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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下半场(1 / 2)



从期待已久的暑假第一天起,我和岛崎就开始着手调查。



国中生的暑假可是相当忙碌的。我身为足球社社员,岛崎身为将棋社社员,我们各自的活动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两边社团都有很重要的活动,我和岛崎保证过一定会参加八月第一个星期开始的集中强化练习,以及二十日开始的集训营之后,才好不容易请到假。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还是老实招好了。由于我是万年捡球员,又有五亿圆骚动的后遗症,老师答应得比较爽快。麻烦的是岛崎。他明明是一年级的,却厉害到足以和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对战,更是他们将棋社秋季大赛的王牌,身负重任。



岛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请假的理由,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他。要是将棋社的人知道我为了调查个人的私事,竟然动用到他们的希望之星和新王牌,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将棋社的社长是三年级的学长,文武全才,同时还参加了柔道社,搞不好会一把抓住我,用振飞车投、登金固之类的招式来修理我。



「你用什么理由请假的?」听到我这么问,岛崎老神在在地回答。



「我说我要到山里闭关修行。」



这算什么理由啊。



既然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短短的自由时间,便众在一起拟定调查计划。第一个目标是「真草庄」,这是岛崎的提案。



「如果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只要追溯聪子的过去,就一定可以在某处找到泽村的踪迹。不可能什么都找不到的。」



仲夏时节,即使待在晒不到太阳的阴影下,汗水照样流个不停。我和岛崎顶着大太阳,拿着地图按图索骥到处走。行政分区虽然没变,但是江户川和荒川这一带,最近突然盛行开发改建,旧房子纷纷被拆掉,多了不少公寓、绿地和商业大楼。整个地方的气氛和二十年前想必截然不同。



果然,当我们来到真草庄所在的门牌号码,在那里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个有着白色墙壁和圆顶阳台的漂亮五层楼公寓,叫做「醇爱·江户川」。



等我们请教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伯伯,才知道这是大型房地产公司推出的建物,连我们也常听到那家公司的名字。



「原先的地主不住在这里吗?」



「这不是地主和建商合推的建案啊。你们两个问这些做什么?」



「我们是要做暑假的研究作业……」我回答。这是我和岛崎事先想好的借口。「我们选的题目是『我家的历史』。这里以前的公寓,是我妈妈住过的地方。」



「哦?」管理员伯伯露出很佩服的表情。「你们选的题目真不简单啊。」



「因为这同时也是『一介庶民的昭和史』。」岛崎扶着眼镜说。「怎么样呢?可以告诉我们前任地主现在的住处吗?」



听到他的话,管理员伯伯似乎有点惊讶。他似乎开始怀疑我们后面有大人跟着,他透过小窗口上下打量我们。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靠过去,「不行吗?伯伯,拜托嘛。」



「也不是不行啦……」确认过没有大人之后,管理员的表情就更狐疑了,「我也只是领薪水的员工而已,对这一带的事情不太清楚。」



「可是,去问总公司就知道了吧?」岛崎沉着地说。「只要告诉我们电话号码和负责人的姓名,我们自己会联络。」



管理员的表情好像吃了什么很酸的东西:「这个嘛……」



「负责人不可能不知道土地卖主目前的住址。这幢公寓还很新,屋龄顶多四、五年吧。资料应该有留下来……」



我冲着管理员笑,一面狠狠地踩了岛崎一脚。「伯伯,不行吗?拜托告诉我们嘛。」



「不行不行。」管理员摇头。显然已经起了戒心。



「不管怎么样,就算你们去问总公司也没有用。这类资料是不可以随便告诉外人的。」



来到艳阳高照的外面,我对岛崎说:「你啊,明明聪明得不得了,有时候却也笨得可以。」



「附近有商店街吗?」岛崎装作没听见。「找家老店问问吧。像那种老商店,多半还住着些老街坊,可能还记得真草庄的事。」



就结果面言,他的意见是对的。不远处商店街的豆腐店老板,就和员草庄房东的孩子很熟,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只不过,我敢保证,这次是因为换我主导,以一个国中生应该有的样子去问,才顺利问出来的。



「我跟大松从国小就是同学。」豆腐店的老板说。



他说的大松,就是真草庄房东的姓氏。他们在五年前的春天卖掉土地搬了家,现在住在琦玉县大宫市。我们俩各喝了一杯豆腐店请的冰麦茶,道了谢后,立刻赶往车站。



「看吧。只要装出小孩子的样子,大人都会很亲切的。」



岛崎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与其讲道理要求协助,不如撒娇来得有效果,这正是日本依然处于neoteny(幼态持续)社会的证据。」



「你被太阳晒昏头啦?」



大松一家住在大宫市郊外的新兴住宅区,房子很漂亮,是一幢完全左右对称的三代同堂住宅,停车位也很宽敞。按了门铃之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走出来。



「来了。哪位?」



她穿着热裤和白色T恤,皮肤晒得黑黑的,跟烤过的吐司一样。



我又开始陈述我们准备好的说辞。不过,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笑了。



「哦,原来就是你们啊!」



「啊?」



「豆腐店的叔叔来过电话,说有两个做暑期研究的国中生会来找我们。进来吧。很热吧?」



原来亲切的豆腐店老板还是个服务到家的伯伯。我们穿上拿给我们的拖鞋,经过短短的走廊,被带到客厅。



那是个舒适宽敞的房间,整个空间以咖啡色调统一。沙发上套着印花布做的套子,在通往院子的气窗外,精美的贝壳风铃摇曳着。



「请坐。」漂亮的大姐姐指指沙发。「我现在就去叫我奶奶。」



「奶奶就是真草庄的房东吗?」



「对呀。应该说,那幢房子是我爷爷奶奶的。」



「爷爷呢?」



「对不起喔,如果你们早两年来就好了。」



说着,大姐姐移动她漂亮的双腿,走进里面。随后我们就听到她用大得足以震动玻璃的声音叫道:「奶奶!」听起来不像叫,倒像是在吵架。



「哼哼,」说着,岛崎擦了擦眼镜,「显然咱们的退休老人有些耳背,提问时可得做好准备。」



「随你啦。」我看着他的侧脸,「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用福尔摩斯的语气说话啊?」



「真厉害啊,华生。你今天脑筋特别灵光哩。」



接下来进客厅的人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总而言之,就是个娇小的老婆婆。感觉她整个人就像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压缩得愈来愈小。没穿拖鞋的赤脚小得令人难以置信,脚趾甲变形得很厉害,年纪大约快八十岁了。



「这是我奶奶。」大姐姐向我们介绍完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奶奶!我刚才说过了!他们想问你真草庄的事!」



距离这么近,她的音量大得足以把我们轰倒。但老婆婆却反问:「啊?」大姐姐笑着解释:「我奶奶耳朵不太好。」再次提高音量,重复同一句话。这次老婆婆总算听懂了。



「哦,就是这两个孩子啊。」



为了「我家的历史」这个暑期研究,我们必须探访双亲过去居住的场所,如果找得到父母亲当时的朋友,就访问他们——就连要说明我们来访的目的,也花了一番功夫。先说结论好了。一直到最后,我们好像都没有比较像样的对话。不过我们还是达成目的,因为老婆婆很合作,还有大姐姐在一旁帮忙。



大姐姐的名字叫雅美,是大松家年纪最小的孙女,念短大二年级。



「我是我家的扩音机。」雅美姐姐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也在真草庄住过哦。虽然只住了短短的三个月。」



「什么时候呢?」



「拆掉之前没多久,因为我很想一个人住住看。那栋公寓就只有采光好而已。」



再怎么说,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提问时也不免踌躇再三。不过雅美姐姐说:「到了奶奶这把年纪,以前的事反而记得比较清楚。」



我们跟老婆婆提起妈出嫁前的全名「佐佐木聪子」,还有住在二○四室的事之后,老婆婆想了一会儿便说。



「是不是……在学打字的那一位呀?」



「对对对,没错。还有,隔壁二○五室住了一个像黑道的人,您记不记得?l



「黑道?」老婆婆皱起眉头。



「我们从来不租给黑道。」



「人家说的是像黑道的人!」雅美姐姐提高音量。然后问我:「是不是指没有固定工作的意思?」



「嗯……应该算是吧。他是自称是自己开店才住进去的。」



「奶奶,是开店的!年纪多大?」



「三十五、六吧。姓泽村,笔划比较多的那个『泽』。」



「三十五、六岁!姓泽村的人!三点水,一个四下面是幸福的幸,泽村!记得吗?」



「啊?」



雅美姐姐别过头去很快地抱怨了几句:「臭老太婆,耳朵这么背。」



「你骂我臭老太婆?」老婆婆生气了。



「说她坏话倒是听得见,她这双耳朵还会捡话听,真讨厌。我什么都没说啦!」



伤脑筋……雅美姐姐咕哝着,稍微想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站起来。



「你们等一下,我家有旧照片。」



等待的期间,老婆婆对着没事做而坐立难安的我们说:「别客气哦。」



她指的是雅美姐姐倒给我们的柳橙汁。我和岛崎畏缩地伸手拿起布满水珠的玻璃杯。老婆婆一直盯着我们看。



看了一会儿,老婆婆以一脸努力思索的表情,上身朝着我靠近:「你是佐佐木小姐的儿子?」



「是的。」说完,我看到老婆婆一脸迷惑,才想到这样她根本听不见。



于是我大声说:「是的,我是!」



「这样啊,你长得跟妈妈很像。」



「是吗!」



「你妈妈好不好啊?」



「我妈妈很好。」回答之后,我急忙加上一句:「托您的福!」



老婆婆笑了,整张脸皱起来。



「托我的福啊!」



这时候,雅美姐姐抱着两、三本厚厚的相簿回来了。很有份量的相簿一放到地上,便扬起灰尘。



「这是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和四十七年的份。我爷爷对这方面很一丝不苟,照片全都按照日期整理得好好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妈妈的照片。」



有。应该是昭和四十六年过年时的照片吧。挂着「真草庄」招牌的狭窄出入口那里,有过年的装饰品。



妈穿着圆领短大衣,面对镜头,很刺眼似地眯着眼睛,头发用缎带绑起来。



「好美哦。」不必等岛崎说,我也觉得妈好漂亮。



「这个啊,是佐佐木小姐拿新卷鲑(注一)来给我们的时候。」老婆婆突然说,伸手指着照片,



「她回家过年,回来之后向我们拜年。」



「竟然连这种事都记得。」雅美姐姐对我们说。



「听说我妈妈是在真草庄住最久的房客。」



我大声说。老婆婆听了之后歪着头说:「是这样吗?」



「我妈妈一直在那里住到结婚才搬走。」



这次老婆婆好像没有听清楚,她以不解的表情看着雅美姐姐。



雅美姐姐帮我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哦,对对对,搬家之前她好像还有来打招呼呢。」



我们得到的消息就这么多了。不管再怎么问,好像也问不出什么。雅美姐姐说,实际上处理真草庄大小事务的是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几乎没有在管,也难怪她不记得。



「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雅美姐姐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哦,没帮上忙。」



「哪里,千万别这么说。我们突然跑来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



那时,岛崎正在翻昭和四十六年的相簿,突然停下来抬起头。



「这个是什么?」说着,他摊开正中央那一页给雅美姐姐看,「好像有警察跑来。」



他指的那张照片,看起来应该是从真草庄对面拍的,上面是真草庄和并排在隔壁的一幢两层楼建筑。一辆警车停在隔壁公寓门口,巡警背对着镜头站着,正在跟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哎呀,真的耶。」雅美姐姐似乎也很惊讶。「奶奶,这是什么?」



老婆婆盯着照片努力回想。她皱起淡淡的眉毛,不时舔舔嘴唇。我想这应该跟妈没什么关系,让老婆婆太费神也不好意思,正想开口随便找几句话带过去的时候,老婆婆总算说话了。



「这个啊……是大久保清事件那时候。」



「大久保清?」



对这个名字立刻有反应的,只有岛崎一个。雅美姐姐和我对看,彼此心里都在想:那是谁啊?



「当时真草庄附近住了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吗?」



老婆婆对岛崎的问题「咦」了一声,在耳旁竖起一只手。岛崎深呼吸一下,再大声说。



「跟大久保清事件有关的人,就住在真草庄附近吗?」



「是啊是啊,那时候真是闹哄哄的。」老婆婆立刻回答,表情亮了起来。



「也给佐佐木小姐带来好大的麻烦呢。」



「我妈妈?」



「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大久保清是谁?员草庄的房客吗?」



「那是个很有名的案子。」岛崎说明。「我想,在昭和史上也是一桩极为特殊的案件。大久保清这个人,专门找年轻女子上车,强奸杀人之后,再把尸体埋起来——被杀的好像有七、八个人,都在千叶或群马这几个东京附近的县市。他谎称自己是画家在找模特儿,或说自己是大学教授在找结婚的对象。」



「我完全不知道。」雅美姐姐拨拨长长的头发。「好可怕喔。这男的开什么车?」



「呃……好像是马自达的Coupe吧?对,白色的Coupe。」



「国产车?开那种车竟然也可以钓到女生,那他一定长得很帅了。」



岛崎歪着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小弟弟,你竟然知道这种事?」



「因为那是很有名的案子啊。对当时的日本社会造成的冲击,大概跟那件女童连续绑架杀人案差不多吧。」



「哦?」



「他是个犯罪迷。」我在一旁说明。岛崎擦着眼镜,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们自顾自地交谈,一定让老婆婆觉得很不耐烦,所以等岛崎一闭嘴,老婆婆就迫不及待地说:「连警察都来查呢。」



「咦?查什么?」



「就是跑到我们这里调查啊。」



透过雅美姐姐的翻译,再加上岛崎的说明,大致得知当时情况是这样:



这个大久保清杀人案,是凶手因强行掳走一名女性遭到逮捕之后,供出还有其他的尸体才爆发的。之后,当时的警方针对东京都及关东地区所有失踪的年轻女性,重新调查是否与大久保清有所关联,其中一名女性就住在真草庄旁的公寓,那时她已失踪约两个月左右。那张照片就是当地警官重新前来调查时所拍摄的。



「我们家爷爷很喜欢凑这种热闹。」奶奶这么说。



如果只是这样,自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出在她的名字。她叫做佐佐木里子(注二)。



发音跟妈一模一样,只是字不同,而且还住在相邻的公寓里。因为这样,才造成了不小的风波。



当时,日本社会因为这件前所未有的残暴凶杀案翻腾不已,新闻媒体也紧张兮兮的,猜测会不会出现新的尸体和被害者。另一方面,警方调查发现这位佐佐木里子小姐在失踪之前,会到前桥市去找朋友,所以有部分杂志已经先行发布报导,说她可能就是新的死者。



结果,看到那些报导的佐佐木里子本人大吃一惊,现身说明解开了误会(失踪的原因好像是跟有家室的男人私奔),但是妈却遭到连累。如果是每天都碰得到面的朋友还好,在老家的外公外婆就大惊失色,立刻打电话来。妈只好回家跟两老解释一切都是误会,让爸妈看看自己确实平安无事,但是回家那段期间,其他看到报导的朋友因为联络不上妈,便冒然断定「果然是她!」,害妈累得半死。



「我从来没听我妈妈提过这件事。」



「虽然她实际上跟那件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那案子那么惨,做妈妈的也不想让孩子知道吧。」雅美姐姐说。「而且,你妈妈也可能忘记了。」



「说的也是……」



岛崎没有说话,好像在想些什么。



我们在一个小时之后才离开大松家,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虽然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好问的,不过雅美姐姐说:「回家路上饿肚子就不好了。」所以请我们吃凉面,还途我们到车站。就算是电视里的私家侦探或刑警,也没听说过他们去人家家里调查的时候,还有免费的凉面可吃。小孩子真的



很占便宜。



我们搭上京滨东北线之后,岛崎还是保持沉默。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应两声。弄到最后我也很累,所以一直到秋叶原换总武线之前,我一路都在打瞌睡。



在总武线的月台上,岛崎突然开口了。



「今晚,你跟聪子问一下搞错人的那件事。」



「啊?」



「不过,你问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说你去找过真草庄的房东。」



「这我知道啦!」



「知道结果之后,给我个电话。」



我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完全不带感情,窥探他在镜片之后的眼神,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那天晚上吃晚饭时,我还是照他的交代,小心地开口问道:



「妈,你知道以前那个大久保清杀人案吗?」



令人惊讶的是,妈的反应很夸张,夸张到手上的筷子差点掉下来。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你知道吗?」



「知道啊,那是个很可怕的杀人案。」



我把岛崎指示的谎话讲了一递——



这次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真好用的借口),岛崎选了「我们的昭和年代」这个题目,要研究当时的大案件。他去查以前的周刊杂志,看到那时有报导说,一个叫「佐佐木里子」的女人住在江户川区的公寓,可能是大久保清事件的被害者。她的名字不是跟妈一样吗?住的地方也很像,那时候有没有人误以为是妈啊?



妈愣愣地盯着我好一会儿。她只是视线刚好朝着我而已,我可以感觉到,妈其实正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没有啊,妈不知道。」



妈回了这句话之后便继续吃饭,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了。



「昭和四十六年五月十四日,」电话另一端的岛崎说,「大久保清就是这天被逮捕的。他在月底供认他杀了好几个人,震惊了整个社会。」



我握着听筒,把声音压得很低。虽然妈在洗澡,但也不能大意。



「那又怎么样?」



「上次聪子说,她和泽村第一次见面是在昭和四十六年一月底吧?过了两个星期泽村就不见



了,那差不多是二月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们分手之后,到大久保清的骚动发生,相隔三个月。」



「然后咧?」



岛崎惯重其事地咳了两声:「我跟你说,我查过《昭和刑案史》这本书。大久保清在遭到逮捕前的七十七天之内,杀了八个人。他总共向一百二十七个女人搭讪,上车的有三十五个,强暴了十几个。七十七天算起来差不多是两个半月,他动作真的很快。」



我不太明白他这些话的意义。



「你想想,看到这么可怕的数字,你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你会不会担心孤身住在外面的女性朋友?如果她还对你有恩?你们后来一直没有碰面,也没有联络;或许是因为关系不深才没联络,但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你不会担心吗?」



这下,我总算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了。



「而且,这时还有个名字跟她很像的女人被列为被害者。如果这样还不担心,那个人也太冷血了。」



浴室传来水声,我想起今天在大松家相簿里看到的妈妈。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没有那个报导,我也会去看看她的情况。尽管觉得不太可能,还是会去亲自确认一下。」



为了让饭店式的短期出租大厦有一点家的味道,妈把从家里带来的月历贴在墙上。我看着月历算日期。



二月中旬分手,到五月底,或是六月初……



「他们因为这样重逢了?」



岛崎立刻回答:「我是这么想,不过只是假设。」



「我问过我妈了,她说不知道。」



「哦。」



「不过,样子有点不自然。」



电话另一端传来液体溅出的声音。



「你在喝什么?」



「可乐。」



「你明明说喝那个会变笨的。」



「偶尔就是会想要一点刺激物啊,华生。」



浴室的门开了,妈叫我:



「雅男,去洗澡!」



「好——!」



我先应了一声,再对听筒说:



「喂,挂断之前先告诉我。今天你不是讲了一个很怪的词吗?」



「什么词?」



「neoteny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哦,那个啊。那是『幼态持续』的意思,也就是说维持幼时的模样长大成人。」



「这种东西,你是从哪里查来的?」



「我没去查啊,自然就知道了。」



「你平常过的是什么怪日子啊。」



岛崎笑了,好像又在喝着可乐,连我也口渴了起来。



「我问你喔。」



「嗯?」



「在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眼里,十九岁的女生是大人还是小孩?」



「……好难回答。l



「可能只有等我们将来三十五岁,到处去找那些刚从短大毕业的女大学生时才会知道吧?」



「是啊。不过华生,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什么事?」



「十九岁的女生,很快就会变成二十岁,以及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



「对啊。」



「那种变化一定很大,我想。看我那些表姐堂姐就知道。」



「嗯,可以理解。」



「可是啊,一个男人不管是三十五、三十六还是三十七岁都差不多,不会过了两、三年就突然变成老人。」



我没说话,再一次望着墙上的月历,想着时光的流动。



「明天见。」



「嗯,麻烦你了,福尔摩斯。」



「晚安,华生。」



岛崎顿了一下,小声地加了一句。



「好好睡吧。」



可是,我却做了有人跟我玩「好高好高」的梦。



注一:盐渍的鲑鱼,多用于年末或新年的赠礼。



注二:日文的里子和聪子发音一样。



2



「喔,这个精彩。」



岛崎伸直双手摊开整面报纸,然后对我说。



「哪个?」



「吵架啊,女人的争吵。」



为了前往西船桥,我们坐上总武线往幕张的快速列车。这时已过了尖峰时段,车厢内很空,我们占了一侧对坐的包厢,眼尖的岛崎发现架上有小报,便津津有味地埋头看了起来。



「那不重要啦。」我大声说。「你要看,把报纸折起来再看啦。」



岛崎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瞄了一眼朝向我这边的内容。上面刊载着附有超写实插画的色情小说。



「言不由衷。」说着,岛崎贼贼地笑了笑,又把头缩回去。



我着急地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别闹了啦。」



从刚才,隔着走道坐在斜对面的欧巴桑就一直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们这边。我对她投以友善的笑容,却完全没有效果。



「喂,别闹了啦!」



我再三扯他的袖子他都没反应,我只好趁机一把抢走他的报纸。但那时电车刚好驶进市川站,刚才那个欧巴桑就这样凶巴巴地瞪着我,然后下车去了,害得我来不及洗刷自己的冤屈。



「都是你啦。」我对一脸事不关己的岛崎说。「干嘛从架子上捡报纸来看?只有欧吉桑才会那样。」



「有什么关系,这样才环保。」



电车开动,把市川站和热闹的市区抛在后面。窗外道路上成串的车子,车顶反射着阳光。今天也是个热得令人头昏的大热天。



西船桥是十五年前爸妈新婚时住的第一个地方。从相簿里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西船桥那时已经是东京的卫星都市了。



他们住的是一栋小公寓,叫「西船桥,甜蜜家园」。跟真草庄不同,我只有公寓的名字,不知道确切住址。我原想假借聊天,引起妈的兴趣,好问出一些情报,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不知道耶……我已经不记得详细地址了。只记得离车站不远,附近有一家五金行。」这种答案,连线索都算不上。



岛崎安慰我,说可以去查查地方图书馆十五年前的地图,所以我们坐上了电车。但我还是有点不安。



「那栋公寓不知道还在不在。」



东京近郊大概是全日本新陈代谢最快的土地。「西船桥·甜蜜家园」听起来应该是钢筋水泥的公寓,但毕竟是十五年前的房子了,还在不在很令人怀疑。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岛崎说,一脸对小报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刚才在看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岛崎又捡起报纸,翻翻找找,把报纸折到那一页拿给我。标题是「『波塞顿(注一)的恩宠』花落谁家」。



「原来是这个啊。」



这件事我也知道,这是目前八卦报导最感兴趣的热门话题。多亏有这件事,我们的日子好过很多,真是让我心怀感激。



去向备受关注的「波塞顿的恩宠」,是一串由八十六颗黑珍珠做成的双环项链,和一串四十三颗黑珍珠做成的双环手链。这个夸张的名字是第一代的所有者取的,据说是南洋小国的王室。



天然黑珍珠本来就很珍贵,这对首饰收集了这么多颗完美的珍珠,而且色泽浓艳光亮得几乎可称为「漆黑」,可说是极为稀有,也因此才会被称为「海神波塞顿的恩宠」。



只不过,照这对首饰在世界上辗转易主的过去看来,实在不能说是「恩宠」。当初它之所以会被带出南洋王室,是因为那里发生武装革命,国王夫妇遭到监禁并处死;接下来的所有者是石油公



司的老板,死于空难。他儿子继承了遗产,却在中东被恐怖份子绑架,为了付天价般的赎金必须卖掉「波塞顿的恩宠」,当时正好有英国贵族愿意接收,但这个新主人没多久就遇到爱尔兰共和军的



恐怖炸弹攻击身亡。遗族向大英博物馆提出捐赠意愿,却被博物馆拒绝,只好又拿出来待价而沽。据说当时伊美黛夫人也在买主名单之列,要是没有发生军事政变的话,搞不好现在就是她的财产了。



这对噩运缠身的首饰是五年前渡海来到日本的。买主是某大企业的会长,据说是为了当作减免遗产税的策略。这种作法的罪行比起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到处搜购世界名画或许轻一点,不过也不是什么令人钦佩的事。而且后来这个减税策略再三出错,会长死了之后,遭到彻底调查,不但被追缴税金和罚款,最后还得把「波塞顿的恩宠」拿出来拍卖。



现在,这对形同鬼牌JOKER的首饰,由会长的遗产继承人寄放在银座的珠宝店加贺美,并由他们代为寻找买主。某财经界人士的千金A名媛和女星安西真理为了得到这对首饰而针锋相对。这就是事情的起因。



问题就出在这对首饰的价格。现在是四亿八千万圆整。为什么强调「现在」,是因为这两个人不断地提高价钱。加贺美刚开始标售的价钱是三亿圆,之后竟然飒涨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受不了。



「好夸张喔,竟然有这么多闲钱。」



「你家不是也有吗?」



听岛崎这么说,我不由得笑出来:「对喔,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过,我可不认为妈会拿那五亿去买一对黑珍珠的项链和手环,基本上她连想都不会想到。首先,花五亿买了那种首饰也没场合戴啊。



「买得起五亿圆珠宝的人,表示他可以自由动用的钱有十亿。」岛崎边推眼镜边说。



「这么说,当明星很赚钱罗?原来安西真理赚这么多钱啊。」



「那是她老公有钱。」



「啊,对喔,」我对明星没什么兴趣,所以忘了,「安西真理结婚了嘛。」



这场争夺战,是从那两个问题人物去年秋天在加贺美举办的内部展览会中不期而遇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们两人原本互不相识。这种经验我也有过,就是你一见面便觉得:「啊,我讨厌这家伙。」这两个女人之间据说也产生了这种负面的电流,而且她们会斗起来也是有原因的。



财经界名媛A小姐的母亲出身旧华族(注二),父亲也是旧时代的财阀出身,总之是家世显赫、出身良好。她本人也是毕业自一流大学,现在在她祖父的个人美术馆担任馆员。她祖父是著名的艺术收藏家,而那家美术馆主要便是展示她祖父的收藏。



另一方面,安西真理连高中都没毕业(听说是被退学的),像逃家似地跑来东京,在发掘新秀的巡回赛中得奖出道,二十岁前是当红歌手,二十出头时开始演戏,到了二十五岁这个转捩点,差不多该为未来去向打算时,她便紧紧地抓住这几年成为亿万富豪的青年实业家,登上社长夫人的宝座,精明能干不在话下。而且她能够结婚,是把对方的妻子赶出去之后取而代之,手段霸道得很。



这两人在所有方面都形成对比,却同样都是二十六岁。两人都是美人,身边各有一群趋炎附势的拥护者。还有人说A名媛跟被安西真理赶走的前社长夫人是姐妹淘。不管是不是,她跟安西真理是铁定不合的。A名媛说:「一个艺人出身、连半点教养都没有的女人,竟会被邀请到这种内部展览会,未免也太奇怪了。」安西真理也不甘示弱地反击:「平常爱装名媛淑女,剥掉那层皮之后也只不过是只骚狐狸。」可以说是斗得不可开交。



所以,现在这场战火,可以说是从内部展览会之后,A名媛想要收购「波塞顿的恩宠」那一刻便点燃了。A名媛已经订婚,预定在明年五月底举行婚礼,她似乎想将「波塞顿的恩宠」当作自己的嫁妆。



而得到情报的安西真理,也立刻表示「我也想要」。于是,这场幼稚的女人之争便你来我往地斗到现在——报导是这样写的。



而这场战争之所以浮上台面,是因为安西真理控告A名媛毁谤,说A名媛会在某派对上说她出道前在特种行业上过班,还发出黑函恶意中伤她什么的,总之是气得歇斯底里。



「争东西争成这样,层次实在很低。」我也觉得很受不了。「而且,干嘛对一个只会给主人带来不幸的珠宝执着成这样,她们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啊?」



「因为她们两个现在都找不到台阶下啊。」岛崎笑了。「而且,我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假战争罢了。」



「表面上的假战争?」



「嗯。其实背地里在斗的,是A名媛的爸爸和安西真理的青年实业家老公。报导也提到了。」



这种时候,做父亲的和做丈夫的一般都会出面制止调停才对,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却仍然不出面,主要是因为他们从以前就都想和出售珠宝的那个会长一族攀关系。A名媛的父亲想从政,拉拢会长一族可说是如虎添翼;而安西真理的青年实业家老公则是为了扩大事业版图,希望争取到会长一族的支持。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以更高的价钱买下「波塞顿的恩宠」,好让对方留下好印象,因此才会互不相让——以致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尽管表面上看来是华丽的女性战争,结果还是为了生意。最坏的人,恐怕是悠哉地旁观这场骚动的会长一族。



「话说回来,这个A名媛明明是个千金小姐,还真是没口德耶。」



报上刊了A名媛的评语(她本人是否真的这么说令人怀疑),说「珍珠是十分高雅的珠宝,应该由高雅的女性配戴,俗话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只怕某些人戴了会暴殄天物。」当面被人这么说,安西真理自然会生气;尤其是刺到自己痛处,当然会更气了。



报导最后写的是加贺美店长的话:「争夺美丽宝石的丑陋战争,实在不是我们所乐见的。」一点也没错。



再说,加贺美本来安安份份地跟客人做生意,无端被卷入这场风波,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无妄之灾,还得担心有抢匪来抢「波塞顿的恩宠」。



「真是飞来横祸。」



「最妥当的解决方法,就是哪一边都不卖,卖给第三者。」



「话是没错啦。」



「你劝聪子用那五亿买下来吧?」



「这种行为不就叫作『往火堆里捡石头』吗?」



「是『往火堆里捡栗子』(注三)啦!」



「石头比较烫吧?」



「歪理。」



聊着聊着,电车就到了西船桥站。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这段时间,我和岛崎各喝掉了两瓶罐装果汁、一碗草莓冰及两根冰棒。吃喝了这么多,却连半次厕所都没去,所有水份都变成汗流掉了。换句话说,我们走了这么多路,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图书馆里是有旧地图没错,可是街町的变动太过剧烈,根本没办法当作线索,甚至连道路都变了。不像东京旧市区,再怎么变还是保留了老东西,这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两个坐在车站附近的儿童公园的长椅上,沮丧地都可以在我们面前立个「可怜的孩子们」的看板了。本来我们想找树荫下的位子,但不巧那里已经有人,脸上盖了一条手帕躺着睡觉,手帕边缘露出了黑人头,还有一点酒味,所以我们判断最好还是别靠近他。



「哪……接下来去哪里?」



岛崎以呻吟般的声音说。



「草加市。」我摊开做了记号的地图。「一栋叫做『草加·薇薇安』的公寓。」



爸妈结婚第三年,从「西船桥·甜蜜家园」搬到草加市,在那里努力存头期款存了七年,买了现在的公寓。



「草加啊。」岛崎一面躺下,一面呻吟着说。「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选择住的地方啊?差这么多。」



「像你们那种本来就有房子的人家,根本不懂这种辛苦。」我也累坏了。「房租要便宜,还得愿意租给有小孩的家庭,而且买东西要方便,附近要有医生,小孩子上学不会太远,这种地方可不是到处都有的。」



「今天还要赶到草加去?」



岛崎脸上写着「我不想去」,我的脸上也一定这么写了。说来丢脸,不过一旦遇到挫折,我就开始觉得调查是件很烦的事。啊?没毅力?嗯,足球社的教练也常这么说我。是是是,是我太不长进了。



「都是一开始太顺利了。」



「对啊。」雅美姐姐和老婆婆都对我们太好了。



回家吧——正当我想这么说的时候,后面有人叫住我。



「你不是雅男小弟弟吗?」



我们回过头去,一个男人从旁边的墙后采出来看我们。那是个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度数很深,蓄着短发,脖子上整齐地打着领带,灰色的西装外套挂在手上。



「你是绪方雅男小弟弟吧?」他又问了一次。



岛崎拉拉我的袖子:「是媒体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得他们每一个人。」



我和岛崎都想开溜。可能是我们的样子很好笑,对方笑容满面地说。



「抱歉、抱歉,吓到你们了。我是前川法律事务所的新田,是律师的助理.」



「助理?」



「嗯,之前你和你妈妈来事务所的时候,我会跟你们打过招呼啊。你不记得了吗?」



我的确去过一次律师的事务所,好像是为了什么文件要盖章去了一下而已,所以只待了差不多十分钟。



前川法律事务所比我自己凭空想像的要大很多。除了前川律师之外,还有两位律师,他们各自有助理和处理行政的女职员。四台文字处理机摆出大阵仗,收着(判例时报)的书架绕了房间整整一圈。记得我往那些书架看的时候,有个年轻男子对我说:「很像推理小说,还蛮有趣的哦。要不要看看?」



是他吗……我心想。那个人又笑嘻嘻地问我们。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来做暑期研究……」我把编好的台词搬出来,「不过因为好热,有点中暑。l



「也难怪,这种天气嘛。」这个叫新田的人抬头看看太阳。「我是开车来的,接下来要回事务所,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我们实在热坏了,所以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l



他开的是福特国产车,造型很简单。我们一坐进后座,新田先生就打开冷气。前面的助手席放着大大的真皮公事包,外面口袋插着前川法律事务所的信封。



「新田先生为什么到这里呢?l



岛崎边抓T恤的下摆擦眼镜边提出问题。车子开出停车场之后,新田先生回答:「不是什么大事。有一件民事官司的小案子,不管怎么寄起诉书,对方都没收到,所以我来调查对方是不是真的住在那里。」



「哦……起诉书是用寄的啊?」我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会由法院的人板着一张脸直接送到家门口。



「是啊。是用一种叫存证信函的方式寄的,像挂号那样。不过如果连那样都寄不到的话,就会由法院的『执行官』来送。」



「律师事务所的助理要做这种事啊?」



「什么都要做啊。扫地、倒茶,律师招待客人打高尔夫时还得当司机。」



这样一说,他车确实开得很顺。



「你们的暑期研究在研究什么?」



被他一反问,我慌了。我瞄了岛崎一眼,他推推眼镜。



「题目是一介庶民的昭和史。」



「哦,真厉害。」



「嗯,也算是追溯『我家的历史』吧。」



「所以才到西船桥来?」



这下糟了……我心想,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是瞒着妈的。



可是,万一这个人告诉妈「我在西船桥碰到雅男小弟弟呢,他们好像在调查什么」的话,妈很敏感,一定会觉得奇怪。



「那个……其实,这件事我没跟我妈妈说。」



新田先生「啊?」的一声扬起眉毛,眼镜都歪了。他的眼镜度数看起来很深,不知道拿下眼镜之后,是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一定是个很爱念书的人。



「我妈一定会说小孩子就要选个更像小孩的题目,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跟我妈妈说你遇到我们?」



啊哈!新田先生发出开朗的声音笑了。「OK,我会帮你保密的。我觉得那是个好题目。」



车子很顺畅地进入市川市市内。



「那么,我最好不要送你们到家罗?」



「是的,到车站前面就可以了。」



车子的振动摇得我好舒服,我开始困了起来,岛崎好像也一样。我们两个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时,车子开到了车站前。



我们道完谢,下了车,正要关车门时,新田先生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



「对了对了,你妈妈跟你说过了吗?这个周末大家要一起到前川律师的别墅去玩。」



没听说。



「律师有别墅喔?」



「正确地说是还没有,律师一直犹豫不知道要买在哪里,所以他每年夏天都会在不同的地方租别墅住,以便日后挑选。今年好像租在上诹访。律师应该已经向绪方太太提过,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了。」



那真是太棒了!但愿妈会接受律师的邀请。



「如果你妈妈太忙没办法去,你要不要自己跟我们去?应该蛮好玩的。」



我回答我会的,然后目送车子开走。



「你看到他的眼镜了没?」岛崎说。



「嗯,看到了。好厚喔。他是不是在准备司法考试啊?」



岛崎好像在想些什么,没有回答。过一会儿才小声说了一句:「我快饿死了。」



注一: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注二:日本旧宪法所制定的贵族身份,一九四七年废止。



注三:日本谚语,意指无端惹事上身。



3



那天晚上,红心皇后来找妈和我。



一开始她确实是红心皇后,不过谈着谈着却愈来愈有棱有角,回去时已经变成方块皇后了。你问我是谁?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就是那个穿粉红色高尔夫球装的女人,她单独跑来我们的短期出租大厦。我觉得要做这种事,必须要有不带氧气上喜玛拉雅山的勇气,不过她本人倒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



我们住的这幢大厦号称有很棒的保全系统,每个房间都有附荧幕的对讲机,入口当然是自动锁。所以,我第一次是透过小小的画面拜见到这位女性的尊容的。



「你妈妈在吗?」她劈头就这么说。



「在。」



「那,去叫你妈妈来接吧。」



「我妈妈可能不太想接。」



「你很爱自作主张哦。你去叫她接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妈从流理台洗好东西过来了。一看到荧幕上那张脸,太阳穴就开始抽动。



「请问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找你谈。」



「都这么晚了?」



「是很紧急的事。」



妈绷紧了脸,说:「请稍等一下,我现在马上下去。l



「你要在外面谈?又不知道会被谁听到。我是为了太太你着想,不想让你丢脸。请让我进去。」



「……我有小孩在。」



「那也没办法呀。再说,他又不是小婴儿了,让他知道也好啊。」



从头到尾我都对这个女人没好感,不过这句话我倒是很有同感。因为妈低头看我,我就用力点头,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才叫她走,事后反而会一直挂在心上。」



妈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下开门钮。



她今天穿着一件轻飘飘的白色纯绵连身洋装,但妆化得很浓,而且一在客厅的椅子坐下,就拿出香烟吞云吐雾起来,不管怎么看都很难说是清纯少女。那种感觉就好像「扮演美丽牧羊女的不良女星,在无人后台大刺刺地休息」的情景。不过这个形容有点长就是了。



一开始,妈叫我「到房间去看电视」,我很生气,只不过是策略性的。



「遇到这种情况,我还能在房间里看电视吗?我神经没这么大条。」



「小男……」



「之前妈自己说的,这件事跟我的关系比谁都密切。我已经不是小婴儿了,光是叫我不用担心,是骗不倒我的。」



这时,牧羊女又开口说了一句好话:「太太,小弟弟说得没错。而且哪些话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这一点分寸我还知道。」



妈不甘不愿地让步了。为了顾及妈的情绪,我尽可能坐得离她们远一点。



一开始,整个房间被名为沉默的国王所主宰。这个国王的吨位非常惊人,我虽然硬撑着,还是差点就被压垮了。



「这房子真不错。」她四处看了看,开口说。「没有烟灰缸吗?l



「这里没有人抽烟。」



我悄悄站起来,捡了一个洗完澡喝的汽水空罐,推过去给她。



「谢谢,」她微笑,「弟弟长得好像行雄呀。」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说,大多是说「长得跟妈妈好像」。



「喂,这里房租多少啊?」



她点起下一根烟问道,妈撇着嘴没作声。



「透露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别一副看到杀父仇人的样子好不好?」



这种不要脸的态度,让妈忍不住变了脸色。「这位小姐,麻烦你看清楚自己的立场好吗?」



「立场?」



「你跟我先生……」妈很快地瞥了我一眼,「你跟我先生……不是在一起吗?」



对方笑了出来。老实说,我也别住苦笑。可是我绝对不能笑,妈是为了不吓到我才这么说的。



要是我现在当场跟妈坦白:「妈,这几天我请岛崎帮忙,到处去调查有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妈和泽村先生之间的小孩。」妈一定会连人带椅子昏倒。妈就是这么相信我,认为我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是,小孩又不见得就一定天真无邪,天真无邪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不是吗?可是大人往往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没错,我是跟行雄在一起,现在他就住在我的公寓里。」她转向我这边。



「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是吗?真聪明。比大人要聪明得多呢。」



她制止了又想开口说话的妈,调整一下坐姿。



「所以呢,太太,我今天是来把行雄还给你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呀。我会跟行雄分手,请他离开我的公寓,所以他会回到你们身边。」



妈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对方一阵子,再用平板的声音说:「这是你跟我先生讨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决定的。」她吐出一口烟。



「那么,我先生并没有同意,不是吗?我看他对你迷恋得很。」



她笑了笑。「太太,我听行雄说,你很早就知道我跟他的事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妈移开视线。「我自然知道。」



「可是,光靠『妻子的第六感』。没办法知道具体的状况吧?你告诉我嘛。你是不是拜托征信社调查的?」



妈瞪着桌脚。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念力的话,那根桌脚一定会瞬间拦腰折断,朝着穿白色连身洋装的女人飞过去。



过了一会儿,妈才低声回答:「我自己调查的。」



她很惊讶。「哇,好厉害喔。一定很辛苦吧。」



妈好像有点自暴自弃。「这种情形,我先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你不是他第一个外遇对象,所以我也习惯了。」



「看来也是。」她大大地点头,妈惊讶地抬起头。



「你明知道还跟他在一起?」



「对呀。我也不是什么清纯可爱的少女,多少懂得人情世故,所以我一问,他就告诉我了。行雄好像很有女人缘,其中一次还是跟公司的部下嘛。」



我好像是了一声天哪,妈连忙说:「小男,你还是别听的好……」



「都已经听到了,对不对?」



「嗯……」是啊,我纯粹只是惊讶而已,并没有受伤,「妈,我没事的。」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是因为突然想到大约两年前的六月,爸妈第一次当媒人的事。记得那时候的新娘,就是爸的部下…



说到这,当时妈还买了一件好贵的和服,贵到连奶奶的表情都很难看,说:「有点太过头了吧?」可是爸却没有抱怨半句。



原来水面下的家庭生活是如此地波涛汹涌啊。我的心境有如开悟了一般。



「他丰富的情史里,是有不少英勇战迹。」白色连身洋装的女人说,对我笑了笑。「不过呢,弟弟,你爸爸在公司很有女人缘,并不是一件坏事哦。这就代表他在工作上非常能干。」



我只是哈哈笑了几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只不过每次热情一冷却,行雄总是会回到太太身边,但这次情况却有点不同,他说要和太太分手,跟我结婚。」



妈的喉咙咕噜地响了一声,说道:「他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离开家,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



「是呀,那我就直说了。」她换只脚翘起。「其实这让我很为难。」



「为难?」



「是呀。」她摸着头发,好像在找分叉似的。「我可没那种打算。结婚一点都不好。」



妈看了看我,像是在确认我是否还好,但妈自己的眼神却开始茫然了。



「所以呢,事情也不是不好商量。」



她兴冲冲地挺出上身,开心地说:「我把行雄还给太太和弟弟。我会说好话劝他回来。你还是不应该抛弃家庭,求求你,回到你太太身边,我会退出的……之类的话。」



这次换我看妈了。



惨了,妈快发作了。



「所以呢,就这样吧。」她伸出手,张开令人熟悉的五根手指。



「……这是什么意思?」妈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哎呀,这还用说吗?就是这个呀,这个。」说完,她把手指圈成一个圆。「分·手,费!就五千万,小数目吧?只不过是你天上掉下来那笔钱的十分之一而已。」



妈发作了,而且是非常彻底。



「然后呢?结果怎么样?」



爸的女朋友夹着尾巴逃走之后,我打电话给岛崎。妈说声「我出去冷静一下」,就散步去了。



「我妈说,『既然你不要,就当作厨余丢掉啊!』」



「把你爸当厨余?真够厉害。」



「妈会生气是当然的。J



「甚至还说『那种男人我双手送给你』?」



「这样是不是完全没救了啊……?」



「还不知道。l



「可是,」我握着听筒,在床上翻个身,「我爸好像有不少前科。」



「嗯嗯。」



「这是一种病吧,花心病。这样的话,就算妈明知我是泽村的孩子却没有说,爸也不能怪她吧……」



「我想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因为,到底是两个男人中谁的孩子,连生下孩子的女人都不知道。」



「嗯嗯。」



「你还好吧?」



「嗯。我也变得坚强了。」不过,我声音还是变小了。「我总觉得很过意不去。」



「对聪子吗?」



「嗯。因为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没发现妈为了爸的外遇那么痛苦。在这次的事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就跟小婴儿一样。我妈说她以前已经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只要她有钱,我们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她马上就跟我爸离婚。但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这样不是很好吗?」岛崎笑了。「有哪个还在喝奶的婴儿会抬头看着妈妈道歉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两个大笑出来。因为笑得太厉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哪,岛崎。泽村先生是不是知道我妈在为我爸的外遇痛苦啊?」



岛崎没有立刻回答。「很难讲……」



「可是,在他决定要把遗产留给我妈之前,应该对我妈做过很多调查吧?那就可能会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样?」



「就是你之前说的『泽村赌博论』啊。那样胜算不就变高了吗?有他留下的这笔钱,我妈就可以离婚了,而现在就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了。搞不好妈就会跟我说出真相了。不对,就算没有马上跟我说,说不定心里也早就决定『雅男真正的父亲不是绪方行雄,而是泽村直晃』了。」



我想起要出门散步前,妈含着泪的侧脸。她的表情虽然难过,却又有种莫名的爽快。



「调查的事,我们暂时休息一下吧。」岛崎说。



「好啊,我也有点累了。反正暑假还长得很。」



「嗯。还有我想过了,白天那件事,就是去别墅的事。」



「那个啊。」



「你一定要叫聪子让你去,然后直接找前川律师谈。那个律师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能问出来,就能省下我们不少功夫。如果待在东京,就不可能和律师促膝长谈,不过到别墅就有机会了。」



我想起前川律师温和的脸。「说的也是……我会试试看的。」



如果这样可以让一切水落石出的话——一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有点害怕。



「可以确定的是,」我看着天花板,「不管我是我爸的孩子,还是泽村的孩子,都有花心的血统。」



「请把那解释成有女人缘吧,吾友。」



外面传来玄关开门的声音。是妈。



「啊,我妈回来了。那就拜了。」



「喂。」



「嗯?」



岛崎很难得地用一种感性的声音说:「转送你一句话,有一次我老爸喝醉的时候说的。」



「什么话?」



他顿了一下,说:「每个孩子都是时代之子。」



——一直到现在,这句话都是我的座右铭。



4



前川律师问我们周末要不要去他的别墅玩。妈在那个星期五对我说。



「明天?好突然喔。」



「是啊。本来应该早点跟你说的,但妈妈心里也很乱,不小心就忘了,不好意思喔。你这个周末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我可以去。」



我不能让妈知道我已经听新田先生提过这件事,所以装傻。



「要住几天?」



「两个晚上,来回事务所都会开车接送,很棒吧。」



「在哪里?」



「上诹访。听说是在湖边,而且还有温泉呢。」



当时我们刚吃过晚饭,妈正在流理台边洗碗筷。她停下手边的工作,任水打在手上,想了一会儿后说:「不过啊,雅男。妈想明天去找你爸一下……」



我本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这句话爬了起来。



「你有事要去找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