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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古道②(2 / 2)




我想,我会在那株枫树下的十字路口与母亲挥别,是某种必然的结果。星川确实是位值得信任的人,对我来说,这样的结果远比一辈子待在橡树林里没见过世面,要强得多。



对于母亲,我想我心中应该是没有半点怨怼吧。



只是很想见她一面。



她遗留在那条两旁有四栋客栈矗立的街道上吗?还是已迁往他处……只要踏上旅途,或许便会在某处与她相遇。



那是我在一栋位于山谷的三层楼客栈投宿时发生的事。



我独自坐在餐厅内的一隅。



坐在邻桌的流浪神明谈论着祂们听来的一些虚实不明的故事,我在一旁竖耳聆听。



在古道里所听闻的故事不外乎就那几个,所以经常会从别处听人提及。不过,随着说故事者和地区的不同,结局和内容的设定会有数不清的版本,总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蓦地,祂们谈到了雨寺的故事。



——你们知道雨寺吗?



——哦,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地方对吧?听说只要正确地走出树海迷宫便可抵达。不过我没去过就是了。



——没错,我曾在能登的一家茶馆听人提过,从前好像有名年轻女子为了找寻雨寺,而从七尾走进古道。



——哦,是一般人吗?要是不清楚古道的情况,就擅自乱闯,包准有苦头好吃。



——就是说啊。不过,这名女子好像认识一位在古道经商的男子,所以平安无事。多年来,她一直四处徘徊,寻访雨寺。



——她是为了想让某人复活吧?



——听说是为了情人,真是勇气可嘉啊。她好像还随身带着骨灰坛呢,据说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结果呢?照常理推断的话,最后应该是死在路旁吧。



——她在朋友的协助下,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抵达雨寺。但要让人复活并不容易。如果死者的保存状态良好倒还另当别论,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生前的样貌。有时会丧失记忆,性情大变;严重的话,则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虽说是死而复生,但入夜后,却会随着夜行者而去,自己栽进古道的深渊中。听说人只要死过一回,便分不清自己该归属何方了。



——没错没错,世上没有这种便宜事。



——就是说啊。她好像还花了不少钱呢。



我静静聆听祂们的交谈。这番话令我莫名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我虽未去过雨寺,但却曾听人提过。祂们又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那女子的心上人后来怎样了?



——因为对方已成了骨灰,就算雨寺再怎么神通广大,终究还是力有未逮。但这名来自能登的女子却坚持一试,于是雨寺里的人以骨灰做成了秘药,赠予女子。女子不久便怀了男方的孩子,名副其实地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让她的情人重新诞生于人世是吧。



——没错。不过,在古道怀孕的孩子,打从娘胎起便无法离开古道。后来好像是在某家客栈里产下了孩子。



——在古道诞生的人类是吧,了不起,好个毅力过人的小姑娘。



——就是说啊!听说产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这孩子当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就这名母亲来说,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重返人间的情人,想必心中定是五味杂陈。那名女子在某个地方将孩子养育成人,后来在收留他们母子的那家客栈劝说下,将孩子托付给女子在古道经商的那名友人照料。



——想必她万般不舍吧。但我觉得这样反而好,一名诞生于古道的孩子,在古道长大成人。这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算是吧。如今,那名女子在外头的世界展开新的生活,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古道了。



——嗯,接下来换我说了。该说什么故事好呢?



我站起身。由于感到一阵晕眩,我回到房里横身躺下。



胸中一股怒火上涌。



我在脑中一再反复思索方才那两人的对话。



女子、婴儿、在古道经商的友人。



祂们谈的正是我的身世,不会有错。



倘若真如祂们所言,此刻我母亲已不在古道。



她从画中出现,又回归画中。日后,当我到新的客栈投宿时,已经不必再缅怀期待,环视周遭的旅客了。



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才得以平复。不久,我心中一片空明,静静凝望着房内的墙壁,泪水不自主地从两颊淌落。



从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认识了小森。



某日,我在一座位于山丘森林的茶馆用餐时,茶馆老板对我唤道。



——炼,有工作上门啰。



老板指着店内某个客桌。桌上坐着一名男子,从他的服装便知此人刚来自外面的世界。他一见到我,便向我低头行了一礼。一只登山用的背包就放在桌旁。



——这名男子说他想前往鞍马山。那里不是有条道路时常有恶鬼出没吗?我告诉他那里岔路很多,只身前往会有危险。



我起身后,男子也旋即跟着从座位上站起。老板面朝男子说道。



——虽然得花点钱,但有他随行,你就可以放心了。别看他年纪轻,他可是古道的专业向导呢。还可以搭牛车前往,不过速度比较慢就是了。



男子再度鞠了一躬,朝我伸手。



——敝姓小森,请多指教。



在古道难得见人这么有礼貌,令我一时之间大感惊讶。我赶紧报上姓名,同他握手。



我收下对方预付的导游费,金额将近平时的一倍之多。我给了茶馆老板介绍费之后,本想将多出的部分退还小森,但他摇摇手,坚持不收。



小森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名很好相处的旅人。



小森将背包放在牛车的车台上后,用带锁的铁链系住行李上的扣环。



——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虽然里头没放什么重要物品,但要是遭窃或是遗失,可就麻烦了。



我让小森坐在车台上,架着水牛车前行,并不时与他交谈。我问到他从事什么工作。



他仰望着天空回答。



——四处收拾坏蛋。这世上不是有很多坏人吗?替这些人超渡就是我的工作。



我问他口中所说的坏蛋,是古道里的人吗?



他回答。



——不,怎么可能,这可是会遭天谴的。我指的是外面的人。我只是到这里借道而行罢了。



当时我心想,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各种工作都有呢。一股嫉妒之情微微由心底涌现,但我旋即将它从脑中摒除。因为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多年前,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得知古道的事。托它的福,我办起事来方便许多。因为收拾完对手后,会有许多麻烦事接踵而至,但只要走进古道,一切皆可迎刃而解。这不禁令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你收拾过多少人?



——五十个人左右吧,从未失手。不过,连小孩也算在内的话,恐怕不只这个数。



——小孩?



——我的对象不分小孩和大人,如今就连小孩也得超渡才行,因为他们都被宠坏了。我在外面可是小有名气呢。



我顿感心情沉重,半晌沉默不语。



小森见状后说道。



——炼兄,你平时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收拾过多少人?刚才你是这样问我的对吧?前面应该加个『请问』才对吧?我付钱雇用你,算是你的客人耶,你对我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我一直很客气地和你说话,而且我也比你年长吧?算了,这种芝麻小事我就不计较了。在这里,你算是我的前辈。对了,你今年贵庚?



我告诉小森,我在古道出生,无法离开古道,没算过自己几岁。



——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点说嘛。因为没上过学,所以不懂得和人说话的规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在外头颇有名气,刚才一不小心告诉你太多关于我的事,原本心里还有点担心,正打算杀你灭口呢。不过,既然前辈你无法离开古道,那就没关系了。



小森冷笑道。我们才出发一个小时,他便与先前在茶馆见面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入夜后,我和小森围着营火而坐。我已不想和他交谈,但小森却依旧兴高采烈,无视于我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不断夸耀自己在外头如何英勇。



据他所言,外头的世界已形同末世,得有人出面行使正义。而他,正是民众引领期盼的神秘救世主。



不过我觉得小森所言过于主观。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在网球学校认识一名妇女,在得知对方的外遇情事后,便以小刀刺死对方,还有用球棒将住家附近一名飙车少年乱棒打死的事。



我根本就没在听,因为这并不是什么趣事。小森一定是心想,就算把一切全告诉这名无法离开古道的牧牛汉,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我只想早点和这名难缠的旅人分道扬镳。



到鞍马山出口的这段路程,预定得花三天两夜的时间,我一直在脑中思索,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中途结束这趟旅程。



这时小森突然开口说道。



——我第一次杀人时,算是年纪很大了,好像是十七岁那年。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柴火。十七这个数字,以及杀人这句话传进我脑中。有些事就是无法过耳即忘。



为什么呢?



对方是我同学。他并没有得罪我,但我就是饶不了这种家伙,这并不是嫉妒……尽管世人对此有诸多评语,但我自己心知肚明。世上就是有这种无法饶恕的人,这种人笑着活在世上,就意谓着我的人生犹如粪土般不堪……这不是嫉妒。你能明白吗?前辈,我看你是不会懂的。



我没有答腔。



但小森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说着。



——我经过一番缜密的计划……因为我平时表面上总是和他称兄道弟,他对我没半点戒心,动起手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全是因为这个缘故,警察完全朝错误的方向展开侦办。原本我已做好被捕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却平安无事。



这时,我第一次发问。



——什么样的人?



小森抬起脸,吐了口白烟。



——什么样的人?你是指那家伙吗?我已经不记得了。对了,是个很有女人缘的家伙——尽管长得其貌不扬。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听说不知道是他的尸体还是骨灰坛,还被人给偷走了呢。真是好笑。



小森发出刺耳的笑声。



——应该是某个傻女人偷走的吧。听说是和他交往的女友在得知噩耗后发狂,动手偷走他的遗骸。事发后不久我便转学,所以不清楚详情。我就是看准转学的时机才动手的。



我在心中暗忖,星川连同书信一同放进箱内的那篇新闻报导,里头提到那名遭人刺杀的十七岁少年,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做……



我在无意识下喃喃自语。



——西村昌平。



奇妙的一刻发生了。我不假思索便拨起了长发,露出整个脸蛋,就单纯只是为了确认。



——他是长这样吗?



小森双目圆睁,香烟从口中掉落。



宛如喝了某种特殊的烈酒般,感觉现场的空气为之扭曲歪斜。



我体内有某个东西正引吭发出凄恻的长号。明明知道一切,却偏偏完全想不起来,就是这样的一分焦急。



——咦?



小森和我隔着火焰凝望彼此,一时间相对无语。他以微带颤抖的声音低语道: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昌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晓悟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星川那只箱子里的新闻报导提到的十七岁少年,就是我。我原本是西村昌平,是这名男子将我杀害。



我站起身,俯看着一屁股跌坐在地,瞠目结舌的小森。怒火并未在我胸中窜烧。前世发生的事,我没半点记忆。我只是感到震惊,杀害西村昌平的人竟然就在我面前。



昔日杀害我的人,就在眼前。



我觉得我仿佛已不再是我。



小森蜷缩身子紧盯着我。



我为了确认此事,又接着说道。



——我是西村昌平。



小森发出一声惊呼,霍然起身,将柴火整个踢飞,灰屑和火花漫天乱舞。



就在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小森已从我眼界消失。



我小心提防地环顾四周。



不见人踪。



只听见蹬地远去的脚步声。



我走向牛车,拿起柴刀。小森的背包还放在车台上。先前他以铁链系住背包的举动,反而害他无法立即取下背包,只能留置原地。



只要沿着原路往回走一个小时,便可到达最近的出口。倘若小森逃往该处,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我本想追向前去,但若是他笔直地往前奔逃,我现在根本追不上。



我有可能会因为天色昏暗而追过头,到时要是水牛车被小森夺走可就惨了。



考量到小森可能会折回这里夺取背包,我手里握紧柴刀,一夜没睡。



结果一直等到东方发白,小森还是没有回来。



天明后,我开始检查小森背包里的物品。



里头有香烟、小刀、替换用的衣物,还有一捆装在塑胶袋里的钞票。仔细一数,将近有一千万日圆。此外还有相机、相本、手册。



手册上所写的数字和人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上面净是一些住址、电话号码、火车时刻。



我将相本大致翻过一遍。上头全是个人独照,有手拿网球拍、站在网球场上的女子,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金发少年,以及戴着眼镜、满脸胡碴的中年男子。照片中的每个人,不论是年龄还是社会身分,都没有任何共通点。



我当然知道相机这种机器是什么玩意儿。照片中每个人物的视线都没望着镜头,足见这全是偷拍照。照片下方写著名字。工藤照子、新崎明彦、佐川诚二。



他为何要带着这种相本四处旅行?



也许与他自称行使正义的工作有关吧。虽然对我来说不具意义,但是就小森而言,必定极为重要。我推测小森之所以将它带进古道里,表示它若是被某人发现,他便会惹祸上身,



当中也有摄影对象看着镜头的照片。是一名身穿制服的短发少年,与一名头戴粉红色发饰的少女,两人并肩而立,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比着V的手势,地点是教室。照片下方写着西村昌平。



我朝照片中的两人,不住端详。



西村昌平。除了发型不同外,的确和我长得极为相似。或许说相似有点古怪——他本来就是我。



西村昌平身旁的少女,照片下方并未写上她的名字,但她的相貌有点眼熟。



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女,正是我年幼时、在枫树下与我挥别的母亲。



与小森分道扬镳的一周后,我以纸将小森的物品(手册、相本、小刀等一整套)包裹好,用麦克笔在包装纸上写着『请送交警察』几个大字。



我面向一处与街上人来人往的道路相通的出口。



小森的相本和小刀都是他从外头带进古道,连包装纸也是从外头引进的物品,每样都不属于古道所有。



我开始助跑,然后将包裹抛向出口。



一个来自神域的赠礼。



包裹毫无阻碍地穿过交界,落在铺砖的步道上。



我不清楚外头世界的规矩。但我将包裹抛向外头,如果顺利的话,想必在外头的世界会对小森产生不小的影响。



至于那一千万日圆,我决定替他保管。



我猜小森应该会在外头被捕入狱,接受判决。



应该是这样吧?



或许他会再次走进古道。



到时候,他很可能会从某家茶馆查出真相,知晓那一晚为他当向导的青年并非幽灵,而是能以刀子取其性命的肉身。



小森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有这样的预感。



10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我听说他为了追查我的下落,在古道内四处徘徊。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与他以命相搏。偏偏你们运气不好,遇上这件事。』



说到这里,炼不再言语,隔了半晌才又说道:



『故事讲完了,该睡了。』



炼将营火踩熄。



抬头一看,星辰从原本形成一片黑影的树丛中露脸。



『如果早起赶路的话,明天就可抵达。』



我躺在蚊帐里,悄声向躺在一旁的炼说道:



『这么说来,你有一千万日圆啰?』



『没错。我打算捐赠给寺院,好让和树复活。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是小森的钱,不是我的。况且,我留着也没其他用处。』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便已登途。夏天仿佛已渗入泥土和青草等万物中,四周都充斥着八月的夏日气息。



我们走进一座深邃的森林。那是由植物围成的一个漫长隧道,树枝和常春藤层层叠叠,形成一座拱状的宝盖。



盛夏的强烈日照被阻挡在外,仅有斑驳的阴影洒落一地。一路上尽管光线昏暗,但却舒爽宜人。



一路上岔路重重。里头有些道路,我虽然未走进过,但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地底的幽暗洞穴。布满苔藓的大树根部,从洞口处频频飘散出一股寒气。



这也许是通往死者之国的道路。



这条绿色隧道一分为二,形成三岔路,乍看之下是朝上而行,结果却是往下走。每当前方出现分歧,炼总会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查看手册。



不久,我们步出了森林迷宫。过了约莫两、三个小时,我们步上一段漫长的缓坡。



来到山坡中段的一处十字路口,炼陡然拉住水牛车,沉默良久。我旋即悟出其中的道理。



眼前有一株巨大的枫树巍然而立。



枝繁叶茂的枫树,随风婆娑,闪闪生辉。



极目而望,远方的大海和港都映入眼中。



就我而书,这恍如童话故事中的景致。



又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一座橡树林。有几栋砖瓦屋顶、灰泥壁面的木造建筑迎面而建,显得古色古香。



共有四栋建筑。里头似乎有住人,但路上不见人影。



名为雨寺的那栋建筑,就在客栈前方。



一名年轻的见习僧在门前迎接我们。



我告诉对方,我是为了让和树复活才展开这趟旅程,那名僧人闻言,便带领我们两人入内。



我和炼被请进一间客厅,里头焚香袅袅,我们在另一名双目细长、身材清瘦的僧人面前坐下。



僧人开口道。



『这孩子来自东京对吧。另外,我认识你喔,炼,欢迎你回来。』



炼把我们相遇开始,一直到和树遭杀害的这段过程,向僧人做一番大致的描述,在他陈述时,僧人一直闭目不语。



待炼说完,僧人才睁眼朝我端详。



『你为什么想让朋友复活?』



我思忖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想同和树一起回去。』



我不想独自返家。我想和和树一起聊着这些日子在古道发生的事以及所见所闻,踏上归途。



僧人皱着眉摇头道:



『很抱歉……你恐怕无法如愿。』



炼赶紧问道:



『您说无法如愿……是为什么?』



『这座寺院确实传有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术,但对方无法和你一同离开。这当中,可能是你们有所误会。在古道往生者,即便是死而复生,仍是归古道所有,永远无法离开古道,与在古道诞生者同样的命运。背负此种宿命的人,我们称之为永久流浪者。被古道选中的人,终其一生都得在古道上流浪。』



僧人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接着说:



『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让他复活的话,有三个必要条件。一是与和树同年龄的健康肉体,二是在一段时间内可以养育和树的保护人,三是支付给本寺和客栈的一笔钱。』



我在思索过这番话的含意后,一时无言以对。炼挺起身。



『钱的话我有。可是……』



『可是?』僧人叹了口气,『欠缺其他两项要件对吧?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方法只有一个。只要让这孩子当和树的替身,再由你来养育他,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炼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迟迟吐不出只字片语。



僧人的表情转为严峻。



『办不到是吗?』



现场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僧人平静地说:



『不管运用何种奇迹也要获得生命的态度,并不是像你们这样吧?自始至终,它都需要觉悟与牺牲。两位离开吧。』



我双手撑在榻榻米上,脑中一片空白。



僧人站起身。



『你和你的朋友早已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想必和树也不想过那样的人生吧。古道的死者归古道所有。望你能顺其发展,勿违逆自然。他有他该走的路,他将会在黑夜的引导下,被引向他理应前往的深渊。』







在一个月光洒落古道的夜,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



我与炼将和树的尸体运往枫树下的十字路口。



我们将和树平放在树下,撕下护符,解开白布。



我坐在和树身边,炼则背倚着水牛车的车台。我们仰望苍穹,默然无语,等候时刻的到来。



不久,一阵风从昏暗的古道远方袭来,从我们面前吹过。犹如事先讲好的暗号般,和树旋即无声地站起身。



他朝我望了一眼,空洞的双眸刹那间重拾往日的光芒,是那调皮的目光。



我低声说:



『和树,再见了。』



和树并未回答。



我的朋友就此迈步而去。



我和炼目送友人走向无垠的黑暗。







隔天午后,我和炼站在一分为二的麦田小径上,青翠的高大麦叶迎风摇曳。



『从这里直直走,便可到达外面的世界。再见了,关于你朋友的事,我没能帮得上忙,请你见谅。』



我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炼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将就此结束这趟旅程,踏上归途。



一想到此,我顿感心神不宁。



其实我从当天一早便一直心神不定,感觉胸中有一阵狂乱的风不住吹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心里很想回家。



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但我或许是吃多了古道的食物,吹多了古道的风。我抬头望着这名无家可归的青年,张口说道:



『我不想回去。』



炼双手盘胸,脸上泛着微笑。



『好啊,那就别回去吧。』



我眨了眨眼。没想他的回答竟是这般直接。



『我可以载你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再自己回去。这种日子只要过个五年,旅行的生活便可驾轻就熟。因为连渡海的道路都有,所以要去哪儿都不成问题。一路上有苦亦有乐。如何?』



我胸中的狂风变得更为激烈,心中则感到雀跃无比……我感觉前所未见的广大世界在眼前无限伸展。



然而,最后一切就此画下句点。迷惘的思绪骤然消失无踪。



炼以祥和的眼神望着茫然自失的我。



『别放在心上,日后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



他转身离去。



我目送这名青年牵着水牛车离去的背影。



我终于成了孤零零一人。



走在夏日和风吹拂的道路。



八月的天空无限蔚蓝,白灰两色的云朵缓缓流动。



古道从麦田里一处像孤岛般的树丛间穿出,绕过古老的墓地外围,穿过一座小型的鸟居。



走下石阶后,看见一名一手撑着洋伞、一手推着娃娃车的妇人。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踩在柏油路上了。







抵达家门前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都已不复记忆。我坐上电车,回到自己家中,打开玄关大门。睽违十天的家,有股陌生的味道。快步奔下楼梯的母亲一见到我便放声呐喊。



我缄口不言,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我始终坚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事实上,那十天的记忆,在我返抵家门的路上,早已支离破碎、次序颠倒、前后脉络模糊不明,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岁月如流。



有时,从随着季节变幻而吹来的风中,我可以闻到古道的气味。这时,我脑中片断的记忆会随之苏醒,令我忆起那段和拉着水牛车的永久流浪者共度的夏日时光,以及在夜里、从古道上离去的昔日友人。



那条古道,至今应仍悄悄存在于无人知悉的僻静巷弄间吧。



这并非什么成长蜕变的故事。



因为一切都没有结束,也没有变化,或是克服什么困难。



古道仍然纵横交错、歧路重重。只要选择其中一条,便无法看见其他的景致。



我就像是个永远迷路的孩子,孤零零地行走。



不只是我,每个人也都身处在这漫无边际的迷宫中。