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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幻兽之死(2 / 2)




我看看其他人,白河说话了。



“那么,既然守屋也来了,就正式来乾杯吧。”



“也对。”



“好。”



文原把我面前的那个酒杯倒满。每个人的酒杯倒过一巡之后,



“那么,乾杯的致词就……”



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来回巡视,然后停在太刀洗脸上。



“万智,就麻烦你了。”



“我?”



太刀洗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但也不推辞,拿起酒杯,然后转身面向端正跪坐的玛亚,滔滔不绝地开始致词。



“相逢自是有缘,虽然用在同性之间似乎有点奇怪,但是这两个月也算是奇逢巧遇吧。即使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也还没有参透爱别离苦的真谛。贵国情况紧急,但是玛亚,你要保重。那么,就让我们大开酒戒,乾杯!”



“乾、乾杯。”



听她讲起话来,我还是怀疑她醉了,但仍准备和大家乾杯。举起酒杯,和身旁的文原、正面的太刀洗,左侧的白河以及右侧的玛亚乾杯之后,喝光第一杯酒。文原立刻又帮忙斟酒。



“你喝得挺豪爽的。别一开始就灌太凶。”



“好,你也是。”



说着,我也帮他斟酒。



身为健全高中生的我,希望酒只要喝个意思就好。我的视线悄悄落在眼前的寿司上。正好在这时候,白河摊开双手,招呼大家用餐。



“那么,这边也开动吧!。



“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玛亚率先分开免洗筷,夹起生鱼片。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筷子已经拿得不错了,真令人惊讶。文原似乎也有同感,说:



“原来你会拿筷子啊。”



玛亚很开心地把筷子喀嚓喀嚓地开合。



“特训过的。”



“不说练习而说是特训,显然是很严格了。是白河温柔地教你的吗?”



“是的,真是没话说,いずる师父。”



朝白河一看,她的表情很难形容,像笑又像难为情。搞不好,她不像她的外表,反而很斯巴达也说不定。



我接连吃了凤螺、海松贝、鸟尾蛤寿司,拿凉拌味噌蚬来下酒。干贝太常见,我就不吃了。一回头,发现玛亚的酒杯是空的。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帮她斟酒。



“谢谢,不过我可以自己来。”



“是吗?那也好。”



玛亚拿起手边的酒瓶,为自己倒酒,然后一口气乾掉。我忍不住低声说:



“真豪迈……南斯拉夫的酒是什么样的酒?”



边为自己的空酒杯倒酒,玛亚边骄傲地挺起胸膛。



“有一种叫作rakija的酒。我听说日本的酒都是公司做的,不过,rakija是在自己家里做的。”



“玛亚也会自己酿酒吗?”



玛亚自豪地用力点头。



“会!虽然只做过一次。即使只做一瓶也可以。”



“哦,真有意思。原料是什么?不是米吧?”



“这种酒是以米为原料吗?嗯——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做rakija。嗯——我忘了日文怎么说,长在树上的。”



犹豫的玛亚视线停在桌上的一点。



“就是这个,用这个来做的。”



她说的是装了苹果和洋梨的水果篮。白河喃喃地说:



“水果?”



“Da! 用水果做的。拿来烤。”



“烤吗?烤水果?”



“嗯——煮。”



我猜想她的意思是蒸馏。能自己酿酒真令人羡慕。



我吃着花枝生鱼片,对未曾见过的酒心生向往。



“自家酿的酒啊,真想喝喝看。”



玛亚大大点头。



“当然可以,如果有机会的话!”



但是,没有经过官方验证的外国水果酒能带进日本吗?还有检疫的问题。大概非偷渡不可。我心里想着,边伸筷子去夹章鱼。



大号的瓶子里已经添过好几次酒了。



酱油不够,所以白河往厨房跑。



继“吞龙”之后,“香留”也开封了。根据我客观的观察,主要是由玛亚和太刀洗迅速消耗掉的。玩起猜酒游戏的玛亚比较两种酒之后,评语是“两种都很好喝”,虽然没有细说如何好喝,但看来似乎很满意。



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变的,我看到的时候,文原嘴里已经咬着一根漆筷。一看,连脖子也红通通的白河手里拿着苹果,对文原说:



“那,我丢了哦!”



我停下夹生鱼片的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见苹果在差劲的扔球技巧之下,被高高抛起,几乎快碰到天花板。照物理课里学的一样,画出一条抛物线,苹果一边加速、一边往下掉……接着精准地插入文原所咬的筷子。



“喔喔!”



“嗯——”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声,拍手。文原举起插着苹果的筷子说:



“小意思。”



回应大家的喝采。



结果,太刀洗露出睥睨群雄的笑容。



“呵呵……如果是这类的游戏,我也来表现一下。”



喔喔?喝醉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停下夹寿司的手。



太刀洗双手各拿一根漆筷,面向白河。



“那,いずる,往我的胸口丢。”



“苹果可以吗?”



“梨子比较软,不过……应该没问题。”



文原从筷子上拔下苹果,把穿了洞的苹果递给白河。



“好了吗?”



“请。”



轻轻被抛起的苹果,准确地飞往太刀洗的胸前。那一瞬间,太刀洗的双手如电光石火般移动。



苹果从正下方和正侧方被串成十字形。把苹果放在桌上,两根筷子几乎是垂直相交的。



“喔喔喔!”



“呜喔!”



两个男生发出起哄的欢声。玛亚也高兴地拍着手。



“太精采了!万智!”



太刀洗笑着对白河说:



“Nice shoot,いずる。”



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吧!还是醉得忘了?玛亚是不懂英文的。



“Shoot?”



“丢得很好的意思。”



玛亚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嗯——是sut吧。发音不同就听不懂。那么,也麻烦帮我shoot一下。”



玛亚心情极高昂地说完,慢慢站起来。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握着拳头,手背朝外。



“いずる,我也要胸口shoot。”



“好是好,不过为什么是我?”



白河开朗地发着牢骚,还是从太刀洗手上接过伤痕累累的苹果。我、文原和太刀洗的视线,都集中在苹果上。



“好,要丢了哦!”



白河的脸虽然胀得通红,但似乎没有影响到运动机能,这次苹果也准确地飞往指定的地方。



玛亚的右手,好像动了。



苹果掉在地板上,上面多了深深的切痕,露出白色的果肉。



每个人都愣住了,连喝采都忘了。只顾着看玛亚、被切开的苹果和玛亚的右手。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来,秘密揭晓。”



把她握拳的右手朝外,拳头里握着一把小刀。



还是没有人出声。



“嗯?——”



听到玛亚对这阵沉默发出不安的沉吟,太刀洗冒出一句:



“真是职业级的。”



我、文原和白河也含混地点头。



“怎么了?……这个不能切吗?”



“不是的。只是有点惊讶而已。玛亚,你真厉害。”



这句赞美,总算使玛亚露出笑容。



“一点小把戏。”



好个一点小把戏,简直就博得满堂采。



“回去以后,我会写信的。”



“真的?约好了哦!”



“约定的时候要这样对不对?”



玛亚那握好的拳头突然竖起一根小指。白河盯着那根手指看了半天,突然嫣然一笑,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小指。



“勾手指头!”



勾住的手指上下晃动,玛亚也满意地笑了。



“我发誓。”



一听到我会写信这种话,再次感觉到这真的是欢送会。装酒的瓶子有一瓶已经空了,所以我在里面添满“吞龙”,顺手帮文原的酒杯斟酒。文原默默地暍光那杯酒,帮我倒酒。



“写信是很好,”



太刀洗对还在勾手指的两人泼冷水。



“看得懂吗?”



手指头终于放开,白河红通通的脸蛋歪向一边。



“咦?什么意思?”



“玛亚几乎还不会写日文吧?”



哦,原来如此。



玛亚露出苦笑,点点头。



“说得也是,我没把握。不过如果只有一点点的话,应该没问题。”



“可是,你们的语言……叫什么来着?”



“Srpskohrvatskom。”



“对,如果你用那个写的话……”



白河好像总算弄懂了,把话接过去。



“对喔,就换我看不懂了。”



双臂在胸前用力交叉,玛亚沉吟:



“嗯……いずる,你中文怎么样?”



“看不懂。”



“也对。”



“英文呢?”



“我看不懂。伤脑筋,以前我都是用Ruski来写的。”



可能是醉意让情绪不稳定,白河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那,你就不会写信给我了?”



听她这么说,玛亚用力摇头。



“怎么会?我已经发誓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勾手指头是如此坚定的发誓仪式。



玛亚又想了一会儿,彷佛无可奈何似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这个嘛,我写的信请我哥哥译成英文。所以回信请用英文写。我再请我哥哥译成Srpskohrvatskom。”



“你哥哥懂英文?”



玛亚对太刀洗的问题点点头。



“他的英文很好。英文在南斯拉夫本来就非常非常流行,所以我才选了英文以外的语文。”



玛亚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难为情。白河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竖起小指头说要再勾一次手指头。



“守屋,再来一杯如何?”



我不小心咬到甜虾的尾巴,正与夹在牙缝里的虾壳奋战时,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原来是端着酒瓶的白河。让女孩子帮忙斟酒是件没礼貌的事,但这都要怪文原太粗心。我正想把酒杯端给她,却又改变了心意。应该节制一下了。



“我还是喝那边的乌龙茶好了。”



“那是麦茶。”



“那就麦茶。”



白河把宝特瓶整瓶拿给我,我就自己斟了。一看,白河的酒杯是空的。



“啊,这厢失礼了。”



我拿过酒瓶,为白河斟酒。



“谢谢。”



白河捧着的酒杯晃得厉害,实在难倒极了。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看样子并不是。白河的上半身很明显地前后左右摇头。我把酒瓶收回来。



“?”



“你啊,别人帮你斟多少你就喝多少对不对?你从现在起只能喝麦茶。”



白河微微歪着头,放下酒杯,拿起玻璃杯。



“好。”



虽然我觉得已经太迟了。我帮她把杯子倒满。



太刀洗从桌子的另一侧伸手过来。



“你那个酒瓶要是还有剩的话,给我。”



这边这个外表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但是,言行举止怪怪的。虽然,如果说太刀洗的言行举止总是怪怪的,也是一则真理。我拿起酒瓶,打手势示意太刀洗拿酒杯。



“哎呀,谢谢。”



“你还好吧?喝了多少?”



“不知道。不过比不上玛亚吧。”



的确,玛亚喝酒的速度教人没来由地害怕。比喝水得还猛,一杯接一杯。简直像小酒杯喝起来不过瘾似的。



刚好又把酒瓶里的酒喝光的玛亚,好像想起了什么般捶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大家。”



她翻了翻放在身旁的小包包,拿出几张纸片,大小跟名片差不多……接过来一看,还真的是名片。上面写的名字是“Marija Jovanovic”。为什么会有名片?我翻来覆去地看。



“我本来想去参观很多公司,所以跟いずる商量之后做的,结果没有用到。既然都已经做了,就送给大家。”



“哦,这是很好的纪念,我会好好珍惜的。”



文原颇有感触地看著名片,向玛亚道谢。发给大家的名片上,以罗马字母写着玛亚的名字,还注了小小的平假名拼音。住址是“菊井”的住址,以日文书写……咦,不对啊?



文原也讶异地皱起眉头。



“玛亚,这个名字是对的吗?”



名片上写的名字的拼音,是“玛利亚.约瓦诺维奇”。姓氏我现在才知道,可是名字却不一样。玛亚的表情显得有些遗憾。



“嗯——印刷公司没有azbuka。其实我是想用azbuka来印名字的。”



“玛亚说azbuka是指西里尔文字。”



“不是啦,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啊,所以名字是对的,是不是?玛利亚小姐。”



白河亲昵地对玛亚微笑。玛亚这才明白的样子。



“是的。いずる之前也说很奇怪。”



“玛亚是昵称是吧。”



低声补上这句的,是太刀洗。



原来如此,我怎么这么笨,外国人有这种习惯嘛。“玛亚”是昵称,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样说会很像死不认输,不过如果是鲍伯或珊卓拉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联想到的。



玛亚点点头。



“对。玛利亚是我的名字。不过,朋友都叫我Maja。”



把我当朋友,真教人高兴。但是,我有点疑问。



“朋友?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你叫玛亚了。”



“嗯——跟日本人说我叫玛利亚的话,以后就不会叫我玛亚了。叫我玛利亚的话,我会……いずる,要怎么说?”



“嗯——觉得浑身不自在。”



白河大概醉得差不多了,讲起话来口吻跟玛利亚……跟玛亚一模一样。的确,一知道玛利亚才是本名,就会忍不住用这个名字。而玛亚就是不愿意别人这么叫她。



文原还在研究那张名片。



“玛利亚就是耶稣基督的母亲玛利亚吗?”



“是的。不算基督教徒的我却叫作玛利亚,很有趣。”



“那,这个约瓦诺维奇的维奇是什么意思?很常听到。”



这个问题太刀洗回答了。



“跟Davidson的son一样。”



“……怎么个一样法?”



“Serge Gainsbourg有一首歌的副歌是‘Harley Davidson of a bitch’。son就是某人的儿子。玛亚的祖先里头,应该有一个叫约瓦的人。”



“一点也没错。”



玛亚点点头,把鲔鱼放进嘴里,吞下去之后,突然想到似地发问:



“那么,大家的名字也有意义吗?”



名字?名字的意义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喝着麦茶。



“当然有。玛亚几乎不认得汉字吧。”



“认得啊。中国的汉字我记了很多。只是日本的汉字跟中国的不太一样。”



“是吗?那你应该知道,汉字本身就有意思,把汉字排列起来,自然就有意义了。”



但是,玛亚似乎不接受这个解释。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



太刀洗把已经空了的酒瓶垂直倒竖,让最后一滴酒滴进酒杯里,一边说:



“也就是说,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非刻意的偶然之下使得意义有了意义,而是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刻意的必然之下使意义产生了意义。”



一口气说完之后,她总算放弃了酒瓶。我的眉头都打结了。实在应该早点拦住太刀洗的酒的。



“嗯、嗯——大概是这样吧。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



“玛亚,不用想太多。是我不好。是的,我们的名字是有意义的。”



我拿起文原不知何时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玛亚再度偏着头,拿出记事本和笔。



“是吗?我很有兴趣。问一下会不会失礼?”



“不会的。”



文原如此回答,玛亚便正对着他跪坐。



“谢谢你,文原。那么请说。”



不知道文原是不是在紧张,他干咳了一声。



“这个嘛……文原,是踏进平原的意思。原,在我的姓里,指的是没有任何人住在上面的平地。你知道‘平地’的意思吗?”



“知道。”



“踏进那里指的是,进入那个地方,也就是让那块土地变成可以居住的意思。合起来,大致是‘开拓者’的意思。”



玛亚振笔疾书。



“嗯,文原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真正的’这个说法不太对。”



文原苦笑着说:



“文原竹彦。竹彦的竹,是植物,生长远度很快,一下子就长大了,用来比喻在人身上,就带有祈求能够平安成长的意思。”



“祈求……”



玛亚喃喃地说,露出微笑。



“好棒哦。那么,彦呢?”



“就是男孩子的意思。”



玛亚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些记下来,接着正对太刀洗。



“那么,万智呢?”



太刀洗面向另一边,似乎没有听到玛亚的声音。不,我看得出来,她只是假装没听到而已。太刀洗讨厌自己的姓氏。



但是,这时可不能做出扫兴的举动。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往太刀洗的方向举。斜眼确认了我的举动之后,太刀洗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



我边斟酒边说:



“你被指名了。”



“被别人知道真正的名字,还真是教人开心不起来。”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太刀洗微微一笑,把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



“万智,是一万的智慧。”



“一万……嗯——。”



玛亚在记事本上写了东西,然后翻过来给太刀洗看。上面是个数字,“l,000”。



“再大一点。”



“嗯。”



加了一个零之后,1,000变成10,000。



“是懂得很多的意思吗?”



对于举一反三的玛亚所提出问题,太刀洗只是一味摇头。



“用这个‘智’的时候,不只是博学的意思。是更……对了,有‘哲学上的博学’的意思。”



把玛亚本身的口头禅拿来用之后,太刀洗的酒杯向我伸过来。没办法,我斟了酒。



“万智是……”



“太刀洗万智……太刀洗的意思呢——。



太刀洗把酒杯里的酒喝掉一半。



“是洗染血的刀的水边。”



“染血的刀?”



“杀过人,所以刀子被血弄脏了,要到水边去把刀洗干净……守屋,我为什么不喜欢人家用太刀洗这个姓来叫我,我没跟你说过吧?”



飘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瞪人一般,我在这种视线之下,虽然犹豫,仍点点头。



“你想像一下,在新月之下,我拖着血淋淋的刀子,到水边的样子。”



我内心开始想像。



看我无法回答,太刀洗便接下去。



“和我太相配了,对不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



不会啦,没这回事,血淋淋的刀子和你一点都不配——也许这样说比较好。



但是,很不巧地,我是个诚实的人。



玛亚点了好几次头,拼命动笔。



“很有意思。我一直到今天才注意到你有这种看法,真令人懊悔……守屋呢?”



明知道会轮到我的。我嚼着鲽鱼生鱼片,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一脸苦相。吞下去之后,说:



“守屋的意思,我其实不太清楚。”



“嗯——不清楚啊。”



“我听过三种说法。



“第一个,是砍树的人在山里所用的小屋的意思。藤柴以前是在山里,所以这种说法是很有可能的。第二个,是信奉守护家庭之神的意思。据说是武士,也就是以打仗为工作的人的姓氏。第三个,这个几乎不太可信,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的人物,物部守屋的子孙。不过,没办法追查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所以也不能很肯定地说绝对不是。”



“的确不太清楚呢。”



“抱歉。”



“Ni. 有时候事情就是不清楚,这样才有趣……然后?”



认为名字代表身体,只不过是灵异信仰罢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实例:



“守屋路行。路行的意思是走在道路上。道,指的是应该前进的方向,或是应该有的态度之类的感觉。其实,路这个字本来是要用另一个汉字意思才讲得通,不过只保留了发音,选了这个字【注:日文中,“路”与“道”的发音相同】。”



拿着笔的手停了下来。



“汉字换了,意思还是相同吗?”



我的手臂在胸前交叉。



“这个嘛……大概也有人认为同音也就同义吧。”



听到我这么说,玛亚睁圆了眼睛。



“这个,我在中国也听说过!”



然而,相对于兴奋的玛亚,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实际上泼她冷水的当然是太刀洗。



“中国和日本对汉字的看法相同,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么,这不是新发现了?”



“不是。”



玛亚显然非常失望。



但是,她是耐得住打击的。玛亚立刻又握好笔。



“那么,いずる呢?”



转眼看被问的人,我大吃一惊。白河的脸色刚才还很红,现在已经渐渐泛白了,跟白种人玛亚一样白。她的脸整个歪向一边。



“咦……我?……”



她像突然被点名问到一般,眼睛眨个不停,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白河就这么用手撑住下巴,视线思考似地空悬着。



“……名字?白河啊,是白色的河川。白色指的是河水溅起来,逆流形成漩涡的地方。不然,就是河岸沙滩是白色的地方。”



语调彷佛在吟唱,但是口齿还很清晰,所以也许她醉得没有看起来厉害。



“那么,名字呢?对对对,是いずる喔。いずる,いずる是……”



白河发出细碎的笑声。



她继续笑着,环顾所有人的脸,然后这么说:



“秘密。”



彷佛在逗弄这群为她错愕的人,白河又笑了。



“我的名字很日本。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取名字的方法,是不是日本才有。”



她把杯子里的麦茶像灌酒似的一口气喝光。明明好端端地跪坐着,上半身摇晃的振幅却越来越大。



“虽然是很传统的取名方式,名字叫起来却有点现代感。不过,我满喜欢的。”



似乎有种应该要这么做的感觉,所以我便直接拿着手上的麦茶往她的杯子倒。



“谢、谢谢。”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玛亚上半身凑过来。



“这么说,いずる的名字有哲学上的理由了?我很有兴趣。”



“嗯,有啊,呵呵。”



不知该说是艳丽还是怎么形容,白河的笑法跟平常完全不同。接着,白河依序看着我们3个日本人。



“喏……告诉玛亚……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代替饯别礼。”



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眼皮好像突然变重似的,身体无力地大大摇晃,然后整个头失重般垂下来。



“喂,你还好吧?”



“没有提示,不太公平噢……我的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会产生矛盾……呼——”



就这样,白河吐完一口长气,便维持正坐的姿势不再动弹了。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表示她正在呼吸。她睡着了。



“果然倒了。”



文原喃喃地说,迅速移开白河伸手可及范围之内的所有酒瓶酒杯。听他的口气,虽然不至于让人不高兴,但我总觉得奇怪,便问:



“果然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明知道她会倒,早点阻止她不就得了?”



一听这话,文原大概是怕玛亚听见,压低了声音:



“白河和玛亚最亲近,你要体谅她一点。”



……哦,原来如此。



一抬头,我发现玛亚正兴致高昂地看着我。我无法承受,不由得转移了视线。



“怎么?玛亚,你真的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醉话?”



“醉话?不是啊,我想知道いずる的名字的意思。守屋,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



我想叫她去问太刀洗,便往太刀洗看。



她自称从幼稚园便向往的长发正垂在脸庞两侧,她也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不动。头发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从下方窥探,发现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太刀洗脸上那种难以隐藏、挥之不去的阴郁,几乎全都是来自她太过冰冷的眼神。闭上眼睛的太刀洗脸上少了冷峻,取而代之的应该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吧……



哎,品评别人的睡脸太没水准了。



我低声说:



“这个也睡着了。”



这话是对文原话的,但才说完,太刀洗的眼睛便陡地睁开。我的哀叫声卡在喉咙里。没想到这没出息的声音被太刀洗听到,她喃喃地说:



“何必怕成这样?。



“我才不怕。”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简直像进了鬼屋的小学生说的话。



但是,原以为太刀洗会采取行动,却见她头不抬反低,头发更加往前面众拢了。这下如果不是真的到她的正下方,大概看不到她的脸了。



“喂。”



我叫她,却听到细微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



“我有点喝太多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这不胜酒力的模样虽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我之前也没看过太刀洗喝酒的模样,而且也想到,也许她身体不太舒服。正好这时候,白河终于趴在桌上了。



我和文原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文原。



“我对这种事没辙。”



我立刻加以反驳。



“难道我就很拿手吗?”



“嗯——可是……”



玛亚并不担心醉倒的两人,开心地发言:



“雨伞的时候、红白的时候,都是守屋告诉我的。我很期待。”



“期待?”



“我很期待。”



是吗?原来我受到期待了。



既然受到期待,那就没办法了。



我受到别人的期待。我受到别人的期待。现在要专心想这件事。



我自己在空酒杯里斟了酒。冷酒已经回温了。赤贝寿司还有剩,我便拿来吃。举起酒杯,一口干掉,哐的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得令人以为酒杯碎了。我睁大眼睛,竖起一边的膝盖。



“好吧!给我听好!”



“该不会你也醉了吧……”



文原头一垂,冒出这一句。真是,胡说些什么啊!我可是个健全的高中生,绝不会做出喝醉酒这等傻事。口齿和意识都很清晰,思考回路还没短路,没错,我才没醉。



我把手放在竖起来的膝盖上,陷入思考。



“いずる,いずる。然后还有什么?很日本?什么嘛,这再明显也不过了。”



“意思是?”



记事本出现了,玛亚手里握着笔。我的手猛挥,打手势叫她别急。



“你先别急,操之过急会坏事的,也就是欲速则不达。然后呢,也就是说,平假名会产生矛盾。”



“原来如此。”



我的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全凭脊髓反射继续。嘴里说着下一句,边思考前一句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也就是,白河想说的,不是‘平假名会产生矛盾’。文原,你懂吗?”



文原似乎有些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



“嗯,白河的名字就是平假名啊。”



“对,是平假名。平假名本来就是表音文字,不会有所谓的矛盾。所以,把白河的话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いずる这个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用汉字写起来会产生矛盾’才对,没错吧?”



“嗯,应该吧。”



“对,没错,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一般而言,不厌其烦地再三确认,或是重复对方的话,都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我夹起蛋寿司,细细品尝其中含蓄的甜味,一边动脑。



“啊啊,然后,这种事常有嘛。好,文原,举一个日本历史上的人物。”



一听这话,文原立刻回答。



“足利尊氏。”



“……怎么想到足利尊氏啊?他又不是多出名的人物,也不是平常第一个会想到的人啊。”



“不行吗?我最近在看太平记。”



“不会啊,一点都不会不行。玛亚,足利尊氏这个人啊,是个很坏的人,他背叛了后醍醐天皇……”



一句反手拳般的吐槽击中我的心窝。



“你那是什么时代的尊氏观啊。”



“好好,这个不重要。”



玛亚眼睛只顾着看记事本,专心做笔记。我心想,如果室町幕府的风评在南斯拉夫遭到扭曲,那可能是我的责任,但想归想,嘴上却没有停。



“然后呢,尊氏以前不是叫尊氏这个名字,对不对,文原?”



文原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想到选修世界史的人,日本史记得还满清楚的嘛。”



“可别把我给看扁了。他叫尊氏之前,叫作高氏。”



听发音是“他叫takauji之前叫作takauji”,玛亚的笔立刻停下来。



“嗯——现在讲的我有点不懂。”



“发音虽然一样,但汉字不一样。”



我挥手借来玛亚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不是那种有很多地方跟常见的文字呈左右相反的西里尔字母,而是我们看惯的字母,拉丁文字。我在上面并排写下“高氏”和“尊氏”,还给玛亚。



“他本来是叫左边那个名字,后来立下大功,就变成右边那个了。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叫作……对喔,文原,后醍醐天皇怎么会有‘尊’这个字?”



表情已经显得不耐烦的文原还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作尊治啊。”



天皇名字里竟然没有仁这个字,真教人意外。我心里想着,嘴里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



“啊——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他的主人的名字。”



“对对对。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从名字里赐了这个字给他,作为奖励,就变成后来的那个尊氏了。以后在日本说到名字呢,名字、名字……”说到这里,我突然噤声了。



我一直是带着醉意,半开完笑半信口开河的。但是,也许我无意中射穿了“金的”【注:日本弓道的余兴游戏中,设有“金的”、“银的”等,供射手射箭取乐。“金的”即金色的标靶,标准大小约5.5公分,“银的”较金的大】也说不定。说到这,我学弓箭学了两年多,“银的”是射过,但“金的”倒是一次都没有,太小了。反正,本来取名的方式就没有那么多种变化。不,不如说,若要举出具有特色的日本命名法,一定会提到这个。



因为我突然沉默低头,玛亚探过头来看我的脸。



“守屋?接下来呢?”



“……?”



“该不会连你都倒了吧?”



但我还是不开口,伸手去拿麦茶的宝特瓶,往杯子里斟了三分之一,喝光。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她仍维持跪坐的姿势。像她这样,可以说是睡相好吗?



“尊氏从主人那里得到一个字。就像德川家也有很多人也继承了‘家’这个字一样。应该说,几乎都是这样。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啊?”



文原也一起动脑。



“哦,我记得有听说过。德川的‘家’字是通用的,给一个字好像是叫作僭位还是嫌忌么的。”



“喂,加油啊,选修日本史的人。日本史读到哪里去了?快想起来啊,选修日本史的。照我的记忆,好像是从‘偏’这个字开始的哦。”



“偏。偏……偏讳【注:日文中的“偏讳”与中文不同,原意为天皇、将军或诸侯于臣下成年正式取名时,由本身的名字赐一个字为名,以示惠于臣下】!”



我啪的一声,把膝盖打得好响。



“没错,就是偏讳。偏讳不限于主人送给下属,也常从亲人的名字里取。”



听到这里,玛亚睁圆了眼睛,表情发亮,振笔疾书。



“偏讳。从别人的名字来取名字吗?嗯——原来如此。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而且,我在中国听说,在中国绝对不能用皇帝的字。和这个比起来,非常有趣。”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然后上半身直接向前倾,往桌上靠。



“白河的名字一定也是这样来的。いずる,いずる对吧。然后,会产生矛盾……文原,你知道用来命名的汉字有多少吗?”



他对我嗤之以鼻。



“你知道这有几百个字吗?”



“你说得对。但是……い、い、いず、いず、いぜ、いよ。”



“你干嘛进行动词变化啊。要想就安安静静地想。”



我遭到抗议,便闭上嘴巴。



会产生矛盾,意义相左。是“い”和“ずる”的意思有出入吗?还是“いず”和“る”呢?我倒不认为是“い”、“ず”、“”る这三个字产生了矛盾,因为取名的时候,不太可能有三个人分别送三个字给她。那么,如果是两个字的话,意思相左的一定是“いず”和“る”。因为读成“ずる”而且用来取名的字,照音便来说,我只想得到“する”。如果是“いず”的话,就有“出”这个字。但是,“出”几乎不会用来命名。因为这个字本身拿来使用时,其意不适于命名。顶多是“日出子”、“日出美”之类的,此时应该会以“ひで”的形式出现,很难想像会有人只送“出”一个字。这么说,是“いす”吗?不,可能是“いづ”或“いつ”。不管是哪一个,可能的字都很多。先想“る”,再想会矛盾的字比较快。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别唱了。”



这家伙规矩还真多。



我低着头,伸手拿酒。瓶子里是空的。原本的大酒瓶里应该还有剩吧,我往盆子里一看。“吞龙”和“香留”,纯米大吟酿。



……对了!



“好,我懂了。”



我抬起头来。



“玛亚,记事本给我。”



“Da.”



我把记事本翻了页,很快地写下汉字。两个字,“留”和“逸”。



为了方便让玛亚和探头过来的文原看,我把记事本摊开放在桌上。哦,文原点头。



“嗯——守屋,这是?”



我先指着“留”字:“这个字,是留下来的意思。”



接着指“逸”字:“这个,是超群的意思。如果你不知道超群的意思的话,就当作非常非常好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它有另一个意思,是散失的意思。”



然后,我刻意挺胸。



“白河得到的是这两个字。两个都不是不好的意思,也都有人用。但是,这两个字排在一起,念成“いずる”虽然好听,意思却会让人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汉字,白河いずる就此诞生。各位,如何?”



我得意扬扬地如此断定。只是很不巧,玛亚不懂得应和,要文原高喊“唷!总统!”又不太对劲。



文原沉吟了一声,代替“日本第一”的叫好声。



“原来如此,逸留啊。的确,如果是这两个字,就会互相矛盾了。”



“留如果改成流,则会重复,全部都跑掉了。”



会用来命名的汉字读成“る”的,只有“留”和“流”,顶多再加上“琉”而已,要和这几个字矛盾的,就只有“逸”了。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本应醉倒的白河却缓缓起挺起身子,以呆滞的声音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呜呼呼。”



“原、原来你醒着啊。”



即答对了。”



没想到我竟然射中了“金的”。



白河仰头向天花板,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玛亚微笑。



“我爸爸那边给了我‘逸’这个字,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妈妈那边希望我留住幸福,所以给了我‘留’这个字。摆在一起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我喜欢这个发音。”



玛亚似乎受到感动般,颇有感触地点点头。



“嗯——继承名字是吗?其实,我的名字也是继承自我爸爸的妈妈。这在南斯拉夫并不少见。但是,继承名字的一部分而形成新的名字,倒是非常有趣……里面包含着祈愿,实在太棒了。”



可能是我想太多吧?我觉得如此低语的玛亚的笑容里,似乎有些阴影。虽然没有什么事情想问她,我却叫了声玛亚。这时候,另一个醉倒的客人恢复意识了。



太刀洗把掉落在前面的头发拢回后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一直往下垂造成脖子疼痛吧,她缓缓地转了转脖子,然后转动眼珠看了每一个人。我忘了玛亚带给我的疑惑,得意地向太刀洗示威:



“船老大,你晚了一步。我可不会每次都让你出风头。这次,我可是漂亮地解决了。”



结果,太刀洗不胜其烦地看了我一眼,小声但清晰地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守屋,你有点醉过头了哦。”



即使是我,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嘴不可。我说,船老大,那是你自己吧!



我离席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玛亚独自站在廊檐。室外有精心修剪的松树、一路引导到池里的浮石,以及令习于冷气恩赐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热度。



我向玛亚雪白的肌肤凝视了一阵子,然后出声问:“不热吗?”



玛亚这才注意到我,对我笑。“很热。”



“冷气开得太强,一出来温度落差就很大。我去请白河调整一下吧。”



“嗯——不过,我喜欢这种热,还有这种湿气。这在哲学上非常有意思。”



说着,她在地板上坐下,我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玛亚仰头看天,万里无云。



“南斯拉夫更干燥,而且,一到冬天就很冷,真的很冷……我的朋友里有军人,要使用大炮。冬天手指头不灵活……我很担心。”



我心头一凛。



宴会的喧嚣、欢乐的心情只是一时的,好几项余兴节目所带来的效果也有限,一离开凉爽的房间,愉悦的情绪便像冷气般消失无踪。我问:



“你认为冬天会打仗吗?”



她缓缓点头。“是的,守屋,已经开始了。无论是南斯拉夫政府、EC、联合国,还是美国,都无法阻止。”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预期到了。



“日文怎么说呢?结束?毁灭?还是死亡?”



不知太刀洗、文原和白河在纸门后做些什么?里面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



“无法阻止吗?”



仍旧抬头望天的玛亚,说的话平平淡淡的。



“南斯拉夫在狄托死后的这11年,一直处于危机之中。斯洛维尼亚是第一个。想要脱离联邦的力量,和想维持联邦的力量,一旦开始争斗,就无法停止了。



“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 i 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也许有一天,我的故乡也会成为战场。”



“既然……”



我觉得玛亚非常可怜。自己明明没有立场可以可怜别人,却觉得她可怜。我的话,被这种心情引了出来。



“既然你都预测到这些,为什么还说要成为政治家呢?就快要没有南斯拉夫了,这样不就不可能有第7个文化了吗?你为什么还能那么说?”



玛亚低下头,露出微笑。即使生长的世界不同,我也能够明确地了解,那不是落寞的微笑,也不是放弃的微笑。



“Ni.”



“哪里不对了?”



“有两个地方。我并没有预测到什么。我没有想到联邦军会出动,我没有想到斯洛维尼亚会赢。即使斯洛维尼亚发表了独立宣言,我还是以为我们能够在一起……”



说到这里,玛亚的身子震了一下,用力皱起双眉。



“不,我不是以为,而是我相信。嗯——用日文我不太会说。”



我帮她说。



“你想这样相信,是不是这样?”



玛亚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日文还是日本的人说得比较好。”



“那当然了。”



“是啊,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地方——”



玛亚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嘴唇,强而有力的双眼。我看过这个表情。对了,就是在司神社看到的表情。



“我们南斯拉夫人,一直代代相传。再20年,不,10年,如果南斯拉夫再继续10年,我们可能就会有什么成就。可是,南斯拉夫就快要不存在了。这一点,就像守屋说的一样。”



玛亚的双眼湿了。但是,玛亚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



“守屋,守屋的名字,是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的意思。文原、万智还有いずる的名字,都包含着愿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南斯拉夫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南边的斯拉夫人’成为一体。一开始,这也许不是真的。历史也许会把我们忘记。



“但是,我们已经存在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南斯拉夫人,一定会创造出第7个文化的。”



沉默。这时我才发现,远远地、远远地传来蝉鸣声。



将玛亚席卷而去的力量是那么地强大,而面对这样的环境仍不放弃的玛亚又是如此坚强。一瞬间,我感到晕眩。



即使嘴里说出南斯拉夫将死的话,玛亚仍要建立自己的世界。我们所度过的两个月,甚至连今天的欢送会,玛亚也会拿来作为她的食粮吗?她的方向之明确,经验累积之实在,这两者,实在令我难望其项背。



于是我想,要说就只有现在。到了明天,玛亚便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回到那边的世界。



我准备开口,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像麻痹了似的动不了。我不该说,说了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想法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是,我一定要在这里说。



是的。



在生活无虞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累积知识与见闻,以言语议论,然而一旦有人间我看到了什么?接触到什么?我唯有瞠目以对。想做点特别的事,做出来的顶多也只是射箭吧?文原曾经对我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什么事情投入、热中的样子。他说得多半没错。也许额田会迷上西洋音乐,文原会置身射箭之中,但我想接触的,并不是这些,不是这种处于幸福里的东西。三餐温饱、受了教育、身强体壮地活着,也只不过就是活着而已。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真的必须这么做。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认有自知之明。说得更明白一点,像我这种程度的人绝对不少,所以我隐约也感觉到,相对而言,守屋路行这个人其实也不算太差。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相不相对的事情。在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的状况下,我即将结束我的高中生活。但是,因为对幸福心生不满,故意抛弃幸福的生活而以高架桥下的空地为家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件事。那只不过是在玩贫困的游戏。这和知道在教室里看书的人是少数,所以刻意不在教室看书是一样的。我想要的,不是自我满足。绝非如此。



所以,我应该说得出口的。



“玛亚。”



“是。”



玛亚面向我。我从正面直视玛亚。我不要我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有不明确的地方。



“带我到南斯拉夫去。”



“……”



“像现在这样,我也活得下去。人是生物,有得吃、有得睡,就能活下去,待在日本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要以怎么样的形式生活下去才好,现在的我还无法想像。但是,不管是以什么的形式,我应该也必须创造自己的世界才对……请带我离开这里,到南斯拉夫去。”



玛亚是为我狭小的世界打开一道天窗的访客,也可以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玛亚以玛亚的观点,以她矢志成为政治家的南斯拉夫人的立场,可以为我所居住的世界重新做出解释。



我也希望我能够这么做。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热情。我被玛亚所吸引了吗?不,我是对玛亚感到憧憬。



之前曾经描绘过的圆再次出现。这是一个好机会。初次打开的门扉,我想看不同的世界。



“现在我钱不够,不过只要给我3个月,就可以存到。到时候一定……”



但是,玛亚却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不行。”



明确而不容申辩的拒绝。



令人无可置疑的驳回。



我的声音不觉变粗了。“为什么?”



玛亚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守屋,我为了成为足以创造出南斯拉夫人的第7个文化的政治家,而到各个国家去游历。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那么,守屋到南斯拉夫去是为了做什么呢?”



“就是要去做些什么啊!”



她看着我的眼睛,望进我眼底深处。“做什么?”



“……”



有如已清醒的醉意突然回笼般,我的双颊变热了。



玛亚的神色像在哄孩子、教导孩子一样温和。



“守屋,南斯拉夫有很多很美丽的地方。Blejsko、Postojnska、Ohrid i Dubrovnik,很多很多,非常棒哦。可是,现在不行。拿性命来观光是不好的。等南斯拉夫平静一点,请和いずる、万智或文原一起来。那时候我会欢迎你们的。”



观光。她说观光。



她什么都没听懂吗?



“我不是说我想去观光。玛亚,你不明白吗?我想去,我非去不可。”



即使如此,玛亚仍顽固地摇头。别在头发上的绣球花发夹摇晃着,发出喀嚓的声响。



“日文我懂。但是,守屋是想去观光,还是不行。”



为什么?之前我们的对话都是畅行无阻的,为什么只有现在无法沟通呢?



日文非母语的玛亚,终究还是无法理解我的话吗?无法理解我的,对,焦躁。我的臼齿因为着急而咬得紧紧的。看玛亚的眼神,一定很像在瞪她吧。



玛亚对这样的视线仍然不为所动,口吻甚至显得慈爱包容。



“你一定认为我不懂吧?Ni, 守屋,我比你懂得更多……”



“……”



“我不能带你到南斯拉夫去。”



这句话,听起来彷佛来自极遥远的彼方,甚至连7月的阳光都黯淡了。



无止境的徒劳之感。我停止思考。



所以,这时候我还能够开玩笑。我以夸张的动作耸肩。



“好吧。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去。”



“是啊。”



我站起来,玛亚也站起来。玛亚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脸上露出之前活泼的笑容,做出小小的振作手势。



“好!酒还有剩。日本的这种风俗……嗯——欢送会,我很喜欢,但是买来的东西不可以剩下。”



“没想到你这么小气啊。而且,酒量真好。你都没醉啊?”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嗯——守屋,你到南斯拉夫一定会很吃惊哦!和rakija比起来,日本的酒跟水一样。”



“哈哈,那还真可怕。我喝的时候会小心的。”



然而,我确信我不会到南斯拉夫去了。



希望已经破灭了。翌日。



“Necu nikada zaboraviti Vasu ljubaznost. Hvala i dovidenja!”



玛亚离开了藤柴。



如果我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来形容,会太过浪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