牵制,那一直希望飞黄腾达的胜之介早晚得选边站。他现在也许加入其中一方。胜之介完全不知情笙之介知道的内幕,他加入的一方或许是陷害父亲的党派。台面上藩内对他大哥的处分相当松,他一旦加入相信的党派,应该会以他刚直的个性全力效忠。



笙之介许下承诺,他在和香完成和田屋的起绘前会固定来指导,因此他持续到和田屋报到,但心早已不在此,思绪动不动飘往他处,有时和香说话也没在听。虽然他想办法掩饰,没让和香起疑,但还是觉得很没面子。



终于结束实地勘查和草图,他们开始画起绘的设计图。



就像先前制作川扇的起绘,要选择哪个季节、壁龛里要摆什么装饰、什么地方配置谁的纸人,他决定这些琐事(同时也是乐趣所在)等还是白纸的和田屋组装好再思考。这天,他为了绘制全新的设计图又向阿秀借来长尺,来到和田屋一看,和香在平时待的包厢哭红双眼。



笙之介心底一凉。继阿金之后换和香落泪,他怀疑又是他造成的。这种念头或许有点往脸上贴金,但既然阿金有机会透过长屋的住户阿秀得知和田屋的事,引发骚动,那就算有人对和香或津多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和香见笙之介一脸怯缩,毫不遮掩她哭肿的双眼,直接说道:「我和我娘吵架了。」



笙之介当真松一大口气。「到底为了什么事吵架?」



和香噘起嘴。「我不能说。」



「是,我的确不该问这个问题。」



「不,正因为和您有关系,我才不能说。」



好不容易才松口气,这下根本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和、和我会有什么关系?」



和香又说了一句「我不能说」。「我要是随便说出此事,会害您心绪纷乱。」



现在明明就乱成一团了。



「和香小姐,你这样是吊人胃口。我反而静不下来。」



「古桥先生。」和香很不自在地搓着手指。「您不是提过善于模仿别人笔迹的代书吗?」



笙之介瞪大眼睛。



「看,您马上露出这种表情。这件事应该很重要。您自从提到那件事后就常若有所思。」



她早发现了。和香在书桌上趋身向前,悄声道:「我不是大嘴巴。我当时并没完全告诉我娘古桥先生说的事。我发誓句句属实。」



根据她刻意强调这点,笙之介不小心脱口说出他父亲的事,和香一直牢记在心。



「然后怎样吗?」



「我娘她……」和香的眼神无比认真,最近她脸上的红斑变淡许多,但今天颜色又略微加深些许,难道是因为吵架哭泣?



「关于古桥先生您说的那位拥有模仿绝技的代书,我娘似乎心里有数。」



笙之介闻言后说不出话,和香像在道歉似地朝他低头鞠躬。



「当我进一步追问详情,她怎样也不肯说,嘴巴闭得跟死蛤一样紧。我又气又恼,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



怎么会这样。笙之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和香的母亲,亦即和田屋的老板娘,名叫鼎。听说是取自「问鼎轻重」里的鼎字。这名字威仪十足。笙之介急忙透过津多请求与鼎面谈。鼎干脆地答应,在津多的陪同下到和香房间,她看着笙之介说道:



「小女多嘴,果然传进古桥先生您耳中。」



虽然言谈间带有责备,但声音不带恶意,神情也不显不悦。笙之介略松口气。



至于面对母亲的女儿,她的嘴巴噘得更高了。「我怎么可能默不作声。」



鼎望了一眼女儿那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手抵着紧缠着暗色衣带的胸前叹口气。



「因为不是我们家里的事,娘才不好开口。你难道不懂吗?」



「不管我懂不懂,你都不会告诉我详情,不是吗?」



「因为你很容易动怒,讲话这么大声,才听不到我说的话。」



仔细一看今天老板娘的鼻子右侧隐隐浮现红疹。虽然她没生气,但可能有事感到苦恼。她内心的纠葛马上表现在脸上,单就这点来说,这对母女的个性可说是率直无伪。



「让两位为此事烦心,真的很对不起。」



笙之介很恭敬地道歉,鼎愧不敢当。



「老师,您快快请起。让您笑话了。」



称我老师是吧。



「我们母女向来感情不睦。」鼎神色自若地道。「相信您早已耳闻,和香对我相当苛刻。她原本就是好胜的女孩,她严苛待我,我身为她的母亲感受最深。」



「话不是这样说的。娘,我又不是都针对你。」



「就像现在这样。」鼎莞尔一笑,朝笙之介行了一礼。「面对如此难伺候的女儿,老师您还愿意担任她的指导老师,我们夫妇俩甚为感谢。感激之情难以书表。因此,只要有我们帮得上老师忙的地方,我们绝不推辞。」



可是——鼎压低声音。「一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二来,此事与其他店家有关,我实在不便透露。」她之前说这不是我们家里的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就对方来说,此事有损名声,换作是我站在对方的立场,要是有人对外四处宣传,想必颇感困扰。」



与和香长相相似的鼎,脸上蒙上一层忧虑之色。笙之介上半身重重行了一礼。



「我明白您的情况。我带来这件麻烦事,理应由我向您赔不是。」



今天同样背对着纸门而坐的津多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闪着光辉。



「我四处找寻这样的可疑人物,其实有我难以明说的苦衷。我虽是一介浪人,但好歹算是武士。若说这是为了我古桥家的名声,不知您可否体谅?」



鼎的表情动摇。津多的眼神也有改变。和香噘着嘴。



「我从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句。我以古桥家的名誉立誓,绝对守口如瓶。可否请您相信我,告诉我此事。」



鼎重新将双手并拢摆在膝上,双唇紧抿,微微颔首。



「我明白了。」她斜眼瞄和香一眼。「当我一开始从小女听闻关于代书的事情时,一度还怀疑是和香从某处听闻我知道此事,假借古桥老师的名义向我套话。因为老师您找的那位代书,与一位在我所知道的事件中展现绝技的代书完全吻合。」



真可怕的巧合。



「我才不会那样恶作剧。」和香仍旧是闹别扭的口吻。「话说回来,我会在哪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明明整天关在家中。」



「说得也是。」



此时鼎脸上流露的既不是和田屋老板娘,也不是母亲的表情,而是一位与人分享秘密的小姑娘,朝和香投以微笑。笙之介推测,她少女时代应该拥有跟和香一样的痛苦,常独自一人躲在家中。和香之所以摆明着顶撞鼎,对她生气、闹脾气,部分当然也是因为生气,心情郁闷,但不管再怎么闹别扭,她知道最了解她感受的人,就是和她拥有同样痛苦的母亲。



「约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鼎道出此事。「我老家是一间杂货店,附近有家陶瓷店,老板的女儿和我同年,我们俩从小常腻在一起。」



后来那家陶瓷店发生继承人之争。



「和我感情好的那位女孩名叫阿福,阿福有两个哥哥。两兄弟差一岁,我小时候常和他们玩。他们兄弟俩感情不睦,长大更形同水火。」



因为长男耽于玩乐,尤其喜爱赌博,沉迷其中。



「在我印象中,阿福他爹曾经扯着嗓门痛骂长男。当时我父母说过,如果痛骂几句就戒得掉玩乐,父母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们父子争吵不断,最后断绝父子关系,长男离家出走,失去下落,犹如断线的风筝。年后由次男继承家业。



「大约两年后,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的陶瓷店老板突然昏厥倒地,不到半天就断了气。」



好像是中风。



「店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



好在继承家业的次男很沉稳,顺利办完丧事,正当大家以为事情落幕时,长男突然返回家中。陶瓷店里的人们都对这位大少爷的意外归来大为吃惊。这名浪子如果因为父亲的死而洗心革面,倒是美事一桩。再怎么说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但这并非是大家预期的美谈。这名被断绝关系的长子非但没悔改,甚至变本加厉,他彻底沦为恶徒。



「有人控制了他。」



因放荡玩乐而欠一屁股债的长男脖子上套了两、三条绳子,被其他人紧紧勒住,分别是一位赌徒无赖,以及一位自称是新内节【注:净琉璃的一支流派。】师傅的放荡女人,两人是那位大少爷的酒肉朋友。他们围在他身边,见没油水可捞,便看准店内的财产,怂恿长男,拱他回陶瓷店继承家业。



「他不是被断绝父子关系了吗?」



和香在一旁插话,鼎缓缓摇摇头。



「老店主就口头上说『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对方就是抓准这点吧。」笙之介说。「虽说被断绝父子关系,但拿不出证据。要是他说『我私下见过爹,他同意恢复我们的父子关系』,一切就完了。」



「没错,老师,就是这样。」鼎完全用「老师」来称呼笙之介。



「无赖在这方面特别会动歪脑筋。时而威胁,时而哄骗,陶瓷店的老板娘认为长男终究还是他的宝贝儿子,他们看准老板娘会念这份旧情,处心积虑地渗透陶瓷店。」



当时鼎跟和田屋谈妥婚事。鼎的双亲见陶瓷店被无赖霸占,深感不安,要是宝贝女儿有什么万一,那可万万不可,所以他们严禁鼎接近陶瓷店。



陶瓷店伤透脑筋,那位次男找当地的捕快商量此事,这位捕快聪明可靠,替他想出一计。



——对付那种人,如果不讲出个道理来,根本没完没了。



如果只是一味地各说各话,他们这么厚颜无耻,我们只有挨打的份。



「要讲什么道理?」和香问。笙之介猜出几分,心里一阵骚动。



「拿出老店主的遗书就行了。」



我猜也是。



「清楚写着与长男断绝父子关系,将家业交由次男继承的遗书。他们得拿出这份遗书,把一切说清楚。」



就算没告上官府,带着遗书找町名主【注:江户时代负责管理町内事务的官员。】评理,应该治得了那群无赖。只要有这么一份遗书,我便能替你办妥此事。那名捕快说道,揽下这份差事。



「可是根本没这样的遗书吧?」和香说完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无中生有。」



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笙之介也颔首回应。



「所以找代书帮忙?」



「是,就是这么回事。」



所幸许多文件可作为老店主笔迹的范本。依照这些范本写得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书。如果草率仿造,只会给那群无赖找到借口,藉题发挥。这出戏最重要的就是遗书。



「最后这场风波平息,无赖们离开陶瓷店,前后闹了约一个月之久。」



鼎像在遥想往事般眯起眼睛说道。



「最后成功了吗?」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鼎从好不容易恢复开朗的阿福那里听闻来龙去脉。



「阿福看了假造的遗书,也觉得是父亲亲笔所写。那封遗书呈交到町名主面前,请他评判。」



此事町名主事前便知悉,不过还是煞有其事地拿遗书与众多文件以及陶瓷店的帐册比对,做完应有的步骤后,鉴定这确实是老店主的遗书,判定次男继承家业。



「因为没告上官府,光这样就足以赶走那批无赖。听说还请了捕快的上司关照此事,包一大笔钱。」



大家因此达成协议。长男这次真的与家人断绝关系,那笔钱当作赡养费。



「这远比被他夺走所有财产好多了。陶瓷店还有阿福这位女孩,要是被那班人占去,不知道下场多凄惨。」



遗书就像是相扑里的德俵【注:相扑场地上,会以二十个装土的袋子围成圆圈当作比赛的范围,此称之为土俵。而这二十个土俵中,东西南北的中央各会有一个俵,比一般的俵位在更外侧。力士来到这里,会多一分继续留在场中的机会,所以称之为「德俵」。】,它是陶瓷店用来守住店面,全力挺住的最后关键。虽是假造,但若没有,陶瓷店恐怕被无赖鲸吞蚕食,完全霸占。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也和遗书有关吗?真是可怕的巧合。



「想必老师您猜到了。」当时那位代书——鼎略微压低声音。「听说陶瓷店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他。一旦托人处理才发现一般的代书无法模仿出几可乱真的遗书。」



配合要模仿的对象改变内心,这种人可不是随处都有。



「我也没从阿福那里听说帮陶瓷店写遗书的是哪位代书。」



「什么嘛,原来娘也不知道啊?」和香说道,津多眯起眼,摆出责备的神情。只要和母亲在一起,和香就会变得性急又孩子气。



「不过,阿福倒说过……」



——我们当时为此发愁,找本家商量此事,本家的人说,我替你们想办法,结果真的替我们想出办法来了。



笙之介缓缓重复鼎的话。「您刚才提到本家吗?」



鼎略显怯缩。「是的。」



「夫人您知道那家陶瓷店是某家店的分家吧?」



「没错。是他们的亲戚。他们的本家是一家大规模的老店……生意相当兴隆。」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与阿福感情好,很早就和他们本家有往来。他们常邀我去他们家做客……现在也常有联络。」她像在逃避似地说得特别快。「本家的生意做得广,人面也广。有困难时请他们帮忙,他们会发挥人脉关系,鼎力相助,这不足为奇。」



确实如此。



「老师,陶瓷店虽然还不至于像古董店那样,但不时会利用陶瓷或漆器附的来历说明来帮助买卖,因此培养出鉴定笔迹和文件的眼力,常与拥有鉴定技艺的人往来。」



附带一提,他们会和懂得伪造文件的人往来。



「老师,阿福的本家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大店家。」



鼎说起话来感觉像是牙齿里咬着某个东西,应该是因为她不能说出「本家」的店名。既然他们现在有往来,有所忌惮是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笙之介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膝盖。今年春天时和香前往加野屋举办的那场赏花宴,他一直以为是治兵卫邀请,原来不是,和香因为与陶瓷店有这层关系才受邀在场。



「夫人,」笙之介转身面向鼎。「既然是商家的往来关系,自然有您的顾虑。我不向您打听本家的宝号为何了。」



不过——笙之介凝视着和田屋的老板娘。



「接下来我会说出某家店的店名。如果店名无误……如果这家店是当初介绍代书给您那位好友的陶瓷店,助他们度过难关的本家,可否请您保持沉默呢?相反的,如果我说的店名有误,还请您告知。」



他又问了一声「可以吗」,鼎小声应一句「好的」。



「娘,」和香不自主地唤道。「你放心,我会守住这个秘密。」



鼎眉头微蹙,她神情不安地搓着手指,望向笙之介。



笙之介开口道,「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



鼎默然。



津多也沉默不语,和香望着笙之介。



「谢谢您。」



听见笙之介简短的答谢,鼎转头望向津多,突然改变口吻。



「哎,不用这么拘束。津多,快端茶招待老师。」鼎转为柔和的眼神说道。「小女如此任性,老师您还愿意教她,真是与众不同,这是我一点小小的谢礼。」



这其实是很大的回礼。







笙之介急忙捎信给川扇的梨枝,请她向坂崎重秀报告他从和田屋老板娘那里听闻的消息。他很想当面和东谷谈,但主君延迟两个月,现在正好前来江户,江户留守居应该会比平时忙碌,想必不易拨空前来。他们找寻的代书与加野屋有关。那名代书从加野屋搭向波野千,再从波野千搭向捣根藩的幕后黑手,彼此勾结。



话虽如此,今后笙之介若要贸然接近加野屋得要三思。现在不同于先前那场可以混在人群中潜入的赏花宴,也许有波野千的人在加野屋进出,驻派江户的藩士就不用说了,与主君同行的人也可能会造访加野屋。藩士之间都认得彼此,不知道会在哪里被人撞见,常进出又宣让人起疑。查探加野屋的工作就交给东谷大人。就像在藩国时,东谷在波野千里布下眼线,他现在应该会在加野屋安排眼线。



笙之介四处拜访代书屋。由于该问的事变多了,他再次拜访之前见过的代书。您可曾接受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这家陶瓷店的委托?可曾受托替古物或陶瓷写来历说明文。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当时听说过什么传闻?您认识的代书中可有人擅长伪造这类文件?或是您听过谁是这方面的高手?



「怎么又是你啊?老问一些怪事。」第二次拜访的代书笑着这样说;而第一次拜访的代书更惊讶,尽管如此,他还是四处找寻线索。



波野千、加野屋、神秘代书之间的关系紧密,为他先前摸不着头绪的探索带来一道曙光。对他而言,这是很大的一步,远远超乎想像。他之前一直奉东谷之命行事,深信不疑东谷的话,但东谷口中那位「是你杀父仇人」的神秘代书是否真有其人——他原本半信半疑。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难以置信,而且笙之介见过许多代书,常听他们说——该不会是坚称不是自己笔迹的那人说谎吧?



对方这样反问后,他更怀疑了。笙之介认为这样的反问如同在说「你爹说谎」,这令他心生动摇。与其像东谷说的那样,承认有这么一位身怀危险绝技的代书,倒不如想成是父亲因某个不得已的原因被迫说谎,或是因为心头纷乱而一时眼花,这还比较合情合理。



但眼下真有这么一位代书。早在父亲宗左右卫门的事件发生前就有人用这项绝技骗人。虽然还不知道真实身分,但世上确有这号人物。



他写下目前得知的现况、自己的想法,以及推测,然后在脑中重新整理。他很想找人畅谈一番。找谁?不是东谷,他想找和香。他想坦言一切,听听和香的意见。



他知道向商家之女说出藩内要事和秘密是轻率之举。尽管心里明白,但很想听她的意见,况且也有其功效。虽然身分和地位不同,但东谷和笙之介都用同样的观点看待此事,但和香不同。



笙之介说服自己前往和田屋。今天天气闷热,他满身大汗,前来应门的津多很吃惊地说一句「您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往身上冲水似的」。这不全然是天气热的缘故。



他一如往常到和香的房里,津多正准备坐在纸门前时,笙之介缓缓说道:



「和香小姐,不好意思,今天请您屏去旁人。」



津多比和香早一步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种时候大奥的女侍可能就会伸手取出怀剑了,没带怀剑的津多那张大脸涨满怒意,双手握紧拳头。



和香忍不住笑出声。「津多,你先退下。」



「可是小姐……」



「如果有事,我会大声叫的。」



如果有事的话。



津多很不情愿地起身,笙之介低下头,刻意不看她凶恶的脸,低声说一句「请海涵」。纸门关上后,剩下他与和香两人。笙之介深呼吸着。



「请说。」和香道。「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娘也不会知道。不瞒您说,我很朝待这天到来。」



就像笙之介的轻率之举,这姑娘也有好奇心重的一面。两人刚好半斤八两。



说完整个来龙去脉,笙之介喉咙无比干渴。和香唤来津多端水。津多办完事后马上被打发走,她再次在笙之介面前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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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定很痛苦。」和香道。「但令尊若地下有知,一定得以安息。因为您这么思念他。」



笙之介静静喝水。



「我们就照顺序一步步来看吧。」



和香拉来书桌,打开信盒。她一面磨墨,定睛望着某个看不见的事物。



「我想重新确认一下整起事件的起源。」



「你要确认的是……」



「这项阴谋,打从一开始就和你们的前任藩主……」



「请称呼他望云侯。」



「是打从一开始就和望云侯留下的遗书有关吗?还是说,夺取波野千这件事发生得更早?」



此事说来复杂,但和香很清楚整个关系。



「夺取波野千比较早。」笙之介答。



当初第一次暗中谈到父亲这桩冤罪时,东谷曾经说过。



——我认为这件事得先从波野千店内引发的权力争夺着眼。



一般都会反过来想,城里的幕后黑手向波野千提议「因为某某原因,我们需要伪造遗书,你们肯帮忙就不为难你们」——这样的想法比较自然;而接受提议的波野千则向「幕后黑手」报告他们在江户的客户加野屋,认识很适合执行这项工作的人。太好了,那你马上安排他们去做——此事由幕后黑手主导,波野千则是跑腿。



不过这么一来,为什么会有贿赂风波、波野千为何更换店主,实在无法说明实际发生的事。前任店主处以磔刑,店内一度停止营业,拆下招牌,但过没多久便获得高层许可,重新开张,也没撤除御用商人的地位。乍看处分严厉,但根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很不合理。



话说回来,不管城内的幕后黑手是谁,假造前任主君遗书是一件天大的阴谋,他们会把藩外人士拉进来吗?这项阴谋应该暗中进行,知道秘密的人愈少愈好。



幕后黑手理应不会把城下的商家扯进阴谋中,他们会试着自行处理。就算是为了找寻伪造文书的代书,或是擅长仿冒的高手而必须把手伸向江户,他们自己也有能力处理。



这件事的关键前提,就是有这么一名代书存在。笙之介很清楚。



波野千企图夺取店里实权的首谋,透过加野屋认识一位有办法伪造文书的代书。因为知道此人会展露绝技,波野千想如法炮制以侵占店内实权。换句话说,一开始是波野千里的某人为了「窃占波野千」而向城内高层提出捏造贿赂事证的计谋,并做了不少事前工作。此人告诉城内高层——我会告诉官府,说有官员向我索贿,到时候再麻烦你们处理。当然,我会奉上相对的报酬。



听闻提议的高层发现对方这项计谋另有用处,并从中发现更胜于钱财的好处。这位高层心想,如果波野千底下的代书真能将文件仿造得几可乱真,连被模仿者都分不出真伪,那不就可以请他制作望云侯的假遗书吗?只要接受波野千的提议,让古桥宗左右卫门蒙受冤罪,便能从中确认那名代书的伪造功力。倘若一切顺利,赌这一把一点都不吃亏。



「我第一次听东谷大人谈到家父蒙受的冤罪背后藏着这种内幕时,真是惊讶莫名。世上竟有这么厉害的代书,我对此半信半疑。但我现在很确定来龙去脉一定是这样。」



和香眯起眼睛。「也就是说,你们藩内的幕后黑手知道代书一事纯属偶然,他心想,有这么好的宝贝,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于是接受波野千的提议。」



「没错。」



「早在波野千窃占店内实权,提出那项建议前,那名幕后黑手就在了。」



当然。



「那幕后黑手是谁,应该锁定得出目标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



捏造那场贿赂风波时,波野千中处理事前准备的人是目付众里的哪一位呢?若没能事先打点好此人,这项阴谋根本无法得逞。可能幕后黑手就在其中,或两者间有紧密关联。



不过,光拉拢一人还不够,也许波野千用花言巧语骗得两、三人,而且目付众各自有所属的势力,诸如城代家老的今坂、文官之长黑田、武官之长井藤、藩内名家三好和里见等。因为是弹丸小藩,彼此间有复杂的关系纠葛。



「捣根藩没有一位统管目付众的大目付吗?」



「没有。目付众无法裁决的案件会交付家老审议。还是无法裁决就交由主君定夺。但这种情况很少见。」



和香低吟后说道,「还真不好分析。」



一点都没错。



「那我来问另一件事。古桥先生您现在正在找寻那名代书吗?」



「极力寻找。」



「您不认为那人不在人世了吗?站在幕后黑手的立场,对方制作完假遗书,再灭口会比较安心吧?」



笙之介现在相当习惯和香总随口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现在还不会杀他吧。对幕后黑手来说,让那名代书保住一命,日后万一发生什么事,还能派上用场。毕竟他拥有罕见的绝技。就这样送他归西,实属可惜。」



笙之介同样骇人听闻。



「那可以推测幕后黑手抓住那名代书,将他囚禁在某处,等候下次出场,无论软禁在哪里都行。人也许早就被带往捣根藩了。」



「不可能。」笙之介笃定地说道。「和香小姐或许不能理解,不过,捣根藩的世界非常小。外人特别引人注意。就算囚禁在某座宅邸里,消息还是会从常在那进出的人们传出。」



「如果带进深山里呢?」



笙之介苦笑。「那更会引人注意。外地人在当地一眼就会被认出,远非这种市街能比。」



和香噘起嘴。「这么说来就是囚禁在江户的某处喽。」



「其实没必要刻意大费周章地囚禁。也许是派人监视。」



「要是代书逃走怎么办?」



「他不会逃走。我反倒认为那名代书成为幕后黑手的手下。幕后黑手真正担心的不是那名代书会害怕,而是担心他投靠敌方那边。」



和香露出严峻的目光。「您可真坏心。那名代书很可怜。他也许遭到波野千胁迫。」



笙之介转述当过御医的代书所说的话给和香听。从事这行的人有的脾气古怪;有的很不满足眼前的生活;有的虽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却觉得心灵出现裂痕,渗入寒风。他们渴望有趣的事,尽管以身涉险,但只要跳脱得出眼前这种吃饱睡、睡饱吃的日子,他们便毫不踌躇。



「这位代书模仿他人的笔迹,完全化身成对方。他可以变换眼和心。如果他的眼和心像和香小姐您一样流着温热的血,岂会做出这种事。」



此人的眼和心已死,无血无泪,因此能够轻易取出和更换。



「我自己也是脾气古怪的人。」和香发出格格娇笑。「但帮着别人陷害他人,还觉得有趣……」



「您不会这么做。我相信您。」



「那是因为古桥先生您人太好了。」



和香一本正经地说道,隔一会,两人都笑了。



「我不像您那样认定那名代书是坏人。当然,他做了坏事,令尊的事令人同情。但我宁可认为那名代书也是被波野千和贵藩的幕后黑手胁迫,他是一个担心害怕、备受煎熬的人。」如果不是——和香如此低语地低下头。「此人任凭坏人摆布利用,这样令尊的遭遇就更令人同情了。」



笙之介也为之默然。



「您找到他之后会杀了他吗?」



「咦?」



和香看着笙之介。「找到那名代书后,您会亲手杀了他吗?他是令尊的仇人。」



「我不会杀他。如果他不亲口供出一切,就无法洗刷家父的污名了。」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您杀了他吗?」



「惩罚罪人,不是我的工作。」



「要是藩主准许您杀他,您会怎么做?」



笙之介缓缓说道:「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和香原本在抄写彼此对话要点,这时她搁下笔。



「陷害他人,让人受苦,还感到有趣……」她低头注视自己的手地低语。「这种人不可原谅。但若真有这样的人,我并不认为他的心和眼都死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心死了,反而什么都感觉不到。看别人不幸而感到快乐,表示这个人的心还活着,只是他的内心扭曲。」



那纯粹是他的内心严重扭曲变形,无法恢复原状——和香说。



「和香小姐,请您不必想得这么深入。」



笙之介不该这样说。



「抱歉。」



听见笙之介的道歉,和香沉默不语,她微微摇头,手抵向唇前地沉思着。



接着她抬眼望着笙之介说道:「古桥先生,我说一句会让人不太舒服的话,可以吗?」



「如果是会让人不舒服的话,我刚才说很多了。」



「我要说的是其他事。」和香光滑的眉间挤出皱褶。「我认为是其他事,但您或许不这么认为。」



「您指的是?」



「古桥先生,您最近可有从周遭感到可疑的目光?」



和香突然说出像故事书般的内容。笙之介忍不住笑了。



「您说的可疑目光,是怎样?」



经他反问后,和香显得忸怩起来。



「不是我发现这件事,而是津多。她呀……不是我拜托她,因为津多担任我的守护人,她将每件事都看得很重……」



这次换笙之介眉间挤出皱褶。「这什么意思?」



和香缩着脖子。「津多她好像……很注意您平日的生活……」



「很注意我平日的生活?」



和香蜷缩起来。笙之介察觉她脸红了。



「对、对不起。说来真是丢人。不过我发誓,真的不是我拜托她的。」



津多为和田屋的掌上明珠尽忠,笙之介明白。



「津多小姐是厉害的密探。」他以前就这么觉得。「我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人监视。」



「津多这人就是这样。明明高头大马,行动悄然无声,无孔不入。」



没错,三河屋阿吉遭绑架的事件中,津多就展现她的本事。



「而且她眼力又好……」所以她发现了——和香急着往下说。「大约一个月前。津多说有人在监视古桥先生。说监视太夸张,但有人想接近您,这可以确定。但对方并非正大光明的造访,反而偷偷摸摸。」



「这名行迹可疑的人,是武士,还是町人?」



「津多说是一名武士。」



笙之介双唇紧抿。



和香战战兢兢地道:「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动向被幕后黑手察觉了吧?」



因为笙之介毫不掩饰地四处找寻那位代书,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打从他决定不再等待,改为主动出击的时候,便做好心理准备。



「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您放心。」



今后得多留神了。



和香叹口气。「听起来实在很难令人放心。」



其实笙之介也这么认为。







翌晨,天尚未明。



富勘长屋外一阵骚动。笙之介被声音惊醒。



原本便早起的住户,今天一早比平时更喧闹。向来个性悠哉的阿鹿与鹿藏夫妇正慌张地说些什么,个性温顺的辰吉大声地叫嚷。来回奔跑的应该是阿金或阿秀。笙之介揉着眼往外望,正巧与太一打照面。平时个性沉稳的太一难得脸色苍白,这应该不全然因为户外光线昏暗。



「抱歉,笙先生,你可以来一下吗?」



「怎么了?」



有人倒卧路旁在长屋大门旁的稻荷神社。



「多津婆婆拜拜时发现的。」



她发现时吓得闪到腰,可见事情多严重。若不是有人倒卧路旁,多津婆婆不会大惊小怪。



「那人浑身是血。」太一说。「衣服前面沾满血。他是武士,可能与人决斗。」



难怪这般喧闹。



「他运到我家躺下了,不过他一直小声说什么武士的慈悲之类的,我才来找你。」



还没听他说完话,笙之介赶往阿金、太一、寅藏一家人的住处。狭小的土间里挤满长屋的住户,这时高大的辰吉刚好跑出门口,笙之介与他迎面撞个正着。辰吉穿着一件当睡衣用的浴衣,右肩沾满血渍。应该是扛这名武士进屋时沾到的。



「笙先生!」同样脸色苍白的阿金惊叫,她捧在胸前的水桶堆满染红的手巾。寅藏陪同在武士身旁,请阿秀帮忙,准备将白布缠向伤者腹部。



「阿秀小姐,用力按住。」



「像这样吗?」



「再用点力!」



寅藏每天这个时刻都在睡懒觉,阿金和太一老吼着「会赶不及采买」「鱼市场的鱼都发臭了」,但他现在不仅完全清醒,还精神奕奕地四处奔忙,用粗犷的声音叫唤那名伤患。



「武士先生,会有点痛,请您忍耐。喂,要开始缠喽,阿秀小姐。」



「我也来帮忙。」笙之介见阿秀一副快哭的模样,急忙来帮忙。口中念念有词的武士此时晕厥。此人确实是武士,但却是浪人。没剃净的月代、凌乱的发髻、肮脏的衣服、到处脱线的裙裤。这是一名穷困潦倒的浪人。他骨瘦如柴,犹如地狱图的饿鬼。



「一、二、三!」



寅藏在武士身上缠紧白布,旋即又有鲜血从白布底下渗出。笙之介从阿金手中接过手巾,像要给伤处盖上盖子般死命按住。



「不缝合伤口止不住血。得叫大夫来才行。」



「辰吉先生通报富勘了。」阿鹿紧抓着鹿藏说道。她别过脸,尽量不看血淋淋的画面。鹿藏双手合十,祈求上苍。



「富勘会带大夫来。」



「可以仰仗的时候,没叫管理人来怎么行呢。」



阿秀说起话来很沉稳,但走下土间时摇摇晃晃,紧抓着阿金。



「啊……我不行了。寅藏先生可真厉害。」



「他常杀鱼,早习惯了。」



阿金同样微微颤抖。阿秀走出纸门,发出作呕的声音。



「辰吉先生脚程慢,我也去好了。」



太一正准备往外冲时,笙之介唤住他。「你找武部老师。也许老师有止血药。」



「我、我知道了!」



「阿金,你再去多烧开水。大家把所有锅子全拿来用。手巾和白布再多拿一些。」



「我也来帮忙。」阿鹿和鹿藏带着阿金快步离去。寅藏和笙之介轮流按住伤口,不断更换手巾,但无法止血。



「笙先生,你觉得这是怎样?」



寅藏终年鼻头泛红,十足酒鬼模样。此时他鼻头冒着汗珠,闪闪发光。



「好像不是与人互砍的刀伤。」



笙之介颔首,目光落向浪人枯瘦的身躯,此人肋骨浮凸。



「他的长短刀呢?」



寅藏不发一语,朝房间角落努努下巴。那里摆着一对外装简陋的长刀与短刀。冒犯了——笙之介用眼神致意后迅速检视那对长短刀。两把都是钝刀。短刀的刀锷和刀柄都染着血。



「他蹲在稻荷神社前,手中紧握着那把刀。」



变钝的短刀。



笙之介回望寅藏。这名贪杯又爱睡懒觉的鱼贩表情悲伤地扭曲。



「他应该是想切腹。」



门外传来富勘制止房客喧闹的洪亮声响。



「那位武士现在怎样?」



和香悄声询问。她没戴头巾,跪坐在和田屋后门的入门台阶处。和香最近洒脱多了。



「富勘先生带来的町内大夫大致治疗过,不过……」



听说那位大夫是富勘的落首同伴,擅长治疗金创伤。



「很遗憾,大夫诊断的结果说他恐怕撑不过明天。」



和香眼神一沉。「真可怜。」



那名濒死的武士现在由长屋的住户轮流照顾。这是他们的体贴,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笙之介加入行列。刚刚町内大夫前来诊治,一切都告一段落时,太一告诉笙之介:「附近都传闻说富勘长屋发生一场械斗。」



笙之介马上赶往和田屋。他心想,要是这项错误的传言传进和香耳中,又会令她无谓担心。



「如果是手巾或白布,我们店里多的是。待会儿我派津多送。」



「感激不尽。」



稍顷,津多带着一名童工前来,不光送来手巾。童工背着一个大竹篓,里头塞满蔬菜。



「可以借炉灶一用吗?我要煮味噌汤。」津多准备作菜慰劳富勘长屋的住户。「至于白饭,村田屋老板会派人送来。」



治兵卫亲自带着女侍赶来,就像算准时间似地捧着一个大饭桶。



「各位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来,快吃。」他朗声说道,接着在笙之介耳边悄声道:「我是听和香小姐说的。她做事可真细心。和田屋老板是有情有义的人。」



「治兵卫先生,你不也是吗?感激不尽。我们大家就不客气了。」



富勘长屋的住户全靠工钱度日。一早遇上这种状况,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几乎泡汤,现在不用愁没饭吃,可说是谢天谢地。



阿秀几名女性忙着洗衣,不过,有些再怎么洗也无法洗去的血渍,鹿藏索性升火烧了。因为现在不是冬季,升火格外低调【注:非冬季时升火,会让人以为是火灾。】。一缕袅袅轻烟乍看如送葬时焚烧的白烟。不可以有这种丧气的念头。笙之介摇摇头:心想说不定武士的情况会好转。



「富勘先生人呢?」



「上衙门去了。」



遇到有人倒在路旁或是迷路,都得一一通报衙门不可。后续处理全看衙门如何安排。



「这样就放心了。富勘先生应该会与衙门交涉,让各位在这里看顾。这种时候富勘先生最值得信赖了。」说完后,治兵卫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前提是各位方便的话。」



「这是当然。毕竟有缘嘛。」



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底下的骨碌碌大眼带着一丝温柔。「这位姓氏不明的的权兵卫先生【注:权名卫用来泛指不知名的人士。】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切腹啊。」



因为大家同样是穷人,不会弃之不顾——阿金代替众人说出心中想法。



武部老师接着赶到,但很不巧,他身上没有止血药,于是他包些钱要补贴大夫费用,富勘不肯收,武部老师还板起脸孔。他的说法是「武士就该互相帮助」。



「治兵卫先生,此人好像不全然是姓氏不明的权兵卫先生。」



武部老师和笙之介检视过武士怀中的物品。虽然钱包空无一文,却找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家谱。这是「山片家」的家谱,年代久远。是支系繁多的一份家谱。



「他身体瘦弱,很难猜出岁数,不过推测三十岁左右。应该是家谱最底下的名字。」



最底下的一排名字中有六名男子。



「称他山片先生应该不会有错,这唯一可以确定。」



「山片权兵卫先生是吧。」说着说着,富勘从饭桶里取出一颗饭团嚼起来。



「富勘先生在就不必操这个心了,但要是他本人可以说话,最好从他口中间出是否有仇家。」



这不像是治兵卫平时的口吻,可能因为他此时谈的是平时很少遇上的事。



「万一这里的住户卷进麻烦的风波中可不成。」



「我明白了。」笙之介完全没想到这个地步。治兵卫果然处事周详。



「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



「富勘先生请衙门张贴他的画像。他妻子也许在某个地方等他返家。」



这位山片先生并非一身旅装。他就算从别藩流落至此,现在一定住在江户某处,离此不远。



「此事已经传开,早点有人听闻此事前来就好了。」



治兵卫平静地说道。



希望那名武士情况好转的期待落空。山片先生始终不会醒来,过下午四点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富勘长屋的住户个个情绪低落。尽管与他只有半天缘分,真与他有瓜葛反而麻烦,但阿金嘤嘤啜泣,太一哭丧着脸,阿鹿与鹿藏口中不断念佛。一直陪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就像突然想到似地说他想喝酒,坐着发呆。向来喜欢散播谣言,道人是非的多津婆婆此时特别安分,因为她之前发现山片时当真闪到腰,而她儿子辰吉忙着张罗桶棺和寿衣,听说这包含在「天道干」的生意内,他和同伴打听就能便宜购得。



武部老师也到富勘长屋,他在山片枕边诵经,听起来有模有样,他说这是耳濡目染。



「我当初到江户时住在海边大工町的长屋,墙外是一座寺院。我听他们早晚诵经,就算不喜欢还是记住了。」这种诵经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这样他就能升天成佛了————武部老师说。



「因为长屋的住户们都为他尽心尽力。」



始终守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坐着打起瞌睡。尽管睡着,鼻头仍旧泛红。津多离去时,阿秀与她同行到和田屋道谢。佳代在丧礼结束前都寄住武部老师家。



「一直待在这里可能没察觉,其实四周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对佳代这样的小孩来说太残忍。」武部老师慵懒地眨眨眼,望着覆在山片脸上的白布问道:「笙先生,你可曾想要切腹?」



不会——笙之介应道。「不过家父切腹而死。」



武部老师不发一语地回望笙之介。笙之介没看他地径自说。



「介错人是我哥。」



寅藏就连打瞌睡也鼾声如雷。



这样啊——武部老师应道。「抱歉,我不会再过问。」



半晌,听太一说「到外头去找和尚来」的富勘,带了另一人回来。



「这位是死者住处的管理人。」此人是山片住的长屋管理人。



「在管理人的同业中,这件事早传开。能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给您添麻烦了。」这名恭敬地低头行礼、年约五十的管理人叫五郎兵卫,他管理的长屋在赤坂溜池北侧的山元町。



「真是意想不到的地方啊。」武部老师大为惊诧。管理人五郎兵卫也很惊讶。



「三益先生在大川这边应该没有认识的人。」



「三益先生?」



除了富勘外,笙之介与武部老师皆异口同声反问。寅藏被声音惊醒。



「原来是富勘啊,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你这是对管理人应有的说话口吻吗?你还欠缴房租呢。」



在富勘的反驳下,寅藏摸摸他泛红的鼻头,重新坐正。



「虽然姓氏不同,但应该没认错人。最好先检视一下死者的容貌。」



武部老师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五郎兵卫合掌朝死者一拜,颔首道:



「是他没错。是我的房客三益兵库先生。」



三益兵库前天中午离开长屋后一直迟迟未归。



「我听说死者身材枯瘦、腰间佩着一对钝刀,而且是切腹自杀,我猜是三益先生没错。」



三益兵库一个月前痛失妻儿。



「因受到梅雨的寒气侵袭,感染风寒。」



他的妻儿在赤贫如洗的生活中缺乏营养,体力不足,撒手人寰。



「三益先生此后动不动想寻死。他说这是武士生命的尽头,至少让我切腹。」



他在离开长屋前会拜托五郎兵卫借他钱。



「他说要从当铺里赎出长短刀,这样就能切腹了,我一直不答应。」



武部老师两鬓抽动。「这么说来,三益先生非得用佩刀切腹不可喽?」



五郎兵卫缩着双肩。「我原本想如果三益先生肯改变切腹的念头,我可以稍微资助他。」



「真是这样吗?你真的是替三益先生着想吗?」



武部老师的声音愈来愈大,果真如他的绰号赤鬼。笙之介连忙居中调解。「武部先生,别这样。你责怪五郎兵卫先生也没用啊。要是有人为了赎回佩刀切腹而借钱,谁也不会答应。」



五郎兵卫小小声地说起三盆兵库的遭遇。武部老师一脸怒容很骇人,他一直望着笙之介。



「我猜三益先生的名字并非本名。他在成为浪人之前似乎有一段很复杂的过去,他说自己抛弃家名。」



三益兵库少言寡语,不太容易亲近。他并未和长屋的住户打成一片,就连和五郎兵卫也一样。除非有必要,否则他绝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事。



「依我看,他大概过五、六年的浪人生活,一直漂泊不定,居无定所。」



三益兵库的雇主好像是神田明神下不影流道场的主人,他在道场内担任剑术指导一职。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就我所知,三益先生靠制伞维生,四处求官。他的生活拮据,家中妻儿教人同情。」



三益先生一家三口始终不愿打进长屋住户的圈子,过着贫困的生活。不过他不像治兵卫担心的那样另有仇家。没人打探三益兵库的消息,也不会有人登门做客。反过来说,他也没人可以倚靠。



「他虽然是武士,但毕竟是房客,他向我借钱时,我想摆出房东的架子,好好向他说教一番。」



——请您好好和大家和睦相处。在里长屋生活,得要众人互相帮助才行啊。



「我温和地晓以大义,但他的反应很冷淡。」



互相帮助是吧——三益嗤之以鼻,提出反驳:在下不倚靠这种事,早就决定不再相信别人。



武部老师盘起粗壮的双臂,嘴角垂落。寅藏再度摸起鼻头。



笙之介不希望把他想成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三益说过「决定不再相信别人」,隐约看出他往日的为人。失去奉禄、抛弃家名——不,或许是被撤除奉禄,逐出家门。这样的不幸遭遇令三益兵库变成言谈偏激的人。尽管如此,他心中留有对家名的思念,收藏在钱包里的家谱便是证明。



「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能死。要在眼前的生活中全力以赴,守护妻儿,这是男人的职责。」



武部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富勘叹口气。



「您说得没错。所以三益先生在妻儿辞世后只能选择一死。」



因为他深切感受到肩上已无任何职责。



「他离开山元町的两天里不知道去了哪里,做些什么。」



为了找寻命终之所而四处旁徨吗?夜里在神社或地藏堂的屋檐下过夜,日出继续前进,走向远方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他要找没人认得他,不知道他平日生活样貌的地方。然而,他虚弱的双腿在走过大川后达到极限。



「他从没提过藩国的事,不过,他带有些许信州口音。」



他想要远离的或许是他位于江户西边的故乡。



笙之介不禁想起父亲宗左右卫门的脸庞。父亲在庭院切腹。那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吗?父亲可曾憎恨那加诸在他身上的不白之冤?为了摆脱冤罪,他可曾想过逃往他乡,抛弃家名、家人,逃往一处没人知道古桥宗左右卫门的地方?



五郎兵卫领取三盆兵库的遗体,运回山元町。辰吉张罗的桶棺和寿衣,五郎兵卫一并收下。



目送三益兵库的遗体离去,阿金再度落泪。她紧依着木门不愿离去,泪流不止。



「阿金。」笙之介看了不忍,向她唤道。阿金用衣袖遮脸。



「三益先生一定很感谢你和寅藏先生。大家都如此为他尽心尽力。」



阿金遮着脸说些话。笙之介听不清楚,把耳朵凑近。



「笙先生日后会变成那样吗?」



笙之介全身一僵。



「武士觉得没面子便活不下去吗?觉得贫穷很可耻吗?」



阿金抽抽噎噎,说起话来舌头不太灵光。她呼吸急促,讲话断断续续。



「既然这样……无论如何……你都得变成有钱人才行。就算让和田屋招赘……也没关系。我再也……不会嫉妒了。」



笙之介说不出话。



「要是笙先生一直待在这,总有一天会觉得这是武士之耻。既然这样……」



阿金索性蹲下身。好小的背影。好纤瘦的后颈。这女孩用她娇小的身躯肩负着生活。



「我不会像三益先生那样。」



因为笙之介不会失去对人的信任。



「三益先生会切腹是因为他找不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失去生活的目标。与武士的面子无关。」



我有我该做的事。在蚊声嗡嗡的夏日黄昏下,笙之介听着阿金的啜泣声,心中暗忖。



两天后发生一件事,就像在试探他心中这个想法究竟多强烈。



「笙先生,你有客人哦。」



同样是日暮时分。今天笙之介同样出外找寻代书,他刚从外头返家,正用湿手巾擦拭身体,顺便将热得发胀的双脚泡进水盆,坐在入门台阶处,享受凉快的片刻。



谁来找我?笙之介急着擦干脸,还滑了一跤。要是像多津婆婆一样闪到腰可不行。这时纸门被人打开,出现一道人影。



「呵,你这位追踪者还真是漫不经心啊。」



那是从未听过的破锣嗓音。对方站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



「我是古桥笙之介。请问您找谁?」笙之介维持眼下这难看的姿势,刚毅地回应。



这时,那破锣嗓音回应道:



「——我就是你要找的代书。」







好浓的酒味。



在昏暗中现身的男子微带醉意。光凭他这身酒臭,不用看脸也猜得出来他喝醉了。他步履虚浮,跨过门口的门槛时还一阵踉跄,手指戳进纸门里。笙之介急忙点亮灯。男子脸部浮肿,明显因为常喝酒而脸红,眼白特别显眼。



男子脸上挂着浅笑。「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指向笙之介的鼻子,又引来一阵踉跄,并像在嘲讽般发出一声破音。



「我不是说了,我就是你四处奔波找寻的代书。」他戏谵说道。「我专程前来,你连说声谢谢都不会吗?」



此人不但穿着简陋,甚至略显脏污。他邋遢地穿着条纹单衣,外披老旧短外罩,两者满是污垢,处处补丁。他的短外罩上没家纹,身上没佩刀,衣带里插着矢立。要是他再带上签筒,模样像极算命师。此人应年过五旬,不论是蓬头垢发,还是嘴边的胡碴都显花白。尽管身材清瘦,却挺着一颗圆肚,应该是喝酒所致。



「嗨咻。」他发出老头特有的低吟声,跨过笙之介泡脚用的水盆,一屁股坐向入门台阶处。他的膝盖微微打颤。



「您该不会是认错人吧?」笙之介平静地询问。



这是酒品很差的醉鬼。他可能从某处得知笙之介找代书,想到这里嘲弄笙之介一番,顺便要点钱来买酒。这名浑身脏污的男子醉得不轻,打个酒嗝,接着慵懒地转头看笙之介。



「你四处找我,我就让你四处找。」



他哼歌似加上旋律地自言自语,接着独自笑起来。



「为了替你省时间,我还坐轿子来呢。你该好好感谢我才对。」



笙之介就近一看发现说话毫不客气的男子,右颊有一道明显旧伤疤。似乎是刀伤,约一寸长。



太一和阿金从敞开的大门探头看。笙之介朝两人使眼色,要他们关上门。阿金点点头,太一正准备把门关上时,男子把手指戳进刚才戳破的纸门破洞。



「请问尊姓大名?」



男子背对着笙之介,打个酒嗝。「我没名字。」



因为我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男子接着道。



「我有心就能化身成任何人。可以成为贵人,也可以成为在桥下卖春的流莺。如果是贵人,就写出符合贵人身分的文字,倘若是流莺,就写出像是流莺会写的文字。」



笙之介缓缓瞪大眼睛。「您从事代书的工作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男子清瘦的后背往后挺。



「我拥有天下第一绝技。不论谁的笔迹,我都模仿自如。」他突然转身,脸凑向笙之介。「要我当场展现这项绝技吗?不用付费。把笔墨和纸拿来。」



两人对峙一会,最后笙之介站起身,将书桌拉至身旁。墨壶里还留有今早处理村田屋工作剩的墨汁。



「你在这里写下名字。」男子慵懒地朝笙之介努努下巴,下达指示。笙之介执起笔,笔尖移向全新的纸左侧,仔细地逐字写下。



「这字真无趣。」男子不屑地说道。「写得不好也不坏。」



笙之介不发一语地把笔递向男子。男子身体斜侧一旁,连拿两次笔都没拿好,最后才接过去。不知是中风,还是酒毒行遍全身,他因此颤抖的手到底怎么回事?他根本连字都写不好。笙之介看着看着,男子早在自己写好的名字旁写下「古桥笙之介」五字。



男子移开笔尖,接着又写一行字。



「古桥宗左右卫门」



笙之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父亲的字。父亲在笙之介小时候亲自执笔教他习字。他看过无数次父亲笔迹,绝不会有错。他抬眼一看,模样肮脏的代书得意洋洋地笑着。



「如何,这样明白吧。」



笙之介吃惊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那我把收取贿落的证明写给你看。我忘了细部,不过大致还记得。」



笙之介趋身向前,力道猛到几乎把书桌撞向土间。「那份文件确实是你写的对吧!」



「刚才我不是就说了吗?你这小伙子悟性可真差。」



代书紧盯着呼吸急促,并在闷热夜气中颤抖的笙之介,毫不掩饰地说道。



「只要有人委托我,我什么都写。不过收费不便宜。」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代书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你怎么这样问?你不是在找我吗?你找到我之后想怎样才对吧?」



该从哪里问起?不,在那之前应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陷害我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的那份伪造文件,是你写的吧?」



「没错,是我写的。」



「谁委托你这么做的?」



代书后退一步,视线望向别处。「这个嘛,我忘了。」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做生意罢了。」用我的手艺——代书朝自己瘦弱的上臂用力一拍。



笙之介热血激昂。「谁叫你写那份文件的!」



代书就像反击般朝他怒吼道。「我管他是谁!」



声音之大,连破纸门也震动作响。代书起身,摇摇晃晃地站在笙之介面前。



「只要给我钱,不管替谁写字,写多少字,我都肯做。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没资格说我!」



「你竟然有脸讲这种话!」



笙之介一跃跳下土间,想抓住那名代书,但突然头冒金星,横身倒下,撞向入门台阶。



笙之介挨了一拳。代书紧紧握拳,接着摩娑着拳头,朝一旁吐口唾沫。



「你这窝囊废。」



笙之介挣扎着爬起身。他无法置信。为什么这名又瘦又脏的老头可以摆出这种态度?



「讲个道理给你听。」代书呼出浓浓酒臭,直逼笙之介而来。「小子,你听仔细了。我确实写过那份文件。记录收贿情况的文件,那份证明有不法黑金往来的铁证。」



不过——他指甲裂开的手指抵向笙之介。



「但不是我陷害你爹,也不是付我钱,要我写文件的人。」



笙之介一阵晕眩。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你爹被冠上收贿的罪名,是因为你爹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男人。区区一份文件就让人失去对他的信任,他就是这么点程度的男人。」



他欠缺人德——代书说。



「你这家伙……」



当真是天旋地转。笙之介怒气勃发、热血沸腾。



「你是在侮辱我爹吗!」



「我没侮辱他。我只是让你明白世上的道理。听好了,小子。」他揪住笙之介的衣襟,把他拉起来。笙之介宛如一尊木偶。「你爹要是有些许的人德或人望,又有谁会去怀疑他呢?应该有人会挺身提出抗辩,说古桥宗左右卫门先生不是会收商家贿赂的人。有这样的人出面吗?有吗?」



笙之介在几乎鼻子相贴的近距离下注视代书的眼底,注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白及浑浊的眼珠。



「没人。挺身袒护你爹的人,一个都没有。我伪造的文件比你爹的名誉、信用都更令人信服。你爹的性命连一张薄薄的纸都不如。」



要恨的话,就恨这个吧。



「你爹就只有这点价值,才沦为被人牺牲的棋子。」



代书一把推开笙之介。



「你爹就是这样被牺牲的,就算牺牲他也无所谓,所以才会被牺牲。不是我害的。」



代书撂下这句话后就像摸到脏东西似地甩甩手。他身体颤抖,覆满胡碴的瘦脸扭曲。



突然有一股连笙之介也不明白的想法从胸中涌现,穿过此时的愤怒和混乱。这名肮脏的老人为何流露这种神情?他虽然横眉竖目地辱骂笙之介的父亲,但为何频频颤抖?



「你……」笙之介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你这家伙」这句话。



「你明明瞧不起我爹,却记得他的笔迹。」



代书神情变得慌乱。



「为什么你还记得?」代书背过脸,身子移向那小小的座灯光圈外。笙之介继续追问:「为了模仿我爹的笔迹,你一度完全化身成我爹。你现在体内留有我爹的影子。」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代书又不屑地说道,但笙之介并未退却。



「你现在辱骂我爹,其实就是辱骂自己。」



没错,听在笙之介耳中确实是这种感觉。



「你是因此才专程来见我吗?」



什么傻话——代书略带破音地笑着说道。



「我想来拜见一下思念他被人牺牲的父亲,比他父亲更窝囊的儿子到底什么模样。」



「那你就好好拜见一番。」



笙之介重新坐正,双手置于膝上,坚毅地抬起脸。



「这就是我的长相。你从中看出什么呢?」



代书背后瘦得几乎没半点肉。



「你刚才说没人相信我爹,愿意挺身袒护他。藩内的确没人相信他。但有我。我只是年轻小辈,人微言轻。也许就连我爹也听不到我相信他清白的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他。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所以我才四处找你。」



尽管不受人重视,但他是笙之介唯一的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是用慈爱养育笙之介的父亲。是替他取这个名字的父亲。



「请告诉我。」笙之介低头鞠躬。「谁雇用你,要你写那份伪造文书?我认为诬陷我爹的那件事只是测试……雇用你的那班人为了确认你的本事而刻意那么做。我说的有错吗?」



代书没答话。



「你应该是被委派另一项重大的工作。对你来说这只是一项生意,你拿到报酬即可,但这份文件有强大的影响力。这股力量足以影响我故乡捣根藩的未来。我不能默不作声,任凭伪造文件嚣张跋扈,扭曲真相。」



笙之介听到某个声音。像是沉声低吟……



难道这名代书在哭?笙之介再次瞠目,他像冻结般无法动弹。



那名代书在笑。他低着头,忍不住笑而全身晃动,他捧腹狂笑,转头看笙之介。



「你真是无药可救的傻瓜啊。」他朗声大笑,出言嘲弄。



「什么是真相?你就真的对吗?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自己是对的?」



还说什么捣根藩的未来——代书拭去嘴角垂落的口水,笑个不停。



「像那种一吹就散的乡下小藩,他们的权力斗争根本无关紧要。不管哪方获胜,谁继承藩位,太阳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再升起。」



笙之介一惊。之前的推测果然没错。这名男子知道藩内情况。他明明知情,却还参与其中。



「你写瞭望云侯的假遗书吧?还是说,你准备要写?」



「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无关。」



「到底是谁雇用你?请告诉我。你再继续这样,早晚有性命之危。」



「我有性命之危?」代书觉得有趣,他挑动眉毛。「我怎样都无所谓。小子,人总有一死。真正难的是死前要怎么活。吃饭、睡觉、起床,然后又是吃饭,喝得酩酊大醉。」



代书收起笑容。不论大笑前还大笑后,他的眼神始终没变。



那是黑暗,还是邪恶?笙之介认为两者都不是。那是空洞。空虚的黑洞。



「你爹最后是英勇地切腹吗?」他的声音改变,犹如轻声低语。



「是自己切腹,还是被迫切腹?」



他这么问,表示他并非全然不在乎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事。



「你为何这么在意这件事?」



代书哼一声,「你哥是否和你一样,那么在乎你爹的名声?」



这次换笙之介震慑。「你连我哥的事都知道?」



代书并非瞪视笙之介,而像在揣测他般流露出怜悯笙之介无知的眼神。



「到底是谁雇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猛然转身的他再度踉踉跄跄地撞向纸门。代书使劲将门拉向一旁,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从沟槽滑脱。富勘长屋的住户急忙散去。寅藏单手撑住快倒下的纸门。太一从他腋下探出头。



「还不快让开,醉鬼。」



代书朝寅藏喝斥,接着悠哉地走出屋外。长屋住户全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啊,跌倒了。」阿秀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接着急忙捂住嘴巴。



「他自己才是醉鬼呢。啊,他走了。」



「笙先生,你没受伤吧?」



阿鹿和鹿藏问。笙之介坐得端端正正,与现场情况格格不入,他脑中和心里不断回响着刚才的话,神情恍惚。



「那个人是何方神圣啊?」阿金走进屋内,凑向笙之介身旁。「笙先生,你振作一点。」



去问你哥。



这表示胜之介知道些什么。



「笙先生,你的脸肿起来了。难道你挨揍了?对了,那个人好像伤到手。」



你爹最后是英勇地切腹吗?



替父亲介错的人是大哥,而且是后介错。大哥挥刀斩下父亲的首级。



这表示大哥知道什么。



没多久,村田屋的治兵卫到富勘长屋。他并非刚好前来而是一路飞奔而来,脸色大变。



「笙兄……」



翻倒的书桌维持原样,笙之介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他非得见坂崎重秀一面。



「笙兄,请等一下。」治兵卫按向他肩膀,笙之介随手拨开他,穿上木屐。



治兵卫说道:「不管你要去哪里,都请你先听我说句话。我是来跟笙兄你道歉的。」



这时笙之介发现治兵卫神色有异。



「听说那男人来过这里对吧?」都是我的关系——治兵卫说。「他有报上名号吗?可有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对笙兄很感兴趣,但没想到他竟然突然跑来找你。」



都是我不好——治兵卫双手掩面,指缝间露出的那对炭球眉毛倒成八字眉。



「治兵卫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治兵卫放下手,顺便擦拭脸上的汗珠,双肩和眉毛一样往两旁垂落,显得神情沮丧。



「我全招了。我不求你原谅,但至少请你听我说完话。」



这次换治兵卫知道某些内幕。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名。就算我问他,他也不肯说。」



但治兵卫知道他的化名。



「他叫押込御免郎。」



治兵卫沉声说道,「关于他的事,我曾对笙兄撒谎,也对你隐瞒不少事。」他原地跪下,端正坐好,接着双手并拢,前额抵向土间地面。「我跟你磕头了。真的很对不起。」



笙之介一屁股跌坐在入门台阶上。「这到底是……」



治兵卫先生对我撒谎?



「你说的押込御免郎,就是写低俗读物的那人吗?」



治兵卫弓着背点点头。那些读物最后还是无法全部改写完毕。笙之介无比惊诧,他手上还有一本书待处理。



「治兵卫先生,那书是……」



治兵卫做好觉悟般注视笙之介。



「那书是他原本的笔迹。应该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当时亲自带书来找我。」



原来治兵卫五年前就认识那名男子。



「治兵卫先生,你之前对我说,押込御免郎是令尊的朋友,已经辞世,还说他是一名浪人,四处承接工作糊口,度过余生。」



「对不起。」治兵卫蜷缩身子。「家父确实有这么一位朋友。不过那人并非押込先生。」



因为我不能对你说实话——说到这里,治兵卫声若细蚊。



「所以我加了一些谎言。」



笙之介深深叹口气。治兵卫像受他影响般长叹一声,低垂着头,娓娓道来。



「那是五年前,刚过完年的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



灰蒙蒙的天空不时飘降雪花——治兵卫道。



「那个人出现在我店门前。」



对方整年都穿同一套衣服。



「当时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外头披着一件有香烟烧焦痕迹的棉袄。」那人说一句「这是我写的,你看一下」,宛如熟客般无礼之至,把一个包袱递向治兵卫。



「我当时满心以为他要我看他的字。因为那时候我们店里开始雇人誊写抄本。」



但押込御免郎并非这个意思。



「那是一本读物,我对他说,我们不是出版商。他听了之后回答,这本书没办法送去出版商那种高级的地方,顶多摆在租书店里。」



他与我交谈时总是扯开嗓门,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气焰嚣张。



「而且当时喝得醉醺醺的。」



「他一直都那样吗?」



「他刚才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喽?」



「是的,一身浓浓酒味。」



「真是坏毛病,而且都喝劣酒。」治兵卫就像在说自己般一脸歉疚。「总之,我也不好一直让他坐在店门口。不得已之下暂时收下他的包袱。我心想只要打发他走,往后再想办法就行。」



醉汉离去后,治兵卫打开包袱一看,大为吃惊。



「上头的字非常工整。」那是端正秀丽、格调出众的毛笔字。



「没错。」笙之介极尽嘲讽地说道。「所以我才相信你的谎。说什么这是一位叫押込御免郎的浪人写的读物,由令尊亲笔誊写。我还以为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写得一手好字,心里满是佩服。」



治兵卫垂头丧气。笙之介见状,心里有点后悔。



「但读物写得很糟。」



是啊——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垂落。「糟得让人想笑。」



治兵卫极为坦率,笙之介不禁嘴角轻扬。一点都没错。治兵卫虽然一脸颓丧,但似乎略微松口气,挺直原本弯驼的背。



「我决定搁着。结果四、五天后,那个人又来了。」



——那种书能卖吗?



「当时他一样喝醉酒,气焰甚高。我又好笑又好气,坦白对他说您写的书,连我们这种租书店也没办法收。」



我心想,这名醉汉要是敢生气动粗,我就把帚三和店内童工叫来一起把他轰出去。



「我后来静下心朝他细瞧,发现他瘦得如同地狱图里的饿鬼,仿佛我伸手一推就能推倒他,心里也吃了颗定心丸。」



也许是治兵卫强硬的口吻发挥作用,那名醉汉并未动粗,收下递回来的包袱。



「他说了一句我会再来就离去。当时是他第一次报上姓名。」



——我名叫押込御免郎。租书店的,你最好记住这个名字。



一个月后,他很不死心地到村田屋,手中拎着一个新包袱。



「我从那之后便开始和他往来。」治兵卫的眼神中带有些许苦笑。「他书中的内容都没什么变。辛辣的情色描写、坏心肠的反派角色,以及被坏人陷害,誓言杀敌报仇的年轻武士。」



只有反派角色不时更换,有的是企图侵占家名的邪恶家老,有的是贪婪的商人,有的是凌虐领民为乐的主君或地方官。



「我强硬地告诉他,不管你再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只要你写同样的内容就绝对行不通。不过我提议道『你写得一手好字,要不要兼差替我们誊写抄本』。」



押込御免郎对治兵卫的提议嗤之以鼻。



——谁要做那种无聊的工作啊。



「接着我对他说『可是你要生活就得工作才行吧』,他回答『我的本业是代书,如果是要赚生活费,我会靠代书工作挣钱。』



——有时一次就能赚进大把银两。因为我是手艺高超的代书,举世无双。



「我没当真他当时说的话。」治兵卫急着要辩解似地说道。「不过,他说自己以代书为业,这我倒能接受。」



「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笙之介道。



「是的,酒要有钱才买得起。他总是喝得醉醺醺,表示他有办法赚到酒钱。」



但实在教人费解。



「所以我问他,押込先生,你一再被我退件,为何坚持要写书送来呢?」



结果押込御免郎回答道——那是我吐出来的东西。



「吐出来的东西?」



「是的。」



——我吐出我的过往。多年积在体内的呕吐物,我写成读物吐出来。



「我恍然大悟。」



当时押込御免郎的样貌就像现在这样。腰间没插着长短刀,也没绑浪人发髻。但很多当代书的武士都三餐不继,可是押込御免郎说起话来没半点乡音,治兵卫认为他原本是御家人。



「我问他『你的读物,该不会就是你自身的遭遇吧』。」



笙之介微微皱眉。治兵卫这时猛然回神,急忙在面前摆手。



「我不认为那读物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不过,那个人反复写同样的内容,我才会想……也许那名被恶人奸计逼入绝境的年轻武士就是他自身写照。押込先生或许基于某个原因才失去家名和武士身分。」



押込御免郎面对治兵卫率直又略嫌失礼的提问,并未正面回应。



他就应了一句。「我的人生,就像呕吐物一样。」



治兵卫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很充分了。



「之后,我认真地阅读他的书。」他是性情多变的人——治兵卫吞吞吐吐地说。「有时一个月露面三次,有时半年多都不见踪影。」



他写的读物还是一样教人看不下去。关于这点,治兵卫一再劝说并好心提出建言,结果是白费唇舌。



「但他很满意。仔细想想,至少这世上还有我看他的书,对他来说这很重要。」



要是每本书都退还给他,对他也过意不去,所以治兵卫将收下的书搁在身边。



「当然了,这根本卖不了钱。」他苦笑。「我问过他,是否年轻时就写这种读物。结果他像毛毛虫爬进背里似地露出很嫌弃的表情。」



——说什么傻话啊。



「从他回话的态度来看,他知道自己的书多么低俗,读者心里多不舒服。」



——因为我酒毒行遍全身,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我对俗世感到恶心作呕,自然就得对俗世尽情吐个够,才开始写这种书。



治兵卫牛铃般的大眼眨几下后,定睛看着笙之介。「笙兄,你猜他现年几岁?」



「不清楚,应该颇有年纪了。」



「我若没记错,他今年四十八。」



笙之介大惊。对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老得多。



「因为生活靡烂,很早就老态龙钟。事实上,我认为他没几年好活。」



因为感到性命即将告终,因而把「俗世之毒」化为故事,尽情倾吐。他不倾吐干净便不愿阖眼。



「就这样……」治兵卫遥望远方。「自从他来店里找我,一晃眼两年就过了。某天他突然带着一大笔钱来。」



当时治兵卫坐在帐房里,押込御免郎随手将十两黄金抛在他面前。



「我吓一大跳,问他这是做什么,结果他回答我说,这是我看他书的赏钱五两,还有日后看他书的赏钱五两,一共十两。」



——这工作很好赚吧。



「我惊讶莫名。代书这种生意不可能赚得这么多钱。我猜他干了什么坏事,急忙逼问并对他说『你从哪儿偷来这些钱?你要是不老实说,我会去通报官府』。」



治兵卫脸色大变,而押込御免郎却嬉皮笑脸地望着他。



——开租书店的,你胆子可真小。



「他对我说,真拿你没办法,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拿手绝技。」



拿笔墨纸过来,顺便再拿本当范本的书来——押込御免郎吩咐。



「接着他让我见识了……」



那项绝技。



「我用来当范本的是我爹的抄本《化物草纸》。那是我小时候很喜爱的读物。尤其那是我爹的抄本,我很珍惜。」



押込御免郎模仿得维妙维肖。不光笔迹,图画也无可挑剔。



「我再次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写字有特殊习惯,这些习惯有难以形容的风格。例如止和钩特别用力,右上方偏高,往上的笔法特别有劲。押込御免郎连这些小地方都模仿得很细腻。治兵卫陆续拿出其他范本。押込御免郎每本都模仿得几可乱真,甚至模仿治兵卫本人的笔迹。



「我店里的老爷子写得一手好字,此人也会模仿。店里童工是十足孩子气的字迹,他照样模仿。」



——这项绝技,就是我酒钱的来源。



押込御免郎愉悦地道。这项代书绝技举世无双。只要你想要,我不管什么笔迹都能模仿。



「换句话说就连伪造文书你也敢做喽?我这样逼问他,结果他很大方地承认,毫不羞惭。只要有人委托,他什么都写。不论是贷款的借据、家谱,还是古董来历说明。」



全是假造的。模仿原本就有的笔迹再捏造。



那不就是用来骗人的技艺吗——治兵卫扯开嗓门喊道。



「那时,他突然转为严肃的表情。」



——是被这种东西骗的人不对。



刚才的对话猛然在笙之介耳畔响起。你爹欠缺人德。不是我陷害他。是你爹太过微不足道。



笙之介沉默不语,紧紧握拳。



「笙兄也听他这样说吗?」治兵卫声若细蚊。



笙之介松手后抚着膝盖并抬起眼。「治兵卫先生,我从和香小姐的母亲口中听闻一件事。」



他全盘托出在和田屋听闻的事后,治兵卫牛铃般的大眼几欲飞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打听到这个消息。」原来和加野屋有关——治兵卫沉吟道。「这世界可真小。真的太小了。」



太可怕了——治兵卫缩起身子,颤抖似地摇晃身躯。那动作令笙之介觉得有点夸张。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让人觉得世界很小,不过加野屋和村田屋的生意都很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治兵卫打断笙之介,问道:「笙兄你之前是以夫人的话当线索,想找出那人吧?」



「没错。原来治兵卫先生早就知道我为何那么做,但我毫不知情。」



这次笙之介并无嘲讽的意思,但治兵卫一脸歉疚。「抱歉。我道歉几次都行,而且我会一一吐实,但你听说的可是二十年前的事?」



「是的。那个男人好像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这个方法在赚钱。」



「也许他是因为陶瓷店那件事才走这行。」治兵卫陷入沉思,接着露出炽热的眼神,「若换个想法,那件事可说在助人。不能一口咬定说那就是坏事……」



治兵卫说到一半发现笙之介沉着一张脸,急忙往脸上一抹。他望着自己的手,就像对自己的行径感到惊讶般摇摇头,发牢骚似地低语:「不过他从事伪造文书那么多年,我和他只有五年交情,就算我对他说教,他可能不会听。」



「你曾经说教吗?」



「当然啊!我劝过他说伪造文书是很严重的坏事,别做了,也不该这么做。」



押込御免郎当然不会乖乖听从——饿成人干我无所谓,但没酒喝就伤脑筋了。



「我也苦口婆心地劝他。」



治兵卫骂过押込御免郎,警告过他,也试着恳求他。



「你再不金盆洗手,我就不保管那些书了。你在我店里进出会带给我困扰。请你好好考虑。」



押込御免郎往后不再带书来,也不再当着治兵卫的面谈他本业。



「不过,他以客人的身分前来,我也不能怠慢他,而且其他客人在看。」



总不好撒盐赶人吧?



「我并未亲眼见过他作恶,就听他提起而己。他这人作风古怪,我猜他信口胡诌。」



要是不这么想,心里实在无法接受。



「说来惭愧,其实是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他一露面,我就主动问他最近有没有写书。」



「他怎么回答?」



「笑而不答。」



也许他心中的积忿吐得差不多了。



治兵卫耐着性子看完他的书,他感到心满意足。而知道他在倾吐心中积怨的治兵卫多方关照、体恤他,还让他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男子因此感到满足。



治兵卫端坐在土间上。这时纸门拉动,门缝间出现两颗眼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窥望房内。上方是阿金,下是太一。两颗眼珠惊讶地瞪得老大。



笙之介搔着头。「治兵卫先生,现在这样子好像我很了不得。你别坐那里。」



「不,就维持这样。」



治兵卫的坚持令笙之介背后一凉。治兵卫要坦言一切,接下来还有什么隐瞒他的事吗?



「我在前年樱花盛开的时节认识东谷大人。」



那是在落首聚会中赏花时的事。治兵卫话锋一转,口吻随之改变,变得像低语般低沉。



「我早在之前便见过他。不过,我那时才知道他有捣根藩江户留守居的重要身分。当时是富勘先生告诉我的。」



好个消息灵通的管理人。



「东谷大人吩咐我,说他藩国里有位年轻人到江户来,请我多方关照。」



「那个人就是我。」



治兵卫注视着土间,微微颔首。「那是笙兄你到江户前个月的事。」东谷同样请富勘帮忙。



「东谷大人对我和富勘先生都说笙兄是他一位亲戚,不是家中长男,目前出路未定。东谷大人心想与其在藩内无事可做,不如到江户生活也不错,便把你找来。」



除此之外的事东谷大人一概没提——治兵卫拐一个大弯说道。



「真的就这样。我不清楚笙兄的身世。」



「我明白。」笙之介迅速打断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不过……」治兵卫欲言又止。「后来笙兄向我们承接工作,某次到我们店里带着书离去时,押込先生来了。」



他当时并未和笙兄打照面——治兵卫急忙补上一句,不过他的神情令笙之介起疑。



「擦身而过吗?」



就在那短暂的瞬间。



「当时押込先生转头望向你的背影。」



——那名年轻武士是谁啊?



「我告诉他,你是这次我委托誊写工作的一位武士。我还特别叮嘱,对方个性纯朴,还没习惯江户生活,千万不能招惹人家。」



事实上,押込御免郎(一来也是因为每次都喝酒)不时在村田屋的店门前招惹顾客,治兵卫相当头疼——乡下人是吧。难怪一副窝囊样。他是哪里人?



治兵卫不经意提到笙之介来自总州捣根藩,结果发生一件令治兵卫觉得很稀奇的事。



「什么,你说捣根藩——那个人很惊讶地说。」



——哪里不对吗?



——那名窝囊武士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这不是什么得隐瞒的事。」



治兵卫听起来相当痛苦,几欲喘不过气。



「我猜想押込先生该不会也是捣根藩出身,所以才那么惊讶。」



——那名武士尊姓古桥。



旋即发生一件怪事。押込御免更加震惊,还目瞪口呆,接着捧腹大笑。



「他笑弯腰,直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那年轻人的家不久前才被我伪造的文件毁了。这世界真小——押込御免郎笑得东倒西歪。



「接着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愣在一旁的我。他接受委托时要是不清楚伪造文件用于何处及每处细节,不管对方价码再高也不会承接。」



——不知道的话就太没意思了。



笙之介望着紧紧抱头又蜷缩着身子,像要找地洞钻进去的治兵卫,一脸愕然。



这太巧了。治兵卫不自主地说一句「太可怕了」来形容这世界的小,但应该由笙之介说才对。



「我因而得知你的遭遇。我也知情令尊发生的事。」



原来你知道。



这句话宛如回音,在笙之介胸中反复回荡,久久不散。我也知情。我也知情。



「我不知道雇用押込先生陷害令尊的人是谁,只知道是捣根藩的某人。有人居中牵线。」



居中牵线的可能是加野屋。



「那个人不是问清楚委托人的目的才承接工作吗?」



「尽管如此,对方也不会坦言名字和身分。假造身分很简单,而且押込先生也不是笨蛋,过问太多,他自己有生命危险,他不会跨越红线。话说回来不管对方什么人,他都无所谓。只要剧本有趣,能够在当中参一角,他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