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幕灯与黑色蝴蝶(1 / 2)
第三学期刚开学,学校便开始调查发展意向。
我们高中好像姑且算是升学类学校,到了升二年级分文理科的阶段,就会安排和学生商量想去的大学以及发展方向。
可是高一就让我决定将来怎么办,真不知如何是好。班会上发了发展意向调查表,等到休息时班上到处是叹气声。
“就算让我把专业也写上……”
“偏差值这东西,去年的数字能参考吗?”
“怎么还要填到第三志愿啊?我完全没考虑过。”
同学们纷纷抱怨不已,一个接一个朝我看过来。
“真羡慕村濑。”
“将来都不用愁了呀……”
“该愁的还要愁,不过怎么提起这个?”
听我反驳,他们全都一副白眼。
“现在不已经赚了一大笔钱吗?”
“秘密女装演出的门票都卖到三十万左右了吧?”
“这什么天价!要被抓进去了!”
到了午休,我们聚在音乐准备室时也是最先谈起这个。
“发展意向?嗯,写了写了。拿到之后立刻写完交出去,结果被老师扔回来让我重新考虑。”
首先是朱音拿出自己的调查表。
第一志愿是“P”,第二志愿是“N”。第三志愿是“O”。
“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对吧!”朱音撅着嘴说道,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样能行。
“朱音同学,这个已经实现了,是不是不能算发展意向?”诗月道。
“哦对啊!”
是这个原因吗?朱音当场把第一志愿改成“和甲壳虫差不多”,第二志愿改成“和酷玩差不多”,第三志愿改成“和林肯公园差不多”。怎么想都要被再退回来。
“小诗已经决定了吗?”
“嗯。是宗家、鼓手、新娘。”
“咦,顺序是第一第二第三吗?”
“不是的,三个全是,没有其他选项,所以第二志愿往后都没写。”
老师也二话没说收下了,诗月得意地讲到。看了这个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听这感觉好像不该自豪。
“花道,鼓还有新娘全都是喔!”诗月忽然探过身子凑到我面前。干嘛,你的将来就随你便啊。
该说是意外吧,唯独凛子的反应还算正常,她拿出三项志愿都还空着的调查表嘟囔道:
“果然还是想去音乐大学……”
“哦?小凛的话感觉能轻松考上。”朱音说。
“要考就选没那么容易的。”凛子答道。“有的音乐只有在音乐大学里才能学到,而且能把那方面元素加进乐队的也只有我。”
听了这话,我暗自安心。本以为她要是进了音乐大学,肯定会在毕业时退出PNO。
“音乐大学!音乐大学的事我熟!”
刚才小森老师一直笑眯眯地一言不发,这时忽然大声说道。
“只要和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有关,什么都可以问我!偶尔也要有点老师的样子嘛!”
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不过确实,我们偶尔也会忘记这个人是老师。
“那到时候麻烦了。我在考虑去考小森老师的母校。”凛子坦率地向老师低头。“只是一想到必须和父母说,就觉得心情沉重。”
“你父母会反对吗?好像音乐大学的话有点……”
“不,正相反,他们应该会非常赞成,因为原本就打算让我做钢琴家。只不过感觉他们会一脸得意,觉得孩子就该听父母的,想到这个就很不爽。”
“嗯……?”
小森老师一脸不解,但我,诗月还有朱音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
“总之想考音乐大学的话必须尽早和父母说,毕竟费用很贵的。”
小森老师总是保持常识。
“小凛,学费总可以自己赚吧,音乐大学那么花钱吗?”
朱音不以为意地说着拿出手机,查过后瞪大眼睛。
“天,一年两百万!”
真的假的。虽然听说艺术类的都贵,原来要花这么多吗。
我也自己查了一下。的确,私立里面便宜的也要一百六十万,贵的超过两百万,加上各种费用,四年好像需要一千万。国立的话唯独东京艺术大学能少一位数,但录取率低得惊人。
“……音乐大学里面啊,其实全都是大小姐呀……”
小森老师感慨地说道。
“每天都去很贵的地方吃午饭,听说我在打工便稀奇地问这问那,长假结束过来聊天时还默认你去了海外旅游。不过能收下化妆品或是钱包之类她们用不到的东西,这倒是很感谢了。”
“呃……就是说老师算庶民派吗?”
“嗯。初中时参加竞赛拿过一点不错的成绩,结果被父母误会,勉强了一下。能找到工作真是太好了呀,音乐大学的毕业生里面,干音乐类工作的也就一成?果然音乐算是有钱人的爱好。”
诶,一成?这么低吗?
有钱人的爱好……
回想起来,我周围的有钱人的确不少。诗月就不用说了,凛子家那栋公寓怎么看也是超过平均水平,朱音家是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而且请得起家教,肯定相当富裕。还有黑川小姐,能从父亲那儿得到一整栋楼。本以为是偶然,但这或许也是音乐的一个特点,毕竟是花钱的东西。就连我也一样,如果没有父亲送我各种乐器,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毫无节制地接触这么多音乐。得感谢父母才行。
“哎,要是有什么万一,就让村濑君出学费。”
听凛子突然说这话,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为什么是我出啊!?”
“因为是乐队必要的经费吧。”
“诶?不是,嗯……?”
“而且反正要和村濑君一起算家庭收支。”
“这什么道理?”
“小真琴,我想要新的低反弹枕头,能出钱吗?”
“怎么你也来。”
“我能不能安眠直接关系到PNO的演出效果啊?”
这么说可能确实没错,但按这理论所有事情都——
“真琴同学,婚礼费用也是用乐队经费对吧!?”
“看吧我就知道绝对有人说莫名其妙的东西!”
“哪里莫名其妙了。安定的婚姻直接关系到乐队活动啊!”
诗月你先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
“说起来真琴同学的发展意向是怎么填的!?”
“的确,村濑君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必须检查一下。”
为什么必须给你们检查?尽管这么想,但不说出来她们会更吵,于是我拿出调查表给大家看。从第一到第三志愿全都空着。
“突然让填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音一脸意外地歪过头。
“不是新娘吗?”
“新郎才对吧!?”
“是新郎吗?”
“啊,不是,当我没说……”
朱音不听我说话,在三处空栏全都写上了“新郎”。你搞什么啊,交上去都不知道会被老师说什么。
“要,要做谁的新郎呢……”诗月脸色发青,声音也在颤抖。“而且还一直填到第三志愿……那个,排序是按什么标准……”
凛子冷淡地回答:
“按目前的对话,是资产额?”
“那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诗月神采奕奕地说到。别说了,真没样子。
“包括黑川小姐?”朱音笑吟吟地添乱。
“唔……要查一下才知道……我这就咨询帝国数据银行。”都说了快住手吧
[译注:帝国数据银行,日本最大的信用调查公司。]
“对了,黑川小姐的乐队果然要重新开始活动,网上都传开了。有钱人,又有录音棚,要是再变成同行那可是强敌。”
“诶,传开了?”
可能是我关心的事情出乎意料,朱音吃了一惊。
“嗯。我关注的列表里面,喜欢独立音乐的人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下次在‘Moon Echo’演出的时候她也要出场吧?”
本以为兴奋的只有那群信徒,原来事情完全传开了吗。
“那个吧,是蝶野小姐的谎话……”
“诶,怎么回事?”
我和大家解释了蝶野小姐和黑川小姐两人之间的事情。
“呜哇,真是硬来。”朱音说道,表情里一半是觉得有趣,一半是不安。
“干出这种事,不是肯定要闹矛盾吗……”
“原本那两人就不像是关系好的样子,好像平常经常起冲突。看黑川小姐的态度,也是觉得蝶野小姐干得出这种事,拿她没办法。”
“就算那两个人能接受,发假的演出信息不是影响店里的信用吗?不用发公告更正?”凛子说道。
“没发。黑川小姐的态度好像不怎么痛快,还说什么不想中止演出,不想让粉丝们失望之类的……”
“这是那个吧!肯定是!”
小森老师激动地插嘴,我们都吃了一惊朝她看去。
“还有一点留恋!我懂!音乐大学的毕业生也是,就算工作和音乐完全没关系,也有很多人会加入市民交响乐团。”
哦哦,嗯,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她的确是那种表情。
就算是软碳,还是会被蝶野小姐心中的火点燃。
所以呢?
不管怎么说,这是黑川小姐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三个空着的志愿栏,难以选择的暧昧未来正拦在面前,没余力关心别人的事情。
可是把调查表放回包里,我还是没由来地继续拿手机查关于“黑死蝶”的话题。社交软件,新闻网站,博客,都翻涌着感激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已经跳到视频网站,播放起黑川小姐与蝶野小姐的演出,两人在屏幕上奇异地缠绵。
四年前熄灭的火光。
把手掌靠近屏幕,便感觉到跨越四个年头的热量。
屏幕被什么东西挡住,我吓了一跳。眼前有一双大眼睛,是凛子凑近来盯着我的脸。
“干,干嘛?”
“就觉得你又打算干什么了。”
“打算干什么?不不不,什么也不干啊?又没人要求——啊不是,黑川小姐说让我——不不,肯定是开玩笑,呃,总之——”
“我不喜欢村濑君给自己找借口。”
她正面迎上视线说道,我慌了手脚。
“真羡慕凛子同学,能清楚地把这种事说出来。”
诗月在一旁陶醉地说道。
“反正要是现在黑川小姐发来LINE消息,小真琴肯定要乐颠颠地接受要求。”
“怎么可能——”
这时手里的手机吐出提示音,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
真的是LINE消息,不过对方不是黑川小姐,而是更让人吃惊的人物。响子·克什米尔。
*
和响子小姐聚餐的地点,是北池袋的中餐馆。
听说是业界内出名的饭店,我还担心里面会有多高级,发现是开在中华街一角的小店才放下心来。店里小巧整洁,只摆得下六张桌子,内部风格安闲,没有任何华美的装饰。我拿起菜单,发现价格也很亲民。
“我约得挺随意的,你也轻松地来了,不过孩子擅自到外面吃晚饭,父母不会担心吧?”
响子小姐拿湿毛巾擦着手问道。
“每到周五,我家父母都会出门去喝酒,所以正好。啊,就算没这回事,只要是响子小姐的邀请我也会立刻过来。”
“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加上后面一句话,你真是有才能。”
“……呃?是什么才能?”
可是响子小姐笑而不语,打开菜单开始琢磨。
“洼井拓斗的歌,我听了。”
刚点完菜,她便说道。
“呃,嗯,谢谢。说起来已经发布了啊。”
突然约我吃饭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啊。昨天收到消息时乐队成员和老师都在场,慌忙中我只能事务性地回复,都忘了问找我什么事。
“说得好像别人一样。”响子小姐笑了。
“因为不是自己的曲子呀……”
“不是有很多你的改编吗?比如所有你唱的部分。”
“原来能听出来啊。”
“当然了,我可是主动说过想当你的制作人。你发表的曲子全都听过,所以一听就知道。”
听到这话真是难为情。
“不过被人抢先真是不甘心。真想让你第一次的时候来找我呢。”
她意味深长似的说法让我一愣,在讲音乐的事对吧?
“说是合作,几乎是拓斗先生的曲子啊,真的。怎么说呢,那个人的光芒太耀眼,完全看不出里面还有我的色彩。”
“这我也懂。”响子小姐喝了口绍兴酒。“说白了这次你是洼井拓斗的制作人,对吧?”
“诶?不是,哪有——”
本想否认说实在不敢当,但嘴边的话被我咽下肚子。
就是这么回事。关于音乐,我没法说谎。
由我找到素材和艺人,制定计划,寻求各方面帮助,征得许可,租下录音棚,好不容易完成了作品。
那首歌,是我作为制作人拿出的第一份作品。
“——很难啊,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后还会不会再次尝试,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
“很好啊,有希望。”
“……哦。”
“对演奏感到畏惧是乐手失职,但不对制作感到畏惧那就是制作人失职。对作品负责是最重要的职责。”
“听到这话我更害怕了啊。”
“对了,我说要做你的制作人那件事被一口气拒绝了,不过也可以反过来,由你当我的制作人对吧。”
“不不不怎么敢。”
再怎么说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闻名天下的响子·克什米尔让我来负责?我还是个高中生啊?压力也太恐怖了。
“之前我也说过,制作人代表了所有叫不上名字的工作,没有任何人是一开始就成为制作人的。大家都一样,忙着完成各种工作,不知不觉中手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回过神时的确变得出名,但也很难自由伸展手脚了。”
这时我想起个很复古的场景:滑雪时在斜面滑倒,往下滚的时候渐渐变成个雪球。
“不过,和不好应付的人玩音乐也很有意思吧?”
响子小姐拿起酒杯,隔着玻璃注视我的脸。
这次,我自信地回答:
“是的,非常有意思。”
“那就好。你肯定能把这份工作继续下去。”
闻此,我小心翼翼地朝上看着她问:
“那个,我说过打算做音乐方面的工作吗?”
响子小姐睁大了眼睛。
“什么打不打算,不是已经在做了吗?而且赚了不少钱吧?”
“呃……嗯,确实是,但也不算是工作吧。”
我的确靠音乐赚了些钱,但没觉得在工作。每次都是自己想做于是随心所欲地做,没有一次是受人委托。借用响子小姐的话,就是没负过责任,也没想负责。感觉这不能算工作。
“那些具体的定义先不提。我想象不到你以后做音乐以外的事情生活下去,是因为我不太了解你才会有误解?”
“……不,我自己也完全没法想象。而且又没有其他长处。”
这时,第一道菜端了上来,对话暂时中断。是猪肉、不认识的蔬菜和坚果做出的炒菜,味道绝妙,难怪这家店闻名整个业界。
“可是我才高一啊,对将来的概念还很模糊。”
我还惦记着昨天发展意向的话题,不由得发了牢骚。
“我初中的时候已经规划了实现梦想的路线,没什么早晚的说法。”
初中的时候?
不,既然是响子·克什米尔,那没什么奇怪的。
“我老爸好像也很急性子,说什么走职业道路啦替他实现梦想之类的。他以前玩过乐队,可现在和我说这些也没办法,不过响子小姐您初中的时候就决定要走音乐这条路了吗,嗯……”
好像不适合找她来商量。不对,倒不是想商量,只是想听听各种人的看法。
不过响子小姐听了一脸意外:
“不是不是。实现梦想不是说做音乐家。”
“诶?”
“我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有意识地决定要当音乐家,只不过回过神来无论自己还是周围都理所当然地这么想了。”
“呃,那响子小姐的梦想是?”
“世界革命。约翰·列侬没做到的事情由我来做。十四岁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
好像在哪次访谈里读到过!原来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认真的吗。
“所以梦想岂止是还在路上,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进展。更何况,成为音乐家根本不算什么梦想吧。”
“诶……是这样的吗?”
要是父亲听了估计会大怒。
“只要发表一份音乐作品然后自称音乐家就行了,又不需要什么资格。只要想赚钱就能赚。打个比方,让温布利球场座无虚席或者拿格莱美奖,这倒是能算梦想。”
“……确实是……”
“不做音乐的人就只是不做了而已,和梦想没关系。”
音乐本身不是什么梦想。
响子小姐的话渗入内心,毫无阻拦。
仔细想想,自己不玩音乐反而更像是做梦一样。普通地升上大学,入职普通的公司,每天索然无味地工作,到了休息日普通地攥着手机在床上打发时间。这样的情景我没法想象,遇到模糊的细节就只能用“普通”这种含糊的词打上马赛克。
如果是自己玩音乐的情景,便能清清楚楚地在心中浮现。
坐在键盘前,扣上耳机,盯着钢琴卷帘,时而哼唱时而即兴演奏,在笔记上记下灵感,拿起旁边的吉他放在膝盖上,摸索更好的和弦与律动,整理音频传到网上,之后很快便得到回应。有的刻薄,有的热烈,有的暖心。
心头的景象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不过啊,真没想到你会和我商量今后的发展。”
响子小姐手上拿筷子撕开萝卜糕,饶有兴致地说道。
“要是关于这个业界的具体问题,我没什么答不上来的。结果你说的却是要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不是,呃,假设,就是单纯好奇才问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喜欢音乐的高中生,来问如果想成为音乐家该怎么做……响子小姐您会怎么回答呢?”
被问到这种没礼貌的问题,她会发火吗?话说只因为好奇就问这种问题,是不是我才更没礼貌啊?
响子小姐微微皱起眉头思考。
“我会面对这种问题,挺难想象是什么情景啊。”
“比如是您的铁杆粉丝,因为憧憬,也想走音乐这条路,像这种温馨的感觉呢?”
“憧憬?唔,那真是悲哀。”
“诶?”
我听错了?
但响子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要是有人憧憬我,并且因此想走音乐的道路,那真是不甘心。因为就算听了我的曲子,那个人依然没有被挫败吧?”
响子小姐用杯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润湿嘴唇。
“我才不想用音乐给人带去梦想,只想让人屈服。如果有谁把音乐当成梦想,我要用自己的歌把梦想打碎。梦想的残骸堆积得越多,就越能证明我的实力。”
我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